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游侠的客途
1、码头*卫嘴子
民国,北洋军阀龙虎狼豹出没,走马灯般粉墨登场,现下是布贩子曹锟赶下了北洋虎段祺瑞在那位子上摇曳地过着瘾,而狼烟从未消停。【高品质更新】()中华时局至此,因果非凡……街头杂谈、酒肆论史时时论道,虽然我们已经找不到使时间倒转的钥匙,但我们可以从历史中找到过去和未来的联接点——这个点,就是“众水所汇则气聚”的天津卫。
1840年8月,屈辱与炮火的双重冲击,中国联接世界,从这里悲壮地开始;1895年12月,袁世凯小站练兵,北洋军阀叱咤风云从这里发源起家……从此,外侮内患。国土防卫战、共和与帝制拉锯战,蔓延了四分之三个世纪的灾难仍是没有愈合的征兆,有识之士痛定思痛,苦苦寻求着民族自尊自强之出路……
然而,这里的人们却未必有这份历史使命感,他们大多混混沌沌守着那给他们带来无限生机和繁华、也带来无尽的灾难和屈辱的海河,守住自己那一份日益薄陋惨淡的营生,劳碌、混沌、一成不变地向往着美好的明天。
毫无疑问,天津卫备受期待的美好明天,是从码头开始的。
十三年夏末,宫南大街,漕运码头,晓风残月。
虽然两百多年来的风光繁荣不再,可它仍是许多津人的衣饭父母。天津卫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可码头上,五行八作的营生人已经在准备交接——拢岸、出海,货运、接送……热闹而有序。
远处,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涛声阵阵,柔和而闷热的风穿过来,穿过去,结送着夜渔的生计——此刻在海口活跃的是艘艘轻浅活泛、大鱼似的渔舟——这里海河交汇,海产品就十分丰富,有嫩皮细肉的黄花鱼,娇小玲珑的红娘子,文采辉煌绅士的大头鱼,土豪式的台巴鱼,守死善道、极不摩登的比目鱼,贼头贼脑、不可捉摸的青鳝鱼,鲜活肥美、适合醉吃的皮皮虾,还有歪着秃尾巴的河豚与张大嘴巴怅望的鱹口……夜渐渐浅了,渔人们纷纷适时退出海岸,只余下一片嘶嘶的潮声轻轻地拍打着寂静的沙与石,远而悠扬的是街巷中卖鱼的声音,鱼担子上的风灯,熠烁如鬼火一般,在静巷中幽幽的走。码头的东侧,随着火车进站时轰隆隆的闷响和汽笛的嘶鸣,老龙头火车站的站灯骤然雄浑一阵,渐渐又归于素淡。
码头的晨色已渐变成了一片静谧的幽蓝,长年亮着的码头照明灯晕发着昏黄的厚彩,冲浑了无暇的天光,却冲不淡这静谧的氛围,于是人声渗出来时就显得格外冷清单薄,越发衬得影影绰绰的许多错乱鬼魅的人影嚣张而夸张。灯光照不到的前面的海与后面的城,两厢都还沉沉的睡着,退化成背景,无形也无声。码头上最热闹的一角,已经摆出了一个简易的茶摊,滚烫的茶汤从大茶壶中浇出,准确地浇满了长板桌上的一只只粗花瓷碗。脚夫胶皮们早围拢来,也不拘坐着站着,端起茶,就着家来的干粮痛快淋漓地“吹喇叭”,一边互相招呼闲话消遣,一边闲看每天都在变化着的往来景观,同时也准备着开始重复他们繁忙劳碌的一天。
他们的焦点是一个叫伏翼的胶皮,伏翼的名字很威风,在这里甚至算是大头鱼一样纳罕而特殊的、读过书、上过台面的人,可他看起来和码头上鱹口一样的苦力流民根本无甚区别,为人又抠又嘴碎,大伙于是都只叫他伏抠。那伏翼并不挤座儿,只蹲在自己的胶皮前啃着干饼,可茶座上的人却独独不放过他,只听一胶皮骂道:“伏抠,你可真够抠儿,你交过咱码头的份儿吗,你就挤这抢食!”
