<>范烟乔听到这里,心中却对藤井的境遇渐渐地同情起来。
她将香烟在桌子上碾熄,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轻声说道:“你我本就是一类人,若不是人生轨迹发生重大的变化,让自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你,何以会背叛自己的国家,像我,又何以变得这样凶残狠毒?说到底,我们都是不得已才变成这样的……”
她说完,轻轻摇了摇头。
藤井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他低头又衔上一根烟,颤抖着手指划着了火柴,因为回忆起往事来,早就已经结痂的伤疤重新被他撕开,心底却隐隐痛了起来。
范烟乔低头看了看手表,轻声说道:“藤井,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心意已决,你也不要再劝我了,家国之事大于天,况且我曾经答应过秦督军,必会尽全力促成他和薛绍的联盟,所以……事情就这样定吧,你就跟他们说人已经确定是我杀的……”
她低头想了想,接着轻声说道:“藤井,你走吧,你出去之后马上设法通知薛绍,让他知道我被中村关到了领事馆里,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薛绍能够在我的身边……”
藤井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你这样爱他,到最后的时候都想死在他的怀里吗?”
范烟乔盯着他的眼肯轻轻笑了起来:“藤井,你误会了,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他能在我的身边,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能亲眼目睹我死去的过程,这样的话,若他真的把我放在心里,那必定会心痛欲裂,若是我平白就死在这边,等他见到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那自然是不如前者的效果要好……”
藤井的脸色不由得白了一些:“楚楚,你……你这样做,当真是有些狠了……”
范烟乔沉默了一下,淡淡说道:“已经是将死之人,还管什么狠不狠,只要自己能解脱了便好了……”
她抬头看着他:“你走吧,马上想办法通知薛绍,然后尽量把中村和土肥原贤二引到这里来……”
她顿了顿,目光熠熠地看着藤井:“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藤井,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藤井的脸色瞬间变和惨白起来,他盯着她的脸细细看了半天方哑着声音说道:“你的嘴里已经含了药囊了?”
范烟乔笑了一下:“是,我在离开大帅府之前就含上了……”
藤井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好,既然你都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这就去找人通知薛绍……”
范烟乔点了点头:“好。”
藤井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藤井走了之后,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不知道藤井会怎么对中村和土肥原贤二说,可是他知道,以他的手段,他必能好好地把这件事办明白。
她疲惫地将眼睛闭上,身子软软在靠在了椅背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壁上方那轮换气扇在不停在旋转着,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
时光好像在这一刻都停止了流转。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可是范烟乔的心里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激动,相反的,她的心底竟然缓缓升出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那感觉如此的奇妙,如此的让人心安,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十三岁的少女时代。
那时她还略显稚嫩,母亲专门从俄国请了一个画师教她画油画,她自八岁起跟着那老画师学画画,倒也学得有模有样起来。
那日照例是个午后,她闲来无事坐在江浙会馆二楼的露台上,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手上却拿了一只油画棒在写生。
她正盯着小贩们画得起了兴致,谁知道却突然从不远处的大帅府里拐出一辆黑色的轿车,而那轿车偏偏就停在了江浙会馆前面的马路上,刚刚好就挡住了她要写生的那个摊贩。
范烟乔端着调色盘,极有耐心地等待着那辆车的驶离,可是等了有十多分钟,那车竟然没有一点要走的迹像,她的心中已经不耐起来。
正当她放下画棒转身进屋的时候,那辆车子的车门却缓缓地打开,一个极年青的男人慢慢走了下来。
那男人长得十分的英俊,穿着一件淡绿色半袖军装,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出尘的气质。
她往回走的脚步就一下子顿住。
她摒着呼吸走到了露台前,那日的阳光灿烂的刺眼,她眯着眼睛远远地看着那个正与副会长说话的男人,心头却渐渐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升腾了起来。
那感觉如同一阵极清凉的微风拂过了她平静无波的心头,她的鼻息间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玫瑰花的甜香,整个人一下子都变得明媚了起来。
那一次,实际上才是她第一次见薛绍。她很久以来都将这一幕深深地封存在她的心底,是因为那个画面实在是太过于美好,她心中着实不忍将现实中的薛绍和她心底的那个薛绍混为一谈,她心底的那个薛绍,是惊鸿一瞥时最完美的男人,而不是后来自己认识的这个残暴狠毒辣的少年督军。
她想到当年的那一幕,整颗心都如同被厚厚的棉花团裹了起来,柔软的不成样子。
她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正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听门口的警卫啪地敬了一个礼,嘴里说道:“大将军!大佐!”
