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靖公听懂了赵武的话,他眺望南方,宽解说:“想必楚王也有类似的感慨,不久前楚王还率领随(姬姓,今湖北随州)、唐(姬姓,此唐不是晋国本初的唐,位于今随州北)、沈(姬姓,今安徽阜阳西北)、贰(姬姓,今湖北京山)、轸(姬姓,今京山东北)、赖(姬姓,今随州北)、道(姬姓,今河南确山北)、柏(姬姓,今河南西平西)、息(姬姓,今河南息县境)、申(姜姓,今河南南阳东北)、吕(同上)、陈(妫姓,今河南淮阳)、蔡(姬姓,故地今河南上蔡西南)诸国。
但现在陈国蔡国已被我们灭亡,你还灭了顿国,而贰、轸、赖、道、柏、息、申、吕这些国家则被楚国吞并,想当初鄢陵之战时,楚国曾经的盟友,如今还能剩下几个?”
确实剩不下几个了,现在战争场面越来越大,越来越旷日持久,小国已经没有生存的余地,因为他们没有国力、没有足够的闲暇劳动力来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现在,战争已经成为春秋时代君主最奢华的玩具,一般小国玩不起这种游戏。
这样的情形演变下去,整个南方只会剩下两个国家,楚国,吴国……或者还有越国。而北方因为有霸主盟约约束,大概,齐国、鲁国、宋国、郑国,还能幸存下去,而卫国已经被支解,列国当中最先灭亡的恐怕就是卫国了。
除此之外,西方的秦国是不会留给戎狄部落生存的空间,而且眼看他们就要向巴国蜀国下手。
列国之间,只要稍稍盘算下,能幸存下来的国家已经屈指可数了。
“这一战,必将奠定我华夏今后百年的格局”,赵武在阅兵台上慷慨激昂地说。
“喏!”众军慷慨激昂响应。
随着这声喊叫,王旗举起来了——单靖公这次带来了周天王的旗帜,以示晋国这场战争的正义性。旗手高举着“旌夏”绕场一周,王旗所到之处,众军欢呼雀跃,战意高昂。
六月的太阳很毒啊,在这毒辣的阳光下,武卫军作为先驱开拔,众军唱着歌昂首走出军营,歌词诙谐而轻松,内容主要是询问:敌人在哪里?
趁着大家目送武卫军的工夫,赵武拉过智盈,低声吩咐:“时间仓促,我来不及跟你交代,这里我只能给你留下一个师……反正你出生军人世家,军中的琐事自有一帮打家臣替你操心,不可能捅出大篓子。
我大军推进到更南方,你这里就成了后方,应该安全了,赶紧着手家族搬迁的事情,如果等我大军凯旋而归,恐怕你就没有时间进行搬迁了,因为那时你要着手防御了……另外,留在后方这段时间,我军物资的输送,全拜托你了。”
智盈扭捏了一下:“姑父留给我的那一个师,会是智氏领主武装吗?”
赵武沉下脸来,提醒:“军中没有姑父,只有‘中军将、元帅(元戎)’。”
智盈马上嬉皮笑脸:“知道了,姑父……元帅,成哥哥会留下陪我吗?”
赵武摇头:“赵成是武卫军副统领,你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武卫军先驱,前进到荆门了。”
荆门就是商王国(商朝)与楚王国进行“裒荆之战”的战场,但现在已经成了晋国攻击楚国的前沿,中行吴假公济私,利用晋国的战争物资,在两山之间的狭窄地带,修建起纵深两里的”碉楼群“——按现在的话说,哪里是“碉堡林立”。如此一来,只是待在此处,可以说稳如泰山。
列国的军队在碉楼群后方稍稍整理一下队伍,稍后,前方戎狄部族的游骑哨探传来消息——楚国不在视线之内。
武卫军接到这个消息后,以中行吴为正将,赵成为“佐军佐(暂时带领军佐的职务)”,闪电般越过碉楼群前出,对周围地带进行“武力搜索”——也就是四处搜刮战利品。
中行吴这是第一次指挥武卫军,这支按照赵武“山寨版近代化军队”思维训练出的晋国常备军,在纪律严明上堪称晋国各军典范。身为一名狂热的军国主义将领,能这样一支指挥完美体现将帅战略思想的军队,中行吴活像是三伏天喝了一大杯冰镇酸梅汁一样舒畅,他坐在专门为武卫军配置的,带避震弹簧的轻型两轮战车上,风驰电掣第感受着耳边吹拂的原野烈风,隐隐觉得这已经不算是战争了,简直是一次轻松的旅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中行吴的遐思,戎狄游骑兵前来报告:“前方发现不明军队!”
