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英触来不及拔剑,他猛地一拉腰间,扯断剑袢,将宝剑连鞘挥出——铛的一声,剑柄砸在扑来的大铁锥上,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英触的宝剑几乎脱手。
危急之间,英触只来得及把宝剑斜斜竖起,期望能以撞击改变大铁锥的飞行方向。
刹那间,英触手中的剑脱手。但大铁锥砸飞英触的剑后,飞行方向略有改变。此时,潘党有时间作出反应了,他手上加了一把力气,揪住赵武的衣领奋力一甩,那后者扔上了战车,而后他自己回身抄起车上的大盾,并闪电般将大盾立起来,以盾牌的尖端斜斜迎向大铁锥。
不愧是绝代名将,在这眨眼的功夫,英触只完成一个动作,潘党完成了连续数个动作,而且准确判断出大铁锥来势过猛,硬顶硬抗自己可能受伤,所以他用盾牌的尖端迎接大铁锥,期望像英触一样,通过盾牌的斜面改变铁锥飞行方向。
“轰”得一声,铁锥与盾牌发出撞击声。
撞击声中,已经跳上战车的赵武,借助潘党的推力,窜上了战车的另一侧,抽出了战车上的长戈。
轰响声中,潘党弃盾,反身去拿他的弓箭,大铁锥已经被他挑的改变方向,垂直往高空飞去——此时,扑来的几个刺客,已经摆脱了赵氏私兵的拦截,只差几步就要扑到战车上。
此时,英触已经从战车上抽出另一柄宝剑,那剑已经出鞘半截。
此时,潘党的手已经摸到了战车上的弓袋。
赵武动了,他的战戈一挥,戈上的横枝搭在了半空中的铁锥上,随后,他的戈继续挥动,像甩一块抹布一样,勾着铁锥向冲来的人甩去。
经过英触与潘党的拦截,铁锥的飞行速度已经慢了,赵武再度使力让它们改变方向,这又带来大铁锥的刹那停顿,短暂的停顿令冲上来的刺客有了准备,为首刺客停下脚步,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铁锥,但他才摆出拦阻动作来,铁锥呼的一声,擦着他耳尖飞过——紧接着,他听到身后一片惨叫。
形势太紧张了,为首的刺客来不及回头看,他重新鼓舞勇气,向赵武扑去……此时,潘党抽出了弓箭,英触拔出了战刀,赵武持戈在手。
潘党手上有了弓箭,他就是“天下第二”,而对面那人绝不是“天下第一”。
在潘党急如暴风的弓箭打击下,赵武的力大无穷与英触的剑术高明都可以忽略不计,只一眨眼的时间,赵武对面没有站立的人……当然,也没有死亡的人,他们都被潘党射穿了大腿,躺倒在地上。
潘党之所以不杀,不是因为他慈悲,这些人居然敢在他的保护下,悍然攻击被他保护的人,这让潘党很有点抓狂。当第一支箭离弦射出的时候,潘党恨不得把这些人全部杀死,但他猛然想到,赵武明明有机会把大铁锥甩到当先那名刺客的脸上,但他却把大铁锥甩向那人身后……
领悟了赵武留活口的意图,潘党射出的箭压低了几寸,箭头不是奔向那些人的咽喉,而是射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赵武将手中的戈插回战车,他动作缓慢,将这个小事做得很细心。躲在车后的智姬发现,赵武做这些事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但从表面上,赵武遭遇这么大的事,神情镇定的可怕。
智姬从战车后伸出后,把手按在赵武颤抖的手上,柔声安慰:“主,不要因怒伤身,因怒失神——这是春秋,春秋里这样的事常有,唉,列国余孽总是这样不识时务。”
是呀,这样的事常有。
春秋之末,正是刺客兴起的时候,这股风暴将愈演愈烈,最终,连一国的国君也要受到刺客袖中刀剑的威胁。
赵武的手在抖,他不是愤怒——奇怪的是,也不是恐慌。
那感觉,仿佛是初次参战后的心情:当他初次参加大战后,虽然心情非常平静,没有恐慌、没有激动,或许感到一点安宁,以及完成任务的轻松……然而,肌肉始终处于兴奋中,它们不停的跳动,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春秋时的战车就是一座移动武库,上面载满了备用武器,特别注重安全的赵武,他战车上的武器比发到武士手里的武器还要优良。英触自身携带的宝剑已经砸得变形,他看了看从战车上获得的备有剑,都没舍得把剑重新插回战车。乘着赵武插回长戈的功夫,他在赵武背后,顺手把剑鞘从车上抽出,而后,若无其事第插在自己的腰上。
躺倒在地下的刺客,大都在呻吟惨叫,唯有几个人还有力气谩骂,可惜他们词汇量贫乏,翻来覆去就是那句“你欺负我们顿国没人吗?”