他们的话音刚落,范烟乔便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缓缓抬头看过去,果见藤井和土肥原贤二还有中村一脸凝重地走了过来。
范烟乔稳稳地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问道:“怎么?你们都商量好怎么处治我了吗?”
她这一句话话音刚落,便看到走在前面的藤井大拇指朝上轻轻晃了一下,范烟乔会意,知道他已经派人去通知薛绍了。
土肥原贤二的脸上有些阴沉,他盯着范烟乔的脸沉着声音问道:“范小姐,藤井大佐说你已经都承认了,我们也认为你的动机还算合理,虽然我个人始终认为这动机有些牵强,可是听藤井一说你和风间当时的关系,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虽然理解你,却不能因为这份理解而放你走……”
范烟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大将军的意思是什么?”
土肥原贤二低声说道:“这领事馆里尚有空的客房,在内阁方面没有对这件事情做出最终的判决之前,请范小姐在这里多呆几天,关于薛督军那里,我们自然会去陈情的,我想信以薛督军的为人,不会为难我们……”
范烟乔听他说完,一下子沉默起来。
她盯着中村轻声问道:“中村先生以为如何?薛绍对我怎么样你的心里大概有数,请问中村先生觉得薛绍会同意大将军的话吗?”
中村的脸上一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土肥原贤二,嘴中说道:“范小姐,虽然大少对你宠爱有加,可是……”
“放我出去!”范烟乔还不等中村的话说完,却猛地冲着他喊了起来。
中村脸上的表情一尴尬,忙说道:“范小姐!你先坐一下,我们有话好好说啊!我们不是不放你出去,只是现在情况特殊,风间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你因为和他的过往将他杀害,我们能理解,可是能理解不代表我们有权利放你走,内阁那边的处理结果没出来之前,范小姐!还请你多体谅一下我们……”
“你少在这胡说了!你现在要囚禁我,跟我说这般的好话,若是日本内阁真的要求你们杀了我呢?到时我怎么办?我难道就像只羔羊一样任你们宰割?不管怎么说,我是薛绍的人,即便是我杀了你们一个人,难道你们不怕薛绍跟你们翻脸吗?”
范烟乔故意把话题全部挑明,果然,土肥原一听她这话,脸上当场就黑了下来。
范烟乔一边觑着他脸色,一边冷冷说道:“中村先生,我说的对不对?你们现在把我关在这里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罢了……我劝你们马上放我出去,不然的话,薛绍真的来了,看到我被你们这样的欺凌,心中必会不痛快,若他不痛快,遭殃的一定是你们……”
她的这些话一落地,中村已经气得脸色铁青起来。
他扭头看了一眼土肥原贤二,低声说道:“大将军,你看……”
土肥原贤二皱了皱眉,范烟乔却抬脚快速在往外走去。
只是她的身子刚一走到藤井的面前,藤井却猛地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
范烟乔扭着头一脸恨意地对他厉声喝道:“放开我!我要出去!”
藤井冷冷地看着她:“对不起范小姐,你现在还不能走……正如刚刚中村所言,现在……”
他的话还未说完,范烟乔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扬起手来照着藤井的脸啪地一声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放手!”她瞪着眼睛看着他,气咻咻地说道。
藤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握着她的手臂,将她一把甩到了桌子旁边:“范小姐!我看你是忘了我曾经是你老师的事情了!”
