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日月从来不管人间如何动荡,依旧冷漠如常地昼夜轮换。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上皇的丧仪稳稳进行,停灵,哭灵,再哭灵。
转眼间已到了太上皇去世后的第六日,宫中已为次日的头七祭奠做好了准备。依照皇帝的意思,停灵七日之后便要将太上皇梓宫请出乾元宫,移去挚阳宫北的万岁山殡宫停放,等停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再行下葬。
头七是个重要日子,传说这一天逝者魂魄会回归探望,而太上皇“回归探望”的这个日子却尤其重要。只因皇帝已然知道,对方选定了这一天作为决战之期,对他发难。
更深露重,隆熙阁御书房里仅燃着不足平时一半的灯烛,光线昏暗。
方奎端正跪在金砖地上,一向平淡的脸上满是复杂难言的神色。
皇帝背着手踱步于龙书案前,淡然说着:“朕已知道你家里的事,难得你进宫多年,还如此挂念家人。可见你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方奎嗓音有些沙哑,涩然道:“奴婢犯下万劫不复之重罪,不敢乞求圣上开恩宽恕,只求圣上看在奴婢往日稍有微功的份上,容奴婢一人承担,不要牵连奴婢家人。”
皇帝停下步子朝他望过来,心里也满是感慨。论起来跟前的三名宦臣之中,他与方奎所说过的话可能最少,而要论交心的程度,怕是反而最深。屈指可数的几个心腹之中,曾经是这个性子最冷的方奎与他最为贴心,互相之间都最有默契。
可能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那般敏锐地察觉出方奎的背叛吧。
因家人被对方要挟而背叛,算不得多不堪的品行,而且实际上也没惹出多大的过失,若说一笔勾销宽恕他,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现今自己再不是个闲散藩王,而是一朝天子了,行事不能全凭自己喜恶决断,有些事,还是需要大体依照既定的框架执行,不能太过离经叛道。
“此间的事情一了,你便去南京司礼监任个秉笔太监,以此养老吧。”
方奎蓦然抬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潭王府采薇堂的梢间里,听完了属下奏报,潭王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神情未见丝毫变化。
召见了方奎又说明什么呢?即便是二哥又拉了方奎倒戈回去又如何?方奎又不知道他的策略。甚至说,即使知道又如何?
临到眼下这境地,全盘计划整个都被二哥探听去都不怕了,反正是翻脸在即。
真临到了最后关头,反而所有的疑虑都变得淡了。潭王唇角残留一抹讽笑,屏退了下人,安然就寝。
明天,就是决战之期。
头三日的哭灵过后,朝野上下就要开始继续处置公务。办着父亲丧事的同时,皇帝也还是要处置公务的。头七这天他只在早晨的祭奠仪式上露面烧了一炷香,便转去了文华殿批阅奏拟,过不多时,门外就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王智送来了他已在等待的消息。
“说吧,是谁?”皇帝轻飘飘扔下手中的奏折,站起身问道。
王智略显紧张,躬身回答:“是……都察院佥都御使刘正明,还有礼科给事中方久月、吏科给事中丛真。”
皇帝微微点头,唇畔略现笑意。好人选啊!不临到这揭秘之时,还真想不到。
都察院佥都御使刘正明、礼科给事中方久月、吏科给事中丛真,这三个老头儿目前的官位品秩都不高,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资历不深或是资质太差,而是因为他们性子刚直不阿,甚至是有些迂腐顽固。
这三位大人在两年前曾有过一次壮举,就是一同上表请辞,从尚书和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留在低品秩的职位上安于现状,以此来表示与当权者的不合作态度。
那时表面上的当权者,是乔安国。
换而言之,这三人都是现在官职不高,却曾经官职很高、资格很老、算得上朝堂上德高望重的长者。皇帝御极这一年多以来他们也未曾站队。
他们是不屑于与乔安国、杜荣等人同流合污,却也没对皇帝产生足够的信任,是以一直置身事外在观望。没想到这一回倒当了源瑢的枪,被推出来使唤。
皇帝由王智等几名宦官陪着,登上皇极殿前的月台时,就清晰听见大殿里传出佥都御使刘正明苍老铿锵的哭诉声:“……人子尽孝,无论天子庶民,皆应尽心尽力。今先帝竟得如此不孝恶待,吾等臣躬亦有失察之责,实愧对大燕列祖列宗。待得此间大事一了,老臣必会追随先帝前去,绝无颜面独活世间!”
