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辆兵车,做工并不精致,看车身上留的痕迹,这些兵车似乎是谁家爷爷的爷爷留在的收藏品,斑驳的车身上,砍凿的痕迹历历在目。但这几辆兵车保养的很好,车身擦得很光洁,车轮涂抹着油脂很新。
战车上屹立的武士也很搞笑,大多数人没有铠甲,只是胸前蒙一块兽皮而已。他们的武器当然是青铜器了,只有为首的那名贵族,手中拿的是铁器——赵武一见到对方拿的铁器,眼珠子顿时红了。
这是赵氏的制式兵器,这是拨给赵获那批武器当中的一部分,现在到了对方手中。
原本赵武还想问问对方归属哪国,但现在他不想问了——不知道归属更好,打完再说!
博野领主见到赵武出现,驾驶战车走出阵列,赵武犹豫一下……开玩笑,莒国国君他都不想接待,一个小地方领主也敢与他战场对话?
然而,考虑到他有太多的疑惑,赵武最终决定与对方会面。他做了个手势,林虎立刻催动战车,向对方走去。
“你为什么不逃?”不等对方说出宣战词来,赵武劈头就问。
“什么意思?”博野领主疑惑地晃了晃脑袋,但马上勃然大怒:“此乃吾土吾民,我为什么要逃?”
“你可以诱敌深入呀——我们来了,你就躲开,等我们大军过后你再重现出现,这样一来,你不是可以毫无损伤地躲在丛林里,骚扰我们的后方吗?”
博野领主怒气更甚:“我等虽然是小国寡民,但依然不大不小是个领主,你可以杀死我们,但不要这样侮辱我们的荣誉,不要这样质疑我们的领权!”
“奇怪,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而已,怎么侮辱你的领权了?”
“你居然要求我避开——我的属民平常用税赋供养我,在他们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你居然要求我……”
“诱敌深入”,赵武好心地再次提醒对方这个词。
“你若身为百姓,当自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发觉平常用税赋供养的军队,突然‘诱敌深入’去了,你会怎样。”
赵武很认真地回答:“我会赞颂他们!”
“你又侮辱我了——这次你侮辱了我的智慧”,博野领主浑身发抖,已经出离了愤怒:“行使庇护权是我领主的权力,当我的领民需要保护的时候,你居然建议我逃跑——事后我该怎么面对我的领民,我还有权向他们收赋税吗?不,绝不,我绝不放弃领权,像野狗一样四处流浪。我宁愿战死!”
赵武突然提高嗓门:“那么,棘蒲之战你为什么逃了?”
对面的博野领主顿时噎住了。
棘蒲之战他为什么逃走,是因为那场战斗不是为了保卫自己领地……但这理由说不出口,毕竟那场战斗也是履行领主义务……可,可是对方怎么知道我参加过棘蒲之战呐?
博野领主眼前顿时重现了那场噩梦般的战斗,诡异的飞盘,满天飞舞的巨石,密如雨下的弩箭,以及冲天的大火。
“那场战斗,我尽力了”,博野领主哽咽地回答:“公子离要求我出战,我带了三千名士卒,能活着离开战场的,只有百余人而已,我们已经为公子离流尽了血,我尽力了。”
赵武细声细气地问:“那场大火,最后隔绝了战场,你们是怎么逃离的?”
博野领主一惊,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将领就是棘蒲之战的绝世凶魔。他打了个哆嗦,立刻躬下了身子——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勇者都是受人尊敬的:“溃散了——我们先是驱动猛兽,而后连续扑击……我的队伍被安排在第二拨攻击梯队,轮到我攻击了,我从没见过那番战斗场面。
刚离开森林边缘,我就遭受了雨点般的巨石,我的队列被打散了,勇敢者继续向前,怯懦者脚步迟疑。前进到一半,我们遇到了嗡嗡叫的飞盘,许多人不知应对的方法,因而受伤,他们的伤势吓坏了同行者,那些曾经的猛士,即使头顶巨石不断飞舞,他们依然勇敢向前,但那一刻,他们却像迷路的羔羊一样,恐惧的哭泣,茫无头绪的乱跑……
至此,我已经没有攻击队列了,那些依然向前冲锋的人,他们之所以继续向前,只是出于恐惧,他们恐惧的不知选择其他路线,只知道一直向前,哪怕前方是地狱。
等待他们的确实是地狱,你们射过来的箭,简直不是雨点了,是一堵墙,弩箭组成的墙,大多数人倒在箭墙下,箭墙后面是火海,即使侥幸冲过了祸害,你们还有熔化金属形成的火雨——那时,凡是冲到你们墙角的人全都疯了,他们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死亡降临。
我们溃散了,凡是理智的人都不愿再冲击你们的寨墙,公子离约束不住,开始在后方防火,指望大火会像驱使野兽一样驱使我们向前,但放火的人首先崩溃了,他们放完火后,立刻四散躲避大火,他们的混乱波及到待命攻击的人,于是,没有人愿意继续向前,他们涌向了大河。
那一路,真是噩梦般的经历,被大火驱赶出来的猛兽与我们伴行——你身边若跟着一头饿虎数群恶狼,彼此同行百里试试看。没有人精神不崩溃,到了河边,许多人不堪忍受,纷纷投河以图清静……于是,河中飘着全是尸体,以至于我的随从踩着尸体将我渡过了河。
噩梦啊,今年春耕开始的时候,有三三两两的溃卒返回了村里,他们不知躲在哪里避过了严冬,但他们回到家后,我发觉他们已经全毁了,他们已失去了人的意识,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整个一个行尸走肉了。”
说到这儿,博野领主稍作停顿,向赵武鞠躬:“元帅曾为我展示了一场完美的防守战,现在,请容许我向你展示我保护吾土吾民的决心——求你了,请你像个贵族一样,尊重我的领权,别再用言词侮辱我。请赐给我一战!”