中行吴精神一振——哈哈,下雨天打孩子,我可算找见事干了:“命令第二师向左翼展开,第三师向右翼展开,第一师第一旅以战斗队形向前武力试探,第一师其余旅,战车缓行,甲士以战斗队形,进入战时状态。”
军中司鼓按中行吴的命令敲击着军鼓;司号员吹出几个提醒的尖利号音;司旗举起标志着第二师第三师的军旗拼命挥舞,示意刚才的军号实在指挥第一第二师……于是,行进中的晋**队紧张有序的展开攻击队形,刻板的晋国人在眨眼之间,完成了从一个旅游者向一名战士的转换。
无数的长戟直竖起来,戟尖指向了天空;车轮隆隆的响动,战车加快了速度;中军旗由原来众军拱卫状态,快速移动到队列前方;战车上的武士一边奔驰一边相互给对方披甲,刹那间,那两名武士变成了两具威风凛凛的钢铁罐头。
接下来,是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武卫军直属的一个骑兵旅队列稍稍混乱,骑士们从行走时乘坐的行走马上跳下,换乘到体力充足的冲锋马上,披盔贯甲做好了突击准备。他们仔细地在马上仔细检查自己的骑弓、骑枪、佩剑……等他们完成队列转换之后,晋**队顿时沉默下来,天地间,只剩下整齐的脚步声,连马蹄的声音也随着鼓槌的节奏,整齐而有序。
中行吴披好甲站在战车上左顾右盼,对自己的车右说:“我做梦也期望,有生之年能引领这样一支军队,完成我父亲的遗愿,攻入楚国,耀武扬威。但可惜,我知道什么样的军队是我所需要的,但我却不知该如何把他们训练出来……感谢武子,他给我的这样一个机会,我现在有信心:哪怕是一座山横在我面前,我也要用这支军队把大山推开。”
正说着,前头哨探引领着一位身穿白色麻衣的男子一路跑过来,那个男子让中行吴瞧着直眼熟……再仔细一看,原来认识,那不是吴国公子季札。
一个从不肯担星点责任的“逃避分子”,来到超级大国交战的战场做什么?
吴国人以为自己跟楚人打过几仗,就算是超级大国了吗?
中行吴纳闷:“公子,此地虽然接近吴国边境,但总有一段不算短的路途吧?……貌似,我晋国并没有要求吴国大军共同出战的命令,怎么吴国也出兵了……真是好巧啊!”
季札脸色灰白:“不是‘好巧’,是好难——好难寻找到你们,我特意来向你们报告一个噩耗:寡君薨了!”
中行吴皱起了眉头呵斥说:“‘薨了’这个词能随便乱用吗?只有大君(周天王)去世才能被成为薨了,吴国国君死了就死了,怎能用上‘薨了’这个词……什么,吴国国君去世了?”
中行吴刚开始没有觉悟,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不等季札回答,他就问:“好好的,吴国国君怎么会去世了呢?”
季札翻个白眼——好好的,谁没事玩“去世”的把戏?这消息除了能令楚国人开心,还能做什么,难道吴国人没事喜欢逗楚国人开心?
中行吴不等季札回答,立刻举起手来,哄到:“大军止步,就地扎营!”
发出这个命令后,中行吴马上跳下战车,奔过去拉着季札的手,问:“吴君怎么会突然去世了呢?”
季札喘了口气,回答:“寡君(余祭)大婚之后,非常感谢晋国的厚待,他组织船队准备再次攻击楚国,那一天他登上余皇大舟,准备带领船队进行试航,大舟上有一位楚国奴隶,他偷到了一把刀,趁寡君不备,用刀刺杀了寡君。”
季札在这里说的“刀”,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刀”这个词。也就是说:余祭是被“中国第一刀”刺杀的,这件事发生在中华第一巨舟:余皇大舟上。
“刀”这个词最早出现的时候,有两种写法,其中,“刀”在象形文字中那“一撇”也可以写做“一点”,所以在最早的时候,“刀”与“勾”这个词是通用的,因为这种“勾”是在吴国出现的,所以最初的“刀”也被成为“吴钩(加金属旁,表示刀是金属做的)”。
其实,赵武的骑兵早已经运用了单面开刃的刀,只是赵武比较懒惰,依旧把这种武器称之为“剑”,这种剑因为是赵氏骑兵使用的武器,所以又被成为”斩马剑”——但其实它是一种马刀,只不过是没有用“刀”这个词。
中行吴吃了一惊,他吸着冷气说:“吴君去世了,这是否意味着——楚国人可以从南线抽调军队了!……好,好一个子木。”
子木是楚国令尹,也就是楚国执政。这位令尹因为与吴**队相持,没有参与与赵武的会战,这次吴国前线发生刺杀事件,中行吴想当然的认为这是子木特地安排的。他没有想到古代信息交流不便,子木不可能那么快就联系到戒备森严的余皇大舟上的楚国俘虏,并怂恿他发动自杀式袭击。
赵武也是如此考虑,他得获消息后,和蔼地对季札说:“你不要受了中行吴的误导,行刺事件不会出于楚国的诱导,实在是……”
赵武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
他真正想说的是,实在是吴国对待奴隶太苛刻了,让奴隶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所以那名奴隶才选择与吴国国君同归于尽……但他后来一想:吴国与楚国是世仇,要想两个世仇,对彼此都和蔼一点,那还能叫“世仇”吗?
