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火车速度并不快,加上中间停了好些次,加起来耗费了数日才堪堪抵达周国都城外。
吕元柏拿着自己的小包袱,手里捧着一袋子兰花豆,瞧了瞧外面已经明月高悬的夜色,轻声道:“这黑黝黝的,根本瞧不清,不如我们在车站里等一晚上再去吧?”
塔娜闻言,毫不犹豫道:“还是不要耽搁的好,虽说都城附近的安全无虞,琅云仙人也能随心所欲,可是你我都是大周臣子,已经到了都城,却留在外面,不第一时间进城拜见,万一被有心人抓住话柄也是麻烦。”
吕元柏点点头,没再说话。
其实他自小长在都城,又出身世家大族,对这些人情世故一贯透彻,塔娜说的道理他都懂。
但就是有点舍不得。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舍不得什么,思来想去,大概就是舍不得火车上的这段日子吧。
小小的包厢,门一关,只能听到火车咣当咣当的轻微声响。
地方不大,即使他和女族长对面而坐,依然能嗅到对方身上像是青草的清爽香味。
在傍晚时分,夕阳余晖下,他甚至能看到那人睫毛上的细碎光点。
即使只能打打牌,聊聊天,但却让吕元柏欢喜得如在天宫。
甚至觉得,就这么只有彼此的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但是下了火车,他们又保持了礼貌疏离的距离,就连说起话来也是一般一眼的。
即使心里知道这才是他们的正常相处模式,但吕元柏依然有些怅然。
于是他回过头,对着冷冰冰的火车行了一礼,语气郑重其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路珍重。”
这让塔娜有些失笑:“你对着它道什么别?它又听不懂。”
吕元柏心里想着,他哪儿是对着铁疙瘩道别啊,他分明是对着自己这段时间的幸福生活道别。
不过这话是万万不敢让塔娜知道的,所以他只是感慨:“我是第一次坐火车,稀罕,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塔娜回道:“快了。”
“咦,大人如何知道的?”
“预定十日后回程,票都买了,你不坐?”
吕元柏:……哦。
从车站到都城还有段距离,来接他们的是车。
并不是马拉的车,而是一辆崭新的汽车……拉的车。
对此,琅云众人有些无奈,但也能理解。
毕竟现在汽车制造的数量有限,而且又是刚刚起步,相比较起来,马车无论是容量还是舒适度其实都优了一个台阶,人数多的时候马车还是首选。
之所以动用汽车,应该是周国重视琅云来的人,就派出了最高规格吧。
就是这个配置……有点混搭。
夏应专门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准备发去系统论坛里。
但相较于琅云人的平静,草原来的人就显得格外震惊。
如果说火车还是他们经常见所以不太怕的话,这个无风自动的新车子就显得太过于新鲜了些。
不少草原人都有些望而却步,还找上了自家族长:“那个,其实我们能骑马的,实在不行徒步也可以。”
塔娜却道:“不行,都坐马车。”
那人还想要挣扎一下。
结果此时吕元柏轻声解释道:“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但是显然是都城专门派来的,这是给我们的脸面,别管是什么,你都得用。”
草原人面面相觑,看起来不太情愿。
毕竟野惯了,对这些面子上的事情并不擅长。
于是,作为夫子的吕元柏拿出了最管用的法子:“谁不坐,功课翻倍,今晚就交。”
一瞬间,原本抗拒的草原人都挺直了腰板,雄赳赳气昂昂的上了车。
如果忽略两股颤颤的模样就更有说服力了。
塔娜看着他们,有些感慨:“吕夫子果然是有本事的,我还以为这物件你也怕呢。”
吕元柏刚想说自己不害怕,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咯,之前在火车上,他自己给自己立了一个小可怜人设来着的……
于是,下一秒,刚刚还义正言辞的吕家郎君瞬间耷拉了肩膀,眼帘垂下,还做了几个深呼吸。
然后偷偷看了塔娜一眼,往那边蹭了几步,见塔娜没动弹,就又蹭过去。
惹得塔娜都有些无奈:“夫子这是怎么了?”
吕元柏用委屈的语气理直气壮:“不敢自己坐车。”
“上面挺多人的。”
“可是只有族长说过要护着我,你答应我的。”
吕郎君有把好嗓音,清冽温润,又有副好模样,隽秀端庄。
所以哪怕他说出这种有些怂的话,也只会让人软了心肠,并不觉得厌烦。
塔娜就瞬间舒缓了神情,由着他跟自己单独上了辆空车,还小声哄他:“不妨事的,我听仙人说过的,这个声音虽然大了些,但是没危险的。”
“真的吗?看着吓人。”
“真的真的,要不你坐我身边?真的有什么危险,我也好带你跑。”
“嗯嗯嗯。”
而原本在火车上常找他们打扑克的夏应同学此时却没有过去打扰,只管站在不远处,看着已经落下帘子的没马的马车,脸上一片敬佩之色。
正蹦哒哒要去坐车的颜桃见状,不由得问了句:“学长,你看什么呢?”