赵武鞠躬回礼:“你只有三百余残兵,除了武士还保有武器之外,其余人不过拿的是削尖的木棍,我如果用全军、三个师欺负你,恐怕你连朵小浪花都掀不起来,一鼓而没。
这样吧,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给予你相衬的战死:我只派与你兵力相等的士兵与你战斗,如何?”
“请问。”
“公子离许诺你们什么,使你有胆子袭击晋国?”
博野领主愣了一下,马上陷入回忆中,喃喃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对方说的居然是孔子的“大同社会”思想,怎么会这样?孔子才几岁?
赵武震惊的无以复加,只听博野领主继续说:“此地名为‘博野’,意思是广阔的大平原。这里适合耕作,但也易攻难守。百余年来,我们在戎人、代人、狄人、燕人……的夹缝下艰难求生,今日他来索粮,明日你来要粮,我们辛劳一年,收获的粮食满仓满谷,但自己却吃不到嘴里。
燕公子离许诺我们,帮我们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在哪个国度,我们可以‘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多年了,我们僻处荒野,没有人关注我们的苦难,没有人在意我们的感受,只把我们当作粮仓、当作卑贱的奴隶。
现在有人尊重我们,愿意帮我们,让我们同正常人一样昂头活在这世上,‘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我们怎能把拿出全部的力量,来争取一回?
所以我们战,哪怕拿出历年的积蓄,哪怕需要挑战晋国这样的庞然大物,我们也要誓死争取——我们战!”
赵武悠然地自语:“难道又是穿越……你知道燕公子离念叨的话,出自何典?”
赵武的后一句话是对博野领主说的,博野领主听不懂赵武前一句自语,他爽然回答:“出自《礼记.礼运》!”
“哦”,赵武失望的叹了口气。原来是我书读的少,竟然不记得《周礼》上的话,以为这话出于孔子。
这么说,那位编织了春秋时代罕见阴谋,把穿越者赵武都框进去的燕国公子离,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春秋人?
这位普普通通的春秋人挺会做思想工作的嘛,一出手就是“大同社会”的论调,诱惑眼前这位领主去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地辛辛苦苦建立一个唯有燕国贵人可以幸福享受的新世界……高明!
细想一下,代国这片土地,似乎提前预演了战国末期的混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因此对朝不保夕的现实充满绝望,由此,当今已经被人遗忘,到战国末期才重新被孔子提起的“大同社会”、“小康社会”的思想,提前兴盛起来……想起孔夫子推崇的左丘明就隐居在不远的肥城,也许,正是代地这股思潮的涌动,才使孔夫子重提《周礼》。
赵武一声冷笑:“其实,你们还有一个出路:天下人都知道晋国的强大,燕国、代国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晋国可以轻松做到!”
赵武的诱惑换来一声冷笑:“元帅,我在棘蒲之战前,参与袭击了晋**队,我听说晋国内斗的特别凶猛,我斩杀了不少晋人,如果我转投晋国,那些人不报复吗?”
赵武默然。
博野领主继续说:“既然当初走上了战场,我就有战死的觉悟,我在棘蒲没有战死,现在,请让我死在我自己的领地上吧。”
赵武摆手让林虎回车,他淡淡地补充:“你之前攻击的军队属于赵氏,领军统帅是我赵氏别宗的赵获,他现在仍在鲜虞养伤。”
博野领主吃了一惊,马上大笑着鞠躬:“那小子可不经打啊!相比元帅的凶悍与顽固,那小子活像只小鸡,只会胡喊乱叫、东奔西跑寻逃路……我深度怀疑,这也算赵氏的种?”