范烟乔被他甩得猛地撞到了桌角上,肋下一疼,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来。
“大佐!不可!”中村一见藤井动了气,忙伸手去劝阻他。
“大佐,你若伤了范小姐,万一薛绍追究起来,你……唉呀大佐啊,你是不知道薛绍的脾气啊,你……你忍忍罢……”
范烟乔忍着疼,伸手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朝着藤井就扔了过去,嘴里尖利地叫道:“你曾经是我的老师又怎么样!我在那里过的是些什么日子,你不提便罢,你提了我到要和你好好算算账!”
茶杯应声落了地,堪堪擦着藤井军装下摆飞到了他的身后去。
藤井一看她竟然敢拿杯子砸他,气得更是眼睛都快竖了起来。
中村见他要发脾气,忙上前伸手一把抱住他:“大佐!大佐!消消气!消消气!”
他边说着边扭头看向范烟乔一脸焦急地说道:“范小姐!你也消消气!”
“放屁!他都对我动手了我消什么气!”范烟乔伸手从袜筒一把掏出了藏在腿根处的匕首来,奔着藤井就冲了过去,“我今天就用你的血祭一祭你给我的这把刀!”
她的话音未落,人却猛地欺身到了中村的眼前,抬起刀来就冲着藤井刺去!
藤井一见范烟乔已经红了眼睛,忙抬手欲去夺她手中的那把刀,可是手臂刚一抬起,范烟乔的刀尖眼看着要落了下来,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利了起来,抬手用力扯着中村往后一退,可是中村的脚下去一踉跄,动作顿时慢了几分,只这几秒钟的工夫,范烟乔的刀尖就一下子插到了中村的胸口。
一系列的动作只在眨眼之间。
范烟乔一刀子插进中村的胸口之后,却猛地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扯了过去。
她的头皮一疼,身子猛然被他甩了出去。
砰地一声,她的头狠狠地撞到了淡绿色的墙壁上。
她痛得眼前一黑,几乎一下子晕了过去。
她伸手用力扶着墙壁,咬着牙稳住自己的身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已经开始冒起金星来。
她晃了晃身子手掌撑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咬牙抬起头来,盯着土肥原贤二喘息着说道:“你敢这样对我……大将军,原来你已经等不及让我死了……”
土肥原贤二皱了皱眉:“范小姐!是你先动的手……”
范烟乔抬着头,强忍着身体上的疼痛,一步一步走到土肥原贤二的面前:“大将军,恐怕你们的计划要落空了,我才不会让你们的内阁来处理我……我是中国人,主宰我生或死的除了我,就只有我的国家……大将军,你们完了……你们已经彻底的完了……”
土肥原贤二冷冷地看着她,刚要说话,范烟乔却猛地伸手去拿他的佩枪,可是她的手刚刚伸了出去,土肥原贤二猛地将身子往旁边一侧,伸手快速在拔出枪来,手指一动,一颗子弹顺着枪弹飞速打了出去。
几乎是他开枪的瞬间,那颗子弹噗地一声埋入了范烟乔的肩头上,巨大的后挫力震得她的身体猛地往后倒去。
砰地一声响,她的身子狠狠地坠落到了地板上。
她的口中一片惨叫声。
她闭着眼睛绝望地想着,薛绍怎么还不来呢?再不快些来的话,也许她就死了,也许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一想到自己这样凄惨的死法薛绍却不能看到,她顿时就觉得心里异常的焦急起来,她即便到死,也不想让他轻松一刻半刻。
正当她忍着剧痛将要陷入昏迷的一瞬间,忽然听到外面有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下一秒,密室的门被人狠狠地踹开,薛绍穿了一件黑呢大氅挟着一片冷风走了进来。
他的眼光瞬间就落到了躺在血泊中的范烟乔的身上。
看清范烟乔的样子的时候,薛绍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
“都绑了!”他咬着牙厉声喝道。
门口处瞬间涌进无数持重机枪的士兵过来。
土肥原贤二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薛督军!你不能这么做!”