茶博士跟伏翼也熟,顺手给他也浇了一碗浓浓的茶汤,打趣道:“一碗茶你都舍不得,你也不怕噎死!来,给大伙讲点儿,不算你茶钱!”
那伏翼只赔笑,被大伙推着凑近,咕咚咕咚地灌了一碗茶,一抹嘴,道:“再来碗。()”
众人看伏翼只顾灌茶,意思并不肯就开口,于是又急又笑,一齐骂:“南市里说书的都没见这么死要钱!”
伏翼辩道:“说书说的都是书上写的故事,是大人物让酸秀才写来唬咱老百姓的,我说的可是真金白银的真人真事,书上找不到的。”
马上有人去噎他,“你拿你的胶皮担保?你能把死人说活了咱多钱也认了!”
伏翼嘿嘿地赔笑,并不肯接茬,只道:“咱天津人爱说话,可天津人真把死人说活了吗?我看倒也未必,历史上的几位大说客,就没有一个是咱天津人。诸葛亮舌战群儒,那是一个能把死人说活的人,刘备被曹操赶到半条腿踏进鬼门关都让他给捣腾了个转儿了,可诸葛亮是山东人;战国时代,主张‘连横’说死了六国的张仪是山西人,而另一个主张‘合纵’说活了大秦说死了自个儿的苏秦则是河南人。都不跟咱天津卫挨边儿,所以咱也不兴太较真了,嘛生啊死啊的,咱‘卫嘴子’闲白就讲究哪儿说,哪儿了。”
大伙倒也认可伏翼的话,一个胶皮狠狠心,掏出一个铜板儿扔在桌上,道:“我要听个大人物的!”
伏翼看见钱果然干脆:“行!”
铜板的声音和人们的要求乱糟糟地响在了一起:“我要听大侠的!”“我要听有美人儿的!”“还是宝物实在!”……最后一个大嗓门压了轴:“我要听个倒霉催的压压邪去去火!”惹得大伙又是一阵哄笑。
伏翼满口子答应着,却并没有急着抓钱,而是讨好地看着正座上一个有点年岁和身份的大汉,问:“黑哥您想听点嘛?”
那黑哥时界壮年,颌下有微须,却没有壮年哥哥的火气,穿着也不讲究,短褂的领口一路敞开,露着黑黄的肚腹,看上去一股子粗土味,小眼晶晶,显得精明而保守,要是在乡间,保不准就是个乡绅之类的人物。只是坐在这里,得众人尊一声“哥”,显然就是江湖市井一派了。只见他瞟伏翼一眼,喝口茶,悠悠道:“我倒想听点实在的……比如说,乌鸦大爷这尊大佛一大早降临咱小码头是为嘛?”
众人一愣,这才发现茶座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铁塔似的粗汉,身上的土布裤褂补丁摞补丁,比他们最抠搜的伏翼都显寒酸些,正堂目间,黑哥已在拍桌子怒:“还不快上座儿!乌鸦大爷,您别见怪,这群小子没见过世面……”
那乌鸦颇有些意兴阑珊,也没心思去寒暄应酬,也许也有些自持身份,他就势坐到黑哥的身旁——这时,谁也没留意,乌鸦身边还有一人同时站了起来,也丝毫没有谦让,竟然一屁股在黑哥让出来的正座儿上坐下。众人惊多于怒,这架势,这做派,就在三不管,也只有小榕树敢在这两人面前这样大刺刺地占这个先!
乌鸦瞥他一眼,随即,相互间都很不屑地撇开了眼睛——看来是有些渊源的。
乌鸦就懒懒地道:“说我老乌能有嘛意思,不如说说这位爷吧。”
黑哥从善如流:“就这样!伏翼,咋的,能接吗?”
