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悯走了进来。
彭国太子李悯,是当今皇帝与已逝的皇后的嫡子。传闻他出生之时,天降异像,空中隐约有梵音与花香。故而在民间一直有佛子转世的美誉。他人也的确对得起这赞誉。容貌俊美姿仪出尘不说,那一份圣洁清澈的气质真真是世间难寻,也不知这污浊宫廷如何能养出来的。
与这气质极般配,他还有一双柔软如小鹿的眼眸。方锦安单看着这眼眸就觉着心要化掉,他再嘴角一翘,肆意而笑,方锦安便任由自己万劫不复。
不过方锦安已经许久未见他笑了,今儿个倒是难得,他眼角眉梢,略微带了丝笑意。
然后她就察觉到,李悯带着这丝笑意,看向了谢岫。
方锦安无意识地把护甲握进掌心,尖锐的刺痛便顺掌心蔓延向上。
这刺痛让她好歹能继续维持他们方氏标志性的仙风道骨。
她眼波微动,又看谢岫。
谢岫自李悯进来便规规矩矩行礼、起身、低头退避。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试图引起李悯注意、向李悯示媚的动作,一点都没有。相反,她的肢体和神情比起之前,有略微的僵硬,她的身体在蜷缩内收,这代表她不想引起李悯的注意,她想躲避开李悯,甚至,她对李悯有反感的情绪。
她还真是和东宫别的女人不一样呢。方锦安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冒出一个有趣的联想:莫非,她心中是倾慕阿绣的,故而虽是被家中安排着进了东宫,却也不愿承宠于李悯?
这个想法让方锦安心中一乐。
她却哪里知道谢岫见了李悯,心中翻起的惊涛骇浪。
李悯于一十九岁上受封太子,到今年已是第三个年头。谢岫记忆里,前世的此时,他大权在握,政务顺遂,帝皇看重,臣子悦服,正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娶了方锦安做太子妃。故而他对方锦安的厌弃赤/裸裸不加丝毫掩饰、节制。
可是现在站在眼前的李悯,行事与前世明显不同。
谢岫曾受他宠爱三年,自认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所以她能分辨出,李悯纵然是来看望方锦安,纵然是平心静气问候方锦安的起居,可是他的声音是虚的,里面没有感情;他的眼神是浮着的,他没有把方锦安放进眼里。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后倾,这表明眼前的人或事不得他欢心。
他仍是厌恶方锦安的。可是现在的他,把这份厌恶收敛了起来,谨慎小心地与方锦安虚与委蛇,维持了面子上的情分。
为何会有如此改变?
这疑惑在谢岫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未曾深究。她立刻又想,看来是自己多虑了,李悯与方锦安的缘分,一如前世,并未改变。
李悯还是与前世一样,不曾得知,那件事情。
思及那件事情,谢岫一时恨的全身发抖:三年的恩爱,说不完的浓情蜜意,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一个随手可弃的替代品......
一时又极想放声大笑大喊:李悯,你永远不会知道!你藏在心底,爱的成痴成狂那个人,她就在你身边啊,你永远不会知道她付出了怎样代价来到你身边,你永远不会知道她亦如你爱着她般爱着你......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了!我绝不会让你知道!
不,等等!谢岫又想:还是如前世这般,等方锦安凄惨身亡,才让李悯发现一切,发现他错过了什么,践踏了什么,这才爽快!没错,该让他伤的比前世更为惨烈才对!只是她不会再牵涉其中了,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三尺白绫赐死的悲惨境地,沦落到付出真心一场,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的可笑境地!
“良娣,良娣?殿下与您说话呢!”凌波焦急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抬头一看,李悯可不正微挑了凤目看着她?