“顿国确实无人!”赵武插回了长戈,他从车上抽出一柄短剑,提在手上悠闲地驳斥说:“一群楚奴而已,哪里有人?”
赵武的意思是说:顿国不过是楚国的跟班,全国都是楚国的仆人,连你们国君都是仆人,哪里有“人”的存在——在这里,赵武所说的“人”,指的是“国人”,意思是“有国民待遇的自由民”。
潘党提着弓走上前来,低声说:“为首的那人我见过,当初我在楚国时那人接待过楚军,他似乎是顿国一名公子,但其余的人……就很难说了。”
赵武马上低声问:“他能认出你来吗?”
潘党摇头:“我的口音与打扮改变了很多,这几年我特意留了胡子,修饰了眉毛,平常出入都戴面具,这时候虽然没戴上面具,但因为我的箭法让他们见识到了,所以我没戴面具反而最安全。”
赵武点点头:“没错,见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射术,你如果戴上面具他们反而要疑心,现在没有面具,他们仔细一看,觉得顶多是与潘党相似而已,反而不会疑心……你跟被俘的楚国大将彭名见过面吗?”
潘党轻声回答:“见过一面,他被俘后,我特地安排人演了一出戏——那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我,完全是赵人打扮,说的地道的赵语。我同时安排了林虎在场,他的身材跟我有七成相似……我现在相信,他当时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林虎,哪个是武士昆。”
马车上的智姬瞪大了眼睛:“你们说的什么——昆,你究竟是谁?”
赵武斩钉截铁:“男人事情,女孩子家少问。该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智姬眼珠转了转,回答:“也好,我不问了——可是地下躺的人怎么办,再不询问口供,他们要流血而死。”
赵武摆摆手:“一群楚奴而已,死了就死了,我只关心隐藏在他们身后的人。”
智姬眼珠转动:“不如不追查——把他们个个斩首,我们尽快回城。”
英触喝彩:“好主意!主,我们人数太少,对面丛林茂密,我们应该尽快回城通知少司寇(警察总监),让他来调兵搜山。”
赵武稍稍思索了一下,冲潘党摆摆手。潘党随意地举起弓,噼里啪啦一阵弓弦响,大地一片寂静。
战车催动,刚才疏忽职守的赵氏武士,现在满怀着羞愧与懊恼,瞪大警惕的眼睛,小心翼翼的继续护送赵武回城。
战车上,瞪大眼睛的智姬望着骑马奔驰在车测的潘党,细声细气的说:“我本以为林虎是家中第一武士,这个人(指潘党),夫主常带在身边,外人都很少知道此人在家族中的存在,没想到,他那迅如雷火的箭术……回想起来,真是可怕。”
潘党依旧保持那种酷酷的表情,对于女主人的夸奖,他保持高贵的沉默。
智姬回头看看英触,回答:“英触的剑术也不错!过去,我知道齐策的剑术已非常了得,但他因为力量不如林虎,所以,拼斗起来老是落下风。这个人(英触)的剑术要超越齐策,力气似乎也不小,居然能挑飞大铁锥。”
英触露齿一笑,在马上向女主人施礼:“夫人,剑术高明,有时候也没有用。人常说‘一力降十会’,我对上主君的时候,就仿佛齐策对上林虎,只会被主的野蛮巨力压着打。”
智姬哦了一声,想说点什么,但开口之后,说出来的意思明显不是她原来想说的话:“耽误了这么久,齐策也该回来了吧,我听说他三天前已经动身了。”
齐策果然已经抵达国都,他站在赵氏府邸门口迎接赵武,漫不经心的说:“主上,策来晚了,因为领地里要统计夏收结果,我动身晚了点,此外,我们沿途护送着年幼的少主,走得慢了点。”
赵武跳下车,问:“夏收情况如何?”