夏应长舒口气,感慨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诚不欺我啊。”
颜桃:???
而吕元柏觉得自己半点不怕,甚至不觉得近乡情怯,反倒十分急切。
离家许久,如今能回去瞧瞧爹娘自然欢喜。
但是当他真的入了都城大门,兴致勃勃的撩开帘子往外瞧的时候,却猛地愣住了。
见他半个身子都快探出车窗,塔娜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拽住了这人的腰间玉佩的带子,生怕他掉下去,嘴里问道:“你在做什么?”
换成平时,塔娜这么关心自己,吕元柏早就开心到起飞了。
可是这会儿他却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声音都显得有些沙哑:“这是,都城?我,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怎么现在不过两年光景,就,就不认识了?”
塔娜疑惑,便跟着看出去。
然后就看到了一片灯火璀璨。
以前的都城到了晚上也不是一片漆黑的,道路两边竖着灯杆,上面挂着灯笼,很是漂亮,而摊贩也会提灯,总不至于看不清路。
但是那时候的灯光,和现在的灯光,显然不是一个概念的。
灯杆还是灯杆,但上面的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发光小球儿。
摊贩还是会挂灯笼,可里面不再是蜡烛,而是更为光亮的东西。
路两边也会悬挂彩灯,五颜六色的,还会闪烁。
路上的行人也不再是闷头前行一言不发,而是说说笑笑,穿着打扮都和印象中的大为不同。
还有在扩宽过的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栽种着一株绿植景观,周围也是一片光亮。
明显是经过精细修建的,光是那底下用花朵排出来的“海晏河清”就不像是人家植物自己能长出来的样子……
吕元柏眼巴巴地瞧着,看着,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就是,组织批准过的电吗?”
塔娜犹豫道:“应该,是吧?”
吕元柏渐渐笑起来,眼睛看着路两边吃吃喝喝玩玩闹闹的人群,比起诗书里面的文雅风流要俗气不少,但是这片烟火气却让他格外喜欢:“真好看,真美。”
塔娜好奇:“什么美?”
吕元柏轻声道:“国泰民安,最美。”
对于读书人的浪漫,塔娜并不完全懂得。
可是男人此刻的神情,却让女族长多看了好几眼。
灯火璀璨下,这文弱书生,莫名动人。
而在另一边,琅云众人也在往外瞧。
夏应对着满眼璀璨,轻声道:“你听,有声音。”
颜桃好奇:“什么声音?”
夏应笑道:“我们回家的倒计时音。”
颜桃跟着笑起来,心里清楚,对方这话说的没错。
进度条已经一拽再拽,按着如今的速度,回家指日可待。
不过很快她就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朝外面看,嘴里嘟嘟囔囔:“我也想下去走走。”
夏应问她:“怎么,觉得好看?”
颜桃摇头回道:“倒也不是,就是有点馋,那边的麻辣烫味道太香了。”
这让夏应有些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吃,我去找人专门给你煮一碗不就好了?”
颜桃却一脸认真:“不一样的,街边的味道永远比自己煮的好吃。”
学医出身的夏应下意识道:“但是到底还是家里卫生些……”感觉到小姑娘鼓起了脸,他立刻改变画风,“可我也觉得路边摊味道好,今天明天都有事儿,等事情处理我,我陪你从街头吃到街尾好不好?”
颜桃立刻露出了笑容,脸颊上的小酒窝直接让这个笑的甜度超标,弄得夏应迅速别开眼。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真的要打胰岛素了……
而颜桃并没注意到这人的异样,她依然看着窗外,嘴里问道:“这两天有什么事情吗?”
夏应此刻已经平复心情,声音也平稳许多:“虽说电力的普及速度很快,可是对于一般百姓来说,到底还是有些不适应,街上看到就算了,真的放到家里还是会有些害怕。相比较起来,工厂里就要常用多了。”
“你是说,灯?”
“还有各种设备,有了电能供应之后,各种设备更新换代都会变快,而医疗卫生的条件和标准也要重新制定,我这次过去就是去开会定新规则的。”
“那,我为什么也要去啊?”
夏应没说话,或许是因为在草原上一直同进同出的,他心中已经默认把俩人绑定在一起了。
现在被问到脸上……
理由,等我胡编一个。
但是还没等夏应想出答案,颜桃已经道:“换个角度想想,我和你去也挺好的,毕竟我这个专业以后也需要一些相关知识,尤其是草原上的牧场和养殖场,也该给他们贴一个。”
夏应见对方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口问道:“你准备什么?”