不过,既然知道楚国人是自己世仇,还把楚国奴隶放置在自己的余皇大舟上做什么,尤其可气的是,吴国国君居然让那名奴隶获得了武器——余祭求死之心,不会如此强烈吧?
想到这里,赵武抬头看了看季札,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听说你带来了一批庞大的军队,不会是用这只军队专门送嫁吧?嗯,现在谁继任吴国国君了?是你的三哥余昧吗?”
季札回答得理直气壮:“当然,我三兄余昧继任吴国国君之位,我不忍吴国国君的军队在兄弟相残,所以特地把我的家臣全部带来了,请武子收容我这位吴国外臣,并向我的兄长说明……”
果然是这样,吴国四兄弟相互谦让君位,前两位兄长相继毙命之后,轮到老四季札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眼见得下一拨就要轮到自己承担责任了,季札这厮干脆撬家跑路——他倒不傻,带齐所有家臣跑来霸主国,求任一个“大夫”的位置。
但晋国的大夫是那么好当的吗?
人孙林父曾任卫国执政多年,携带领地投入晋国怀抱,不过在元帅府当一个智卿、幕僚,也就一个“大夫”的职位。别看季札差点当上吴国国君,但晋国不需要“悲观主义者”。
赵武含糊答应:“公子携带送嫁团,投奔晋国而来,请直接前往新田城……齐策,目下我们有没有闲置县郡?”
齐策明白赵武的意思,赶紧回答:“黄河南岸尚有十七县空缺,公子季札与齐国关系不错,也与卫国国君是音乐上的知音,我看封在黄河南岸,正好。”
赵武点头:“公子季札好歹是位吴国公子,就以两个县安置公子吧。”
齐策莞尔一笑:“行,我这就给叔向开介绍信……公子,你带的家丁,就让叔向安排在黄河南岸两个县。”
季札大喜,拱手拜谢赵武的安排,赵武却深深盯了齐策一眼,中行吴动了动嘴唇,但他说出来的话,明显不是原来的意思:“公子季札,我们即将与楚国开战,不敢让战事牵连到公子身上,恳请公子先行,我军当掩护你的行动。”
季札犹豫了一下,勉强点点头:“不错!我吴国新君登位,国内乱成一团,此时,如果我吴国的军队参加联军,恐怕会使楚国恼怒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请容许我先告退。”
于是,季札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家臣转身,浩浩荡荡向北方而走……
赵武眯着眼睛打量季札的陪嫁队伍,发觉队伍中多了许多赤脚的船夫,以及双手骨节粗大的木匠,他满意的点点头:“季札公子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交代,他带来的这些陪嫁人员,果然以船工船匠居多。”
中行吴扫了一眼吴国的队伍,他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那,……我听说元帅去年派了一支队伍,由侯晋率领,去海边捕捞巨鱼,不知道他们最近传来消息没有。”
齐策替赵武回答:“我来的时候,侯晋还没有传来成功的消息,他们确实在海边发现了巨鲲,不过那些鱼都比他们的船大,侯晋派人冒险捕捞,损失了不少船只,暂时却没有收获。”
赵武大度摆摆手:“不要紧,想把大海变成我们的牧场,总要花一点力气。我们既然在饲养巨鲲上没有出半点力,在捕捞上花费一点心思,也是理所应当的,告诉侯晋,我马上调拨吴国的船工船匠支援他们,让他不要着急。”
中行吴顺着话题说:“既然季札公子带来的船工船匠很有用,也算是对我晋国做了大贡献,为什么元帅却让他找叔向索要封地?元帅以为,从来在俸禄上喜欢斤斤计较的叔向,会给季札两县之地,以养活他这些奴仆吗?”
齐策是刚才的建议人,他冷冷地说:“想当初吴国的贤人伍举(伍子胥的爷爷)打算投靠我们,我们才拿出一县之地。季札带过来的赠嫁虽然对我晋国有利,但那只不过是回应我晋国的送嫁而已,他没有寸功于我晋国,叔向怎么肯平白赐给他两县之地?我看,给他一个县就不错了。”
中行吴愣了:“可元帅刚才明明说给他两个县……哦,我明白了:如果元帅真打算给他两个县,你应该直接给叔向下命令,想必叔向也不会拒绝执政的命令。但现在,你让他自己去跟叔向交涉,这……这不是诓人吗?”
赵武笑了:“这就是政治……”
赵武随即在战车上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时,大军的行进已经停止了,联军各统帅都在自己的军队,整个中军只有晋国自己人。
赵武见到这般情景,坦然地说:“中行吴,你跟你父亲一样,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从不给人留半点余地,你这样的脾气辅佐韩起,将来你们一刚一柔,确实能够保证晋国的利益。
但如果韩起退下之后,你一定要找一个性格稍稍圆滑一点的人来辅佐你,譬如当初范匄辅佐你父亲,这样,才能保证晋国的利益,不至于因为你的强硬而受损。”
中行吴眨巴了眨巴眼,问:“我还是不懂,元帅能为我解释清楚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