齐策随意的回答:“再好的夏收,也喂不饱迅速增加的嘴——我们才有一点积蓄,主上又运回来大批的人手,这可不行,主上也该让臣下们喘口气啊。”
人口急剧扩张,那是家族兴旺的表现。齐策刚才的话不是抱怨,是炫耀——你看,任家族扩张在厉害,我也能轻轻松松应付家族的千头万绪。
回到院中,齐策边走边欣赏着院子里的风景。
夏天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也是院子里风景最美的时候,齐策一路走一路赞赏:“匠丽氏这座院子真不错啊,国君怎么舍得把它转手……对了,匠丽氏交出房子的时候,国君是否在院子里做了驱鬼的仪式。”
赵武回答:“院子虽好,但总免不了一股暴发户的气息。匠丽氏身份卑微,他建造的这座院子,处处是炫耀至极的奢华。比如房子里面的墙毯与壁画,匠丽氏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堆砌出来,结果,除了让人眼花缭乱外,整个房子极其没有品位。
其实,外面有这么大的花园,屋子里面还要什么颜色,黑白两色就行了,颜色简单反而会让房子显得素养、简单、整齐——这叫简约美……
嗯嗯,齐策,我们似乎不是来聊房子的吧……匠丽氏是否举行过驱邪仪式,我不清楚,既然你来了,你安排一次驱鬼仪式吧。我其实对鬼神之说并不在意,但既然现在风尚是如此,我随大流吧。”
齐策露齿笑了笑,回答:“那我就安排了,主,师修、师偃还留在领地里,教导二主子(赵午)。所以驱鬼这事,也只有我来干了。我刚才听武士们说,主上刚才遭到了一次刺杀……”
听完赵武的情况介绍,齐策一边派人去通报少司寇,一边沉思:“这场刺杀,不像是顿国人干的,至少,顿国人单独干不成。顿国以前经历过一次亡国,大约在晋文公时代,顿国被陈国所灭,后来因为陈国投靠我晋国,楚国想把前线推进到陈国边缘,所以,重新扶持了顿国,并压迫陈国承认顿国的复国。
自从那次顿国复国后,新的顿国已经彻底没有了自主权——主上刚才说的不错,他们就是一群楚国的仆人而已。只是因为陈国后来又投奔楚国正营,两国彼此相邻,又是同一阵营,所以彼此的仇恨小了一点,两国公卿之间甚至已经开始通婚…….
但即使如此,我认为陈国也不愿意看到顿国重新复国。毕竟,吞并了顿国的陈国已经能够成为中等国家,甚至有可能与郑国人较量一番。在这种情况下,哪怕陈国重新投向楚国阵营,也绝不会容许顿国复国。顿国已经亡了,彻彻底底。谁会扶持一个亡国之君,让他来惹怒晋国正卿?”
智姬插嘴:“顿国灭亡,独独那位此刻公子漏了,很可能,夫主攻破顿国国都时,那位公子正在出使他国,所以躲过了被俘的命运,但他怎么会出现在晋国的国都?又怎么会出现在我弟弟的葬礼上?
要知道,夫主平常深居简出,因为不善于与公卿交往,所以,平常外人根本找不到刺杀机会,唯有那场葬礼,我家夫主是必定参加的。所以,唯有这个机会,才是刺杀的最好良机。
夫主参加我弟弟的葬礼,虽然是晋人皆知的事情,但少司寇那套巡查预警制度,是我家夫主建立的,能躲过少司寇的耳目,把这么多手持武器的人埋藏在墓地附近的树林里,仅凭亡国的顿国,他们的力量做不到。”
齐策拍手:“主上当机立断,把那些刺客全部斩杀了。这实在高明,我们可以通过此举向别人表示:刺杀事件到此为止,我赵氏不想追查。然而,少司寇体系是我们建立的,敌人留下这么多破绽,我们要想查,无需刺客开口,他们的尸体自然会说话……只是,主上想查吗?”
赵武想了想:“人在春秋,我希望尽量活得简单一点,所以我不想陷入太多的纠葛中……你去查吧,不要惊动他们,我只想知道,是谁对我起了杀心。”
齐策沉吟:“主上的遇刺,对很多家族有好处,首先是晋国腾出了一个卿位,其次就是——我们家族正在进行的那些变革,太令人垂暇了。少主年幼,即使他们得不到我们的封地,借扶持少主的理由,他们也能从我们身上获得很多好处,比如从我们那里获得新工具与新武器的制作方法。”
智姬一拍桌子:“怎么说话呢?齐策,照你这么一说,连我们智家也有嫌疑了?”