颜桃声音甜软:“绝育手术啊,切掉才能长壮壮呢。”
夏应:……
明明是叠词词,明明是可爱爱,可就是觉得,冷呢。
但两人约好的夜市之行到底还是没有立刻兑现。
当他们看完都城外的工厂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孔灵韵与柯利弗大婚的日子。
许是为了彰显对于班奎的看重,又或许是要和齐国不久之前的那一场较劲儿,总而言之,灵韵公主的这场婚事办的很是盛大。
周王更是广邀宾客,即使现在齐周明面上不对付,可是作为小国,自然是纷纷派人前来祝贺。
一时间,王宫内外很是热闹。
等到大婚当天,更是十里红妆,轰动都城。
夏应等人并没有去街上围观,而是留在了王宫内,参观一下异世界的婚礼。
或者说,是改良版的婚礼。
即使柯利弗和灵韵公主的衣着穿戴依然是精致秀美华丽非凡的周国传统婚服,可是细节上依然能看得出有修改的样子。
特别是孔灵韵的发饰佩饰,一看就是出自何依依他们之手。
而其他地方,从垒了十层的蛋糕,到四周围的灯光秀,都透着与众不同。
至于背景音乐,更是变化多端。
从传统,到新潮,甚至还让不同次元乐器混合的宫廷乐队现场来了个婚礼进行曲,着实是让夏应觉得赛博朋克了起来。
于是他偏头问道:“钟大人,这都是谁安排的?”
正在一旁的钟左腰板挺直,完全不见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很有为官者的端正。
此刻闻言立刻回道:“自然是礼部,”声音顿了顿,“还有我们的六公子。”
夏应惊讶:“孔章?他怎么还张罗起这些来了?”
钟左笑称:“据说是从齐国那边学到的经验,可以打……对,打广告。”
夏应:……商业鬼才。
不过很快钟左就解释道:“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要给百姓们看,如今的百姓还是有些畏惧这些无风自动还有自己发光的东西,加上这些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不是仙人直接赐予的,他们会有些犹豫。但是只要王室用了,就有了示范作用,所以百姓自然可以跟着使用。”
听上去倒是有些道理。
就是,有点把王室当吉祥物用的意思……
夏应便问:“这也是孔章的主意吗?”
钟左道:“不是的,是谭f谭大人的想法。”
钟左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那位谭大人属实没有白学政治历史课。
想到这里,夏应左右瞧了瞧,却并没有看到谭f的身影。
而此时的谭大人正在一处隐蔽走廊中,在他面前的便是一脸严肃的吕元柏。
虽然吕家郎君在草原上做的是施以教化的事情,可是明面上,他是被充军了的人,到现在也是戴罪之身。
换句话说,他的生死还捏在官府手里,而眼前就是当官的里面官最大的,自然要老实一些。
好在谭f问他的也都是寻常事儿,他的回答也算顺畅。
但却不知,听在谭大人耳朵里却漏洞一大堆。
他拿着扇子敲了敲掌心,故作无意地问道:“你觉得发电的重心要放在哪里?”
吕元柏恭声回道:“各地都好,此事草民不敢轻易置喙,但草原有风有水,确实是个不错的发电核心。”
“那你刚刚说在草原的教化推行进展如何?”
“并不算快,草民愚钝,可是草原方面的努力值得肯定。”
“这么说,你觉得那里的人足够可靠?”
“草民没有比较,不好断言,但是看上去确实是个可以长期发展的地方。”
谭f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果本官现在赦免你的所有罪责,让你回都城来,直接入翰林院当差,你可愿意?”
翰林院,号称首辅预备役,只有科举前三名能进去的地方。
可是吕元柏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多谢大人好意,草民还是愿意在草原做事,也能反思自己的罪过……”
“一派胡言!”
谭f的声音又冷又怒,着实把吕家郎君吓了一跳,还没说完的话直接给咽了回去,噎得打了个嗝儿。
他捂着嘴巴,到底年轻,面皮薄,脸一下子就红了。
可是谭f并没有被他逗笑,而是眉头紧皱,厉声道:“从一开始你就千方百计对草原多有回护,说,目的几何?”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所猜想。
别看吕元柏刚刚满口都是不敢、愚钝之类的,但是当一个人能放弃翰林院官职,去草原上风餐露宿,这本身就透着不同寻常。
是受了草原的好处?
又或者是对那块边地有垂涎?
甚至谭f已经想到他作为吕家人,是不是想要将那些已经被贬斥的世家大族死灰复燃。
可就在这时,赤红着一张脸的吕元柏突然喃喃出声:“我,我确实目的不纯。”
谭f:死亡凝视。
吕元柏:“我确实是喜欢谈那族长。”
谭f:……你说什么?
而吕元柏羞臊得不敢抬头,说话的声音都低如蚊鸣:“她,她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好的女子,骄傲,英武,与众不同,若是能与她共度余生,我与愿足矣。”说到这里,吕元柏请求道,“大人可别告诉她啊,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孟浪……说起来,我和她能相遇,还要仰仗大人撮合,是大人授意让驸马待我去草原的,这样我才能看到塔娜。”
越说越起劲儿,吕元柏甚至都忘了脸红。
难得有了一次述说真心的机会,他打开了的话匣子彻底合不上了。
只可惜,听在谭f耳中全变成了阿巴阿巴。
谭大人的表情从错愕,变成无奈,最后只剩一片迷茫。
与此同时,他也在反思。
自己是不是把人心想的太复杂了?
着实没想到,自己的一腔阴谋论,换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恋爱脑,果然是他理解不了的领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