赵武在越驶越远的战车上扭头回答:“你带来的五乘战车,我都给你殉葬——大夫之礼也不过十乘,我再给你添上五乘殉葬。”
博野领主鞠躬:“多谢!”
十乘战车殉葬,等同诸侯之礼。赵武通过这点表明,他终于承认了对方的领权,并把对方当作小国君主对待——虽然对方只有五乘兵车。
日当正午。
春天,正午的阳光令人暖洋洋的。
在正午阳光下,博野大地上正在筹备一场杀戮。
博野领主使用的是战车,战车交战需要很大空间。此时,博野领主已经拿不出战鼓与罄,他站在战车上,直着嗓门呼喊士兵摆兵布阵。在他的指挥下,博野农兵缓缓地向大路两侧展开。
刚刚犁过的农田垄埂很深,行垄的方向正好冲着交战方向。农兵们踩着田埂进入农田,战车则驶入田垄,车轮顺着垄行排列好,脸上都呈现出决死的觉悟。他们围拢着战车形成了一个个战斗团队,博野领主声嘶力竭地整理着队伍,摆出了“十彻”纵深的攻击阵型——可怜,他们的战车只能排出一彻来。
对阵的是晋国士兵,晋国士兵的素质天下胆寒。博野领主不得不竭力保证攻击队列的齐整,面对的可是天下闻名的“好整以暇”啊。
晋国人出战比较麻烦,博野领主的阵列排好了,晋国人仍在慢悠悠地进行战前祈祷,巫师们在阵前跳来跳去,大声祈求着神灵保佑出战的士兵,他们的慢动作,让博野领主等的心焦。
“有必要这么郑重吗?”晋军阵营里,阳党也不耐烦了:“你又不愿亲自出战,对面只是300残卒,一通战鼓搞定的事情,这么麻烦干嘛?”
燕由口瞪目呆地看着赵氏家臣桀骜的冒犯,对面赵武却始终保持波澜不惊的态度:“要的——你没听对方反复强调对领权的尊重,以及对这片土地的保护权。他的意思是说:他对这片土地的保护权,以他的阵亡为终止。那么接下来,这片土地的保护权将移交胜利者。
于是,这场战争变成了‘领土之战’,我们争夺的是‘领土’。所以我们越是体现对领权的尊重,越能安稳的接管这片土地,因为我们对领权的尊重,同时也体现我们实施‘保护权’的决心!”
说话间,晋军祈祷完毕,战士们出列了——博野领主一见晋军出战的队伍,郁闷得想哭。
好吧,你说要给我一个光荣的战死,为此特地派出等额的士兵来与我交战,先前还有军官装模作样了清点我们的人数,以保证派出的士兵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但,你看看,晋人派出的都是什么士卒?三个字:铁疙瘩。五个字:人形铁疙瘩。
出战的是晋军重装步兵。由一百名长戟手,百名刀斧手,以及百余名弓弩手组成,没有战车。
那一百名长戟手全彪形大汉,这些人原先在赵氏蹴鞠队中,全是拦阻手,专业负责抱人、摔跤,暗地里打黑拳,以拦阻对方球员的推进。这些人下手特别狠,被他们阴的人没有能再爬起来的。
那百名刀斧手则是赵氏棒球队出身,精擅挥棍棒击,不管是皮球石球,他们都能精准地一棍挥走。这些人平常的体能训练是绕赵城跑一圈,回去再举百下杠铃——赵城现在周长四十里(春秋里),绕城跑一圈相当于三分之一马拉松。
至于那百余名弓弩手,弓手都是“天下第二”的潘党亲手训练,擅长暴雨梨花似的连珠箭。弩手手中拿的是经过赵武狩猎检验后,确认合格的燕翅弩——赵武拿的弩弓能射准,那已经不是弩弓了,是“自主追踪式导弹”。
当然,以上这些细节,博野领主并不清楚,他只是见到那些武装到牙齿,面甲放下后,活像一个个狰狞的移动铁偶的长戟兵,感到又被人耍了,感到自己脑筋确实不够……当然,这只是他这方面的想法,在赵武看来,自己带领大部队浩浩荡荡来占领此地,最后,肯派出相等兵员与对方交手,已经是格外厚道了。
厚道的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一个成年壮汉对付幼稚园婴儿,有啥好描述的?
接下来的战斗场面就是这样,博野领主的郁闷来不及发泄,晋人缓慢地逼近他们的阵线——真是一群铁疙瘩啊,放箭,伤不着他们,只听箭雨噼里啪啦落在他们身上,结果那些人继续前进,仿佛骚扰他们的是一群苍蝇,微不足道。博野领主迫于无奈,下令战车顺着田垄方向提前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