齐策微笑不语。
其实,这场刺杀事件,三荀家族很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毕竟那些匪徒出现在智朔墓地附近,事发前,三荀的武士又恰好都撤走了,这就是可疑之处。
赵武傻傻一笑:“刚才我说了,男人的事情你最好少参与。不如回房休息一下,看看孩子。”
智姬乖乖地站起身,嘴硬的补充:“懒得理你……我去看孩子了。”
此前,智姬擅自调动家族武装堵住国君宫门,那事情还没有处理。赵武自然不愿再让她插手家族军事方面,趁着智姬走开,赵武强调:“我们现在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家族建设上——刺杀这事要去查,但无需牵扯过多的精力。咱慢慢查,他们总会自己跳出来。”
齐策点头:“君上去参加盟会了,现在国中留守的武装力量,我们占优势。今年各家族出战在外,我们有了整整一年的发展时间……主上请放心,我知道轻重缓急。”
赵武一摆手:“好吧,今后我主外,你主内。家族发展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我先要整理这座院子……你说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匠丽氏那厮,把这里弄得处处花里胡哨,瞧着眼晕……”
齐策苦着脸不说话,赵武又解释:“政务上的事情,你可以放心。目前国君不在国内,元帅想退下来,正忙着巩固韩起的地位。天下间,除了这两人外,没有人敢逼我。所以,现在不是接管司徒职位的好时机,等国君回来,再说吧。”
赵武把住处移到了国都,这意味着赵氏权力的中心也转移到了国都。相比那些扎根国都新田城上百年的家族,已经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多年的小家族赵氏,需要做的准备很多。而乌龟流大师赵武秉承千年老乌龟的战术,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被人再三催促,他是不肯挪窝的。
此时,国君正带领大军前往戚,荀罂接受国君的命令,正在责问鲁军的统帅臧武仲。
说是代替国君责问,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外交语,在晋国,国君在军事上没有发言权,只有同意的权利……当然,即使他不同意,自会有人“代表”国君说:国君赞同了。
荀罂表情严肃,代表国君问话:“以前,鄫国是我们晋国的属国,可鲁国说想把鄫国纳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成为自己的藩属国。对此,我们很不愿意,但鲁国再三请求,考虑到鲁国一向对我晋国做的贡献,我们最终同意了。
当初,我们岂是不愿意放弃鄫国的利益啊!鄫国能有多少利益?值得我们让忠实盟友鲁国的不悦?实在是鲁国没有力量保护鄫国——从来,权利与义务是相等的。过去我们享受鄫国的利益,但同时,我们还承担着:面对强大的齐国,保护鄫国安全的义务。
鄫国也曾经是我们的盟友啊,我们把它交给了鲁国,但现在,看一看你们对它做了什么?你们享受鄫国缴纳的征税,却无力承担保护鄫国的义务,有你们这样当老大的吗?”
臧武仲无话可说。荀罂继续斥责:“如今,诸侯又该盟会了,你们说鄫国不是你们的属国了,它现在是个独立国家了,鄫国国君也要列席会议——拿钱的时候,你们伸手;出了事情,却不肯承担责任,自己跑路。你们这样做,对得起鄫国国君与百姓吗?”
臧武仲嚅嗫:“我们不是没有为鄫国流过血,可惜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荀罂最近脾气有点不好,他断然的回答:“鄫国国君可以参加盟会,但我们不会承认鄫国重新归属我晋国,因为今年鄫国的征税是你们鲁国收取的,所以你们必须把保护义务承担到年底——会上我们会申斥齐国,禁止他向鄫国伸手。不过,你们自己要做好准备,鄫国实在太弱小了,齐国派一个属国,都能把它灭了。”
荀罂说罢,催促战车掉转方向加快速度,迅速脱离了鲁国的队列。臧武仲在他身后,悄声吩咐从人:“快去通知国君,晋国发怒了,后果很严重。让国君赶快去赔罪,态度尽量谦恭——一定要竭尽所能的谦恭。”
荀罂追上国君的战车,国君正在与杨干谈笑,听到车轮声,悼公回头问:“参加会议的各国国君都到了吗?”
荀罂回答:“我刚才责备了鲁国,我考虑,如有可能,让鲁国的军队先回去,却要把齐国的军队留下……目前,参加会议的宋公、卫侯、郑伯、曹伯都已经来了,齐世子光也将抵达,鲁国来的是臧武仲。
鲁国人真傻,军队主力应该留在国内,国君单身出来盟会就行——难道齐国胆敢袭击参加我晋国盟会的国君吗?可气的是:鲁国却凡事逆着来,国君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参加盟会,国内兵力空虚。弄得我们一边举行盟会,一边还要担忧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