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顾炎武预料的是,方原满脸的和颜悦色,走近他身前,“顾先生,大明朝廷统治之时,能允许你办光明报,随意诋毁朝廷?大明朝廷统治之时,以你今次当面顶撞的作风,早被拖下去廷杖杖毙了吧!大明朝廷统治之时,这种事关皇帝亲信的大案要案,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吧!”
“本督自问爱民如子,自问处处以圣贤明君的标准来治理江南。我以贤士待你,一直对你报以宽容,你却以恶言待我,顾先生是个读圣贤书的,孔孟教给你的,就是这种以怨报德?”
顾炎武听了是无言以对,他口口声声大明朝廷,大明朝廷统治了江南三百年,江南何曾出现过眼下令刑狱同知都没了生计的太平盛世?何时实施过这种为孤寡老者发放粮食的仁政?真换了大明朝廷再来统治,也绝不可能比方原治理得更好。
顾炎武是无地自容,面现愧疚之色,冲方原拱手说,“方总督,我,明日就关了光明报回乡里教书,再不畅谈国事。”
方原拍着他的肩说,“不,畅谈国事没有半点过失,言论无罪。光明报更是要办,本督可是每一期都会抽空看上一看。若顾先生不办了,那本督就没的看了。”
顾炎武稍稍一怔,方原的这番说辞倒是出乎他的预料,没想到他发行的光明报,方原也是看了的,再摸不清方原的心思,“这,方总督,你想做什么,直说了吧!”
方原笑了笑说,“本督听说你的光明报,全靠销量收入是无法维持,还需要四处筹款勉强维持的,是吧!”
与官府作对的报纸,哪个官员、富商敢来沾惹?光明报根本就没有大笔的赞助,只能靠市场销售,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江南文人资助,顾炎武无奈的点了点头,“是,这些年顾家也填进去几千两银子。”
方原失笑说,“本督私人赞助你的光明报,每年一万两银子,应该足够维持光明报的生计了吧!”
顾炎武怔怔的望着方原,他竟花钱来资助光明报来抨击自己,还是另有阴谋,想收编光明报,转而替官府摇旗呐喊?“光明报宁可不办,也不能成为总督府,官府的鹰犬。”
方原哈哈大笑说,“顾先生,本督提供赞助只有一个要求,光明报必须保持之前的风格,只要不是胡编乱造,无事生非,该抨击的必须抨击,该嘲讽的随意嘲讽。本督与大明朝廷完全不同,喜欢听不同的声音,喜欢这种文笔如刀的犀利!”
他的这份宽宏气度,顾炎武是瞠目结舌,问道,“方总督,光明报明天会以《锦衣卫渎职?还是妇人干政?》来报道这次公审的大案,方总督也能容忍?”
他话里话外直指是方原后院的小苑在上下其手,顾炎武的消息从哪里来的,自然是总督府传出来的,以公主的嫌疑最大。
方原默然了一会,拍了拍他的肩说,“顾先生,有些话真是民间舆论在捕风捉影,并非实情。据本督所知,此案纵然有后院女人牵涉案中,顶多是事后知情不报,而不是亲涉其案。顾先生想写可以写,我要提醒顾先生的是,不要一腔热血成了他人借刀杀人的工具。”
顾炎武冲他深深的鞠躬拱手,“顾某对方总督是心服口服!”
方原是暗暗一笑,舆论战线绝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否则就是强行堵截百姓宣泄情绪的通道,一旦百姓真的用造反来投票的时候,悔之晚矣。
如今他是一手掌控着柳如是的江南日报,用来发布官府的公文,引导舆论风气;一手掌控着顾炎武的光明报,用来体察民情,借助民间的力量来监控官场、锦衣卫。
这两份报纸斗来斗去其实很有趣,若关了其中任何一家,舆论战线会失去很多乐趣。
挨足了一百杖的秦展被带回了锦衣卫诏狱看押,几个秦展亲手提拔的锦衣卫镇抚司司长,锦衣卫千户,是暗中照顾,这一顿棍子挨得不轻不重,躺上个十余日,便可以行走如初。
秦展正在诏狱里痛得直哼哼,却得到方原的旨令,令人将他抬去了总督府内院。
方原见秦展被抬来了,令公主、胡琦等锦衣卫全退了,只留下了小苑,秦展二人。
方原瞥过了小苑一眼,坐在秦展的床榻榻沿,叹声问道,“老四,我们曾是最好的兄弟,我对你的性子是知根知底,区区几万两银子是买不动你的。事已至此,我只想问你一句,苑夫人有没有牵涉到此案之中?”
秦展双目含泪的说,“锦衣卫侦办此案时,苑夫人没有牵涉在内。事后苑夫人是知情的,但却替我,徐老板瞒了下来。”
方原点了点头,这和他之前的猜测一般无二,目光落在小苑身上,“苑夫人,自从公主嫁来江南,你惹出了多少祸事?你还惹出多少祸事才肯罢手?!”
小苑冲方原恭恭敬敬的下拜,轻声说道,“公子,你是真的没看清,还是装作没看清,如今在兴风作浪的,是我,还是公主?”
秦展也流着泪,不止的磕头,“老大,苑夫人,我,徐老板有罪不假。但公主分明是将我们赶尽杀绝,天下熙攘,皆为利字,她的目的真是为了老大的政权作想,还是在清除异己,提拔她的人啊?!”
“前有梁敏的前车之鉴,今有徐华宁死也没有出卖老大,真正对老大忠心耿耿,愿意替老大赴汤蹈火,不惜命的,还是我们这帮老兄弟啊!老大放任公主大肆清洗跟随老大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是自毁长城,大祸临头了啊!”
方原冷冷的说,“天下之材皆为我所用,何分先后?!”
小苑冷笑着说,“公子,天下之材皆为所用,换句话说,也就是皆可不为你所用。没有股肱亲信,政权是经不起风浪,一推便倒啊!到时候公子便会和崇祯皇帝一样,为了些些罪名,清洗了魏忠贤,结果发现,身边举目望去,再无可用之人。”
“徐华被处死了,四叔也被免职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吧!公子能否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将我们全清洗了,公子指望谁来替公子做事?是与朝廷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公主,对崇祯皇帝忠心耿耿的王承恩,还是内阁那帮立场中立,随时可能反水的三人?还是各州府的知府,县令?”
小苑从怀里取出了一纸文书,恭恭敬敬的给了方原,“公子,这是我和四叔严审南京城官员后,得来的联名文书,都是劝公子另立朝廷的。”
方原接过了联名文书,逐一的审阅署名的官员。
小苑继续说道,“我交出这个不是在替我和四叔脱罪,只是想公子看清楚。我们虽然做了恶事,但也为公子的皇图霸业殚精竭虑,而公主不过打着公道正义的旗帜,在断公子的根。所谓的公道正义,是太平盛世的把戏;在这大争之世是低贱如泥。无论京城朝廷,李自成都绝不会自缚手脚,为了什么公道正义,自断臂膀!”
“在高邮卫,三千军士全战死沙场,只有公主和梁嬷嬷二人活着,其中有无猫腻,我不想枉做小人,胡乱猜测。但公主如今的所作所为,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就是在替北京朝廷大肆清洗公子的股肱之臣。公子,千万不能被迷惑了双眼,自毁长城呢!”
她言之凿凿,丝毫不让的反驳,方原是默不作声,目光再次落在联名文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