“臣妾失仪!”谢岫收了思绪,惊慌俯身下拜——前世里,李悯最喜她娇媚活泼,那么今世既不想再承宠于他,便要装出他不喜的拘泥无趣。
果然李悯便转过了头,起了身:“孤还有政务处理,先走了。”
“臣妾也不打扰娘娘休息,告退了。”谢岫未曾想见了李悯一面,情绪波动的如此厉害,竟是一时半会儿有点支撑不下去的感觉,便也起身告辞。
方锦安目送她背影离去。“难不成她当真思慕阿绣的?”她小声嘀咕。
殿中又恢复成死寂一片,并无有人与她解惑。
方锦安微微叹口气。
“娘娘,该进早膳了。”云见道。
方锦安看看水漏,早过了早膳的时间了。“没胃口,不吃了。”她摇摇头。
“那要喝药吗?”云见又问。
方锦安点点头,云见便示意宫人把她要喝的药端来。
药端来了,云见拿起药碗递给方锦安。药碗触手却是有点凉了。云见便明白,这药早熬好了,给谢岫过来这么一耽搁,便凉下来了。宫人们偷懒,未曾把药暖着也未曾重新加热。
不过方锦安从不在意这种小事,云见便只当不知道。
方锦安在意的只有:“药里蜜糖加的不够,再多加点。”
云见便默不作声地从旁边一同送过来的蜜罐了舀出半勺蜜糖和进药里,也只当没听过太医吩咐过这药不能兑糖。
纵然加了这么多蜜糖,方锦安仍是皱着眉,磨磨蹭蹭地喝一口复吐回去。还剩小半碗的时候便推开了:“不喝了。”
云间也由着她。
喝完药,方锦安便俯身在软榻上躺下。
这正殿阔朗,方锦安最喜在这里小睡。不过虽是放下了垂幔纱帐,仍抵不过从四下缝隙里吹进来的小风。
虽是深夏,气温不低,但方锦安的病,不能吹风。
但也没人出声劝阻。
一觉醒来,到了下午,再一觉,夜色已深沉。
“娘娘,今日可要备水沐浴?”云见问。
方锦安像要她做什么大难事一样皱眉:“前两天不刚沐浴了吗,又要沐浴!”
可这是大夏天里啊,宫中哪个贵人不是一日一沐浴。要不是这样,云见都懒得开口询问。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方锦安懒懒起身:“那便备水吧。”
伺候这太子妃沐浴,简直遭罪。
进个水里,跟赴刀山火海一般,皱着眉咬着牙的,至于吗。
搓洗身上,从不肯用澡豆,更不肯让人伺候搓洗,这不知又是什么毛病。只自己小猫洗脸般摸个一两下。
可惜了那般好肌肤。
她一身肌肤晶莹细腻,宛如婴儿般。宫里粉黛三千,云见倒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肌肤。
但却又没什么用。
云见到章华宫已三月有余。这三个月里,太子殿下从未在章华宫中留宿。
更有那章华宫的老人儿与她嚼舌根,怕是即便大婚当夜,太子殿下也未曾沾过她的身呢。
云间在这宫中,算得上是个再老实不过的老实头。可就连她都心中排揎,都说太子妃不得太子喜欢,只看这脾性,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是要遭夫君厌弃的。
一则本身就有打娘胎里带来的病,这病云见也不知道叫个什么病,御医署的太医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太子妃身体极度虚弱,得极静心的养着。稍微冻着了热着了累着了气着了,就得大发作一回,难受的跟要死了一样。偏太子妃自己还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回大的,时日久了,他们这些底下人都厌烦,更勿论上面的贵人们。
调养的药方是太子妃从娘家带来的,一日三顿不能停。那些药材太医们倒是认得,都一个个的咂舌,说配这么一副药,所费不下百金!也就这天家能养活的起这么一个儿媳妇了。