“我不能!”他一边弯着身子将范烟乔抱到了怀中,一边铁青着脸看着土肥原贤二,“你们明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即便是她杀了你们日本军方的什么人,也必须要经过我的首肯才能囚禁她!这北地九省,还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在这里擅自用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起范烟乔匆匆往外走。
他的动用因为过于焦急而显得粗鲁不堪,可是范烟乔的心却莫名地安稳了下来。
她忍着剧痛,颤着手一把揪住薛绍的军装领子,闭了闭眼,将舌根下的药囊狠狠咬碎。
无色无味的毒药缓缓流进了她的身体里。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了,她想,还好,他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她帮着秦玉城杀了中村,又帮着他挑拨了薛绍和土肥原贤二的关系,她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了。
她的全身开始放松下来,虽然伤口处仍在剧痛着,可是她的心里却有一丝丝的甜蜜溢了出来。
薛绍对她,终究还是在乎的。
她闭着眼睛忍着一波一波的剧痛,身体都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范烟乔!你给我睁开眼睛!马上睁开眼睛!”薛绍的声音几乎已经变了调,脸上瞬间毫无血色。
他低头看着她,用力晃了晃她,颤着声音厉声喝道:“快!快睁开眼睛!范烟乔!你敢死!你马上给我睁开眼睛!你若是敢就这么死去的话,我……”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下子说不下去。
范烟乔耳中听着他的这些话,用力睁开沉沉的眼皮,拼尽全身的力气伸手握住他军装的领口。
“薛绍……我这一次不能听你的了……我已经被喂了药……我……”她说到这里,胃里忽然一阵剧痛袭来,整个人瞬间疼得抽搐了起来。
“薛绍……”她疼得一下子掉下了眼睛,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薛绍一听她的这句话,心脏疼得差点停掉:“江修荣!江修荣!”他冲着身后漫无目的地乱喊着,声音大得都嘶哑了起来。
范烟乔忍着哭,轻轻摇了摇头:“没用的,薛绍,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
她颤着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脸,喘息着说道:“我没有时间了,薛绍,不要再做无用的事了,我想和你说说话,你……你这一次,能好好听我说说话吗?”
“范烟乔!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没用的!我不管,你不准死!你若死了……我就……我……”
“薛绍……我知道是你杀了我父母……薛绍,我至亲的人……他们……都死了……你现在,还拿什么来威胁我?”
她咬着牙,泪水如决堤般地落了下来:“薛绍,你杀了我最亲的人……可是……可是到最后,我却偏偏爱上了你……薛绍……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但愿我和他们一同被你杀死……薛绍……你对我实在是太狠心了……”
薛绍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的血色,他闭了闭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烟乔的喉咙里渐渐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她用力忍了忍,可是却还是没忍住,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嘴角就流了出来。
薛绍一把捏住她的嘴,眼神绝望地看着她:“他们真的灌你吃了药!”
他用袖口用力擦着她唇边的鲜血:“不准死!不准死!我说过,我们要结婚,我要娶你,你还要给我生好多孩子……范烟乔,你不准死……”
范烟乔一听到孩子两个字,神情一下子变得恍惚起来,她盯着他的脸,哭着说道:“薛绍……孩子……我们的孩子……”
她的疼得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来:“我们的孩子啊!薛绍……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孩子没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怀孕了……这些我都知道,你即便是到了最后还在骗我……薛绍……你这七年来,有没有一次对我说过真心话!薛绍!你能不能拿真心对我一次……你杀了我的父母,杀了我们的孩子……薛绍……我恨你……你恨死你了……”
“烟乔!烟乔!对不起……对不起……”
范烟乔用力闭着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快速地滑落着,浸湿了薛绍的一片袖口。
“晚了,都晚了……薛绍……”她疼得用力弓起身子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薛绍,我若不说的话,你大概永远都不知道……”
她哭着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十三岁的那年夏天,我在高高的露台之上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可是你不知道……你一直都不知道……薛绍,你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样子,那么美好的一个男孩子,到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七年来,你一步一步把我逼上了绝路!薛绍……薛绍……”
喉咙里又是一片腥甜。
范烟乔疼得如同被人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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