黑哥历来沉得住气,虽然心里痒痒的想发问,可眼看乌鸦一脸颓废心不在焉,又不知如何开口,少不得狠狠扫射那厮几遍,想寻些味气出来,不料,对方竟蛮狠得理直气壮,年岁也足以压下他们这一群,冷不丁火煞煞、冷飕飕的一记眼刀砍过来,黑哥就有些禁不住了,心里寻思着,还是寻个时机,同时挑起乌鸦的火气,让他们互相残杀,自己坐收渔利,这才是个好的。当下也不计较了,笑呵呵的再寻了个座儿,含混过去。
这时,就听那乌鸦又硬又闷地嗡嗡一句:“老黑,你不用忙,也不用多心,该咋咋,实在各应,你开口,我走!”
黑哥慌了,忙压下那点小戒备,咋胡道:“好好好,俺老黑嘛也不问,快,倒茶!该……该干嘛了?伏翼,你舌头打结了?”
此时,天边的幽蓝渐变成了彩白,锐利的目光不难将影绰的人影看作了真切眉目:伏翼身材高大壮实,灰扑扑的衣服褂子,短发,方脸,五官除了晶晶小眼,其余的都很浓重,露出来的皮肤倒不似天津苦力一样,被海风吹多了黑里泛红,而是金黄色的,仿佛太阳凝在皮肤里的颜色。乍看上去,那老实和精明的样子,倒像与那黑哥不相上下的年纪才能磨出来的世故和内敛,但仔细一看,他的下巴又很光洁,而他的身材和气质,实在无法让人想像他还没到长胡子的年龄——这时,他发现那大刺刺的老汉子考究似地打量自己,或许是觉得有些儿眼熟,于是伏翼马上惯性地讨好堆笑。这老练的献媚更是丝毫也没有年青人生涩的牛劲和清高的自尊,老汉子对他再无兴趣,厌恶地转开目光。伏翼遂觉得安全,于是清了一下喉咙,开口了:“那还是大清国的时候,1901年,一个倒霉催的家伙出生,倒是个富贵之家,可惜一出世就催死了娘……”
伏翼加重了“倒霉催的”几个字,同时冲大伙憨憨地笑笑,就伸手去抓了一个铜板,大伙儿不依了,忍不住警告:“你小子可别蒙人,咱要听真真的真人真事,要听故事说书的可比你强!”
伏翼仍是好脾气地笑笑,继续道:“这孩子还有个长他二十五岁的哥,娘死了,这哥就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小未婚妻回来奔丧……”
说到这里,伏翼又伸手抓了一个铜板,算是美人儿的份儿。大伙还真要急了,这时乌鸦看伏翼的眼睛却多了几分考究,忽然插嘴道:“倒有点子意思了。”
众人见乌鸦如此开口,只好忍住,耐着性子听下去。
伏翼嘿嘿地笑,马上谄媚道:“乌鸦大爷果然有见识,猜到我要说谁了。”
乌鸦和老汉子立马皱起了眉头,一式一样地扭头唾弃他,就这点反应,倒都是耿直之人。黑哥小心地窥测他们,嘴里催促道,“你说下去。”
“做哥哥的是个大将军,那几年,国事乱,一个仗接着一个仗,就跟现在差不多。丧事一完,将军走了,而那小嫂子就留在了天津卫,可这时小嫂子才十五岁,太小,加上丧期未满,成不得亲圆不得房,自然不好就进了这家门,可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需要照顾,于是小嫂子的一家也就跟着来了。从景德镇来,自然也把家业带了来,景德镇的家业正是陶瓷,进驻的就是古玩陶瓷业。天津卫是个大码头,古瓷、新瓷、彩瓷、青花瓷、釉里红、素三彩、珐琅彩、法华彩……要嘛没有?没有金刚钻,根本就揽不得这瓷器活!也是时势所造,其时天下大乱,这最受八方英豪和皇家推崇的,乃是与帝王兴衰和中华国运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龙纹陶瓷,而这龙纹陶瓷中,最玄也最宝贵的,只数得上古至宝——龙尊。
“传说中这龙尊乃轩辕黄帝盛放骨灰之物,有着祥瑞昌盛的吉兆。早年,无数英雄豪杰前去盗墓寻宝,结果都不了了之,许久,只流传出来一幅图,那图上的龙尊是一个墨色陶瓷,上面游动着一条金龙,威严灵动,傲骨天生。于是这龙尊成了陶瓷中的至尊。
“那十五岁的小女子,倒别出心裁,先炼好了一个墨色釉,在津人面前,在轴胎上一笔而就挥下一条游龙,那一笔之力,既威武端庄,又清新飘逸,再加上四窑八炼,硬是仿制出了传说中的上古至宝龙尊。从此,黄家的‘天下第一仿’和‘龙女’黄书盈名扬陶瓷业,无人可望其颈背。”