二则她还又懒又馋,不思上进。纵然是有这么个病拖累着,但她还这般年轻,等闲有点心气儿的人也该强撑着振作一二。她不,她借着这生病的由头,宫里宫外一概人等能不见就不见,该太子妃承担的大小事务也不愿粘手,整天就知道睡觉。若不叫醒她,她一天能睡十二个时辰——章华殿里伺候梳妆的的宫人倒是省事儿:太子妃难得有换下寝衣束起头发正装打扮的时候呢。
难得的清醒时间呢,她只知道发呆,要不就是嘴不停的吃甜食,那嘴馋样儿,跟吃不饱的贫家寒户里出来的似的。然而她的病又不能吃太多甜食,吃多了就要吐,大病就要发作......因此虽是这样的吃,人倒并没有长胖。
脾性不好,太子不喜,又没娘家撑腰并嘘寒问暖,可以说现在阖宫上下都冷眼看着太子妃的病越来越重,静候着她离世。
但怒其不争之外,有时候转念一想,云见也替她不平,可怜她。
威震天下的晋阳侯府这一代唯一的嫡出大小姐,那是堪比公主的高贵出身啊。
她的嫁妆,更是公主都比不上,那是实打实的整个晋阳侯府——兵马二十万,城池十二州。
便是冲着这份嫁妆,李氏天家也不该如此冷待她。
唯只能说最无情是帝皇家了。
也可怜那百战百胜的方君侯,在世做的最后一桩事,放眼天下豪杰为他妹子挑的良人,竟这么的不是东西。
当年方锦安的出嫁——其实更准确说应是和亲,可是搅得天下三国沸沸扬扬,堪称一时盛事。若要说清楚这桩盛事,却须得从天下大势说起。
百余年前,统御天下的大魏朝溃然崩塌,烽火乱世之后,成三国鼎立之势。他们彭国李氏先祖,占据了肥沃的中原之地。在东方,傅氏建国号陈,在西方,亦有赵氏,建国号卫。
三国交壤的北疆之处,却还存在着一个特殊的势力。那便是镇守边疆晋原十二州的晋阳侯府。
这晋阳侯府并未受陈、彭、卫任何一国的封授,依旧尊奉先魏朝的正统。
晋阳侯府方氏一脉,甚至还在魏朝之前,便镇守北疆,抵御蛮人。族人个个骁勇善战,更兼义胆忠心,爱民如子。故而在民间威名远扬。
好在这晋阳侯府有铁律,只守境安民,不参与朝中争斗。代代君侯又都是有手腕的,魏朝后期,朝政昏庸至那般,晋阳侯府竟能够丝毫不牵涉其中。
在后来的乱世之中,晋阳侯府亦不参与诸方混战,安然保全自身实力。毕竟他承担着抵御蛮人的重任,既然不肯介入乱局,诸方势力也乐的不招惹他。
等三国定鼎,晋阳侯府依然超然世外,不称帝建国,却也不肯归附任何一朝。鉴于他的实力与声望,三国都是想把他纳为己用。这百来年,三国争着抢着的,各种示好礼遇,晋阳侯府却如一块硬石般,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
直到数年之前,事情开始发生转机。
说起来却也让人唏嘘不已。这曾经琳琅满目的世家大族,经历一代代马革裹尸、英烈报国,到如今,竟然只余下年方弱冠的一对双生兄妹。
其中那位小姐,就是现如今的彭国太子妃方锦安,常年病弱,养于深闺之中,少有人知。
而那位年轻的君侯,名方锦绣,倒是不堕他祖上威名,几年前联合三朝一同发兵,破了蛮人王帐,灭了蛮人单于,将蛮人逐出千里之外。未来的数十上百年,蛮人都不会对北疆形成大的威胁了。
这事儿对天下人是莫大的好事,唯独对晋阳侯府不是。
一则蛮人之祸已解,晋阳侯府便失去了保境的作用,三朝怎能放任这么一只不驯劲旅在自己边境晃悠?
更要命的是,在在大战中,方锦绣受了蛮人的毒箭,危及性命。
战后拖了几年,方锦绣终究英年早逝。
离世之前,他以十二州之地、二十万兵马为陪嫁,把他妹子方锦安嫁入了彭国。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晋阳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