听到这里,大伙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们都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一点,却又有点不忿伏翼的投机取巧。
“伏抠,你也太奸诈了,你要说‘天下第一仿’的黄家,也不用这么绕圈子,说黄家,那宝物,美人儿,一下子都占了。”
又有人道:“大侠和将军也占了。”
一语点醒,不少人脸上出现了向往的神色——江湖中传奇的美人英雄,离他们的生活既远又近,他们大多沾了点,没沾到见着的也听说过,可他们还是愿意听伏翼再给他们说一遍,哪怕是一点点或许真实的细节。这实在是个向往英雄和传奇的年代。就连乌鸦和那老汉子,脸上也出现了一刹那怀古的柔软和感慨。
“两年后,黄家也死了主妇,所以这个孝,一守就是五年,这五年,那黄家女子深居简出,不易见人,却把两个家和家业都打理照管好,都说长嫂为母,那个倒霉的小叔子就是她一手带大,亲如母子。而她自己,也自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女子,长成了一个名动天下的才女!
“孝满后,哥哥回家迎亲来了!那是1906年的事,各位老少爷们可能都能记得起来,那个场面,皇亲国戚也能比得下去!这哥哥刚升了官,是皇上亲点的海上霸将,还是老袁家段虎将的结义兄弟,多威风啊!”
听到这里,那老汉子不由得好笑也有点吃惊,没料到连这些事江湖上流传得倒是很细腻。
“那天,新娘坐了从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列,由四面大锣开道,后面是几十名吹鼓手,吹着喜庆的乐曲,还有唱歌的童子尾随在后,穿着宽宽的衣服,不停地唱着,浩浩荡荡地走过大街,无限风光。
“花轿出发,得由新娘的哥哥亲自护送,可这黄姑娘是个独女,没有哥哥,于是便由这新郎官兆运儒的好朋友、当时天津卫的警察局长曹景为干哥哥亲自护送,一路无事。”
老汉子的手抖了一下,倒没再露出吃惊的神色,他遥望着前方那片与海河相接的三岔河口,似乎能一直顺着河面看到海河,目光是漫无止境地深远,而他的眼神就变得很温和,像有着很多怀念的人才有那样的温和……他是曹景。他一时间不留神,那伏翼已经飞快地溜了他一眼,显然,这识得真人真事的卫嘴子果然是有几分功力的,他识穿了他的身份,他认得他。
“花轿到了兆家,曹景便上前敲三下,大门打开了,这时候新郎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弓,三支箭。
“此时,鼓乐声、鞭炮声响成一团,但有心人仍是能在这些震耳欲聋的喜庆声中捕捉到了鼓点般飞奔而来的马蹄声。但谁又会去多看一眼?都只齐齐看着那新郎官举弓、搭箭、瞄准、拉弦……未及出手——说时快,那时迟,只听得‘嗖嗖嗖’三下,流星赶月一般,三支箭已经赶在前面漂亮地射在了轿门上!
“随着骏马嘶鸣的声音,奔马停下,马背上又一个新郎官打扮的男人一手勒了缰绳,一手垂下了弓,春风得意地笑着,似乎他才是正牌新郎官一样。他的笑容又那么有感染力,以至好久人们才反应过来……新郎多了一个!”
伏翼终于说到了要紧关头,话锋一转,整场的气氛也带变了:“英雄与美女,自然是很匹配的一对,可坏就坏在这英雄不止一个,美女却只有一个,于是事儿就做出来了——抢亲!”
大伙儿听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有机灵的预到伏翼在这会儿要拿钱,忙替他拨拉过去,好使他快些说下去。伏翼不说故事时倒不善言辞,只憨憨地冲人笑着,把钱接过来,随即又道:“这人就是江湖上排行第一的大盗慕容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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