这显然就是得到消息知道他此刻来到跟前,才有意说给他听的。
皇帝的步子半点未受影响,直接迈过乌木门槛,步入皇极殿正殿。
王智一声肃然唱报,殿内原本都面向里面的众人呼啦啦地踅身施礼见驾。丧仪七日,众人均是一模一样的重孝装扮,但皇帝还是淡淡一眼就分辨了个清楚:灵牌跟前的三个,就是那三位老臣,包括粟仟英在内的三十余位朝臣几乎占满了堂下空地,而源瑢却身在并不起眼的东南角落。
三位老臣都是老泪纵横,神情悲愤,朝臣们有的一样淌着泪,大多却是掩也掩不住的惊惶不安,角落里沉默低调的源瑢脸色苍白,神采恹恹,眼眶红肿,泪痕隐现,比起他这个做哥哥的,确实更像个伤心过度的孝子。
皇帝一如往日面色冷淡平静,免了众人的礼后走至正堂灵牌跟前,转回身说道:“听闻三位老卿家有话想对朕说,朕已来了,卿家便请畅所欲言吧。”
三老臣以刘正明居中,此刻方久月与丛真都看向他,刘正明紧紧板着脸,上前一步拱手道:“请容老臣放肆,确有一事须得赶在今日先帝魂归故里之时,与圣上说个明白!”
皇帝静静看着他,没再出声,他向来懒于多说套话,这就是在等他说下去的意思了。
刘正明下颌的花白长须微微颤动,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掺杂了恐惧,他略提高了声调道:“敢问圣上,老臣风闻圣上于先帝崩逝前夜,正在御幸一名女子,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父亲去世前夜,没人可能料得到他要去世,儿子正临幸个女人也无可厚非,但这事当众向皇帝问出口来,其无礼是显而易见的。堂下众臣都是面露不安。
皇帝却平淡回答:“属实。”
刘正明接着道:“敢问圣上,那女子可是因玩忽职守以致辽东重镇失守的守将赵顺德之女?”
一听此言,堂下许多臣子都露出惊讶与恍然之色。
方才皇帝来前,三老臣虽以圣上不孝为名已然开始放言发难,众臣子中还大多不明原因,听到这里才有了眉目。可是,父亲去世前夜儿子在与一个出身不良的女子鬼混,这事说出去再怎样不好听,似乎也算不得多大的罪过,不至于就引得臣下来当面指责。众人还是默然观望,等听下文。
“正是。”皇帝仍淡漠应答。
刘正明满面悲愤,咬重了语气道:“圣上乃九五之尊,当为天下之表率,如今却冷落皇后,不理六宫,对一名合该罚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大加宠幸,已是大违礼法之事。这也还罢了,圣上明知先帝病况危急,随时可能病发加重,却还交代宫婢莫要打扰,以致宫人夜间将先帝病况反复之事报到隆熙阁时,竟被挡了驾。致使行医大事无人主持,耽搁病情,先帝才由此崩逝。圣上此举已不是有违孝道,更堪称大逆不道才是!”
众朝臣的心都跟着他这句控诉打了个突。粟仟英等一众保皇党人的脸色都凛然严峻起来。
皇家之事没有小事,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盯着,一丁点于礼不合之处都会招致御史言官指责。皇帝不幸正妻,这放到平常人家根本不算什么的一件事在皇家同样是一桩罪责。冷落后宫,不生嫡子之余,却宠幸一名罪臣之女,更是极为败坏名声。
而这些风评上的污点还远不致命,为了与那罪臣之女睡觉而不让下人打搅,以致耽搁延误了父亲病情,就真真是称得上大逆不道之举了。
大燕以孝道治天下,今上的根基与实力现今仍难盖得过三王爷,所占者就是一个名正言顺,换而言之,风评对今上而言极度重要,这不孝的大罪若是落了实,就等于自毁根基,是拱手送给三王爷一个挑明造反的合理理由,那可怎么得了?
乔安国的事,及前几日太妃们在乾元宫的铺垫,果然都应在今日。偏偏又是这三个中立耿直的老家伙受了鼓动出头生事,自己一方有心替今上辩解都落于被动,更不必说,还毫无准备。
粟仟英等人都紧紧提起了心。
皇帝仍是一派平静,心下暗叹一声原来如此。虽早知道源瑢会以绮雯做筏子,却不等到揭秘,还是不清楚他具体会是何样说辞。
安排绮雯侍寝当夜,他确实是交代了下人别来打扰的。可有王智亲自值夜,若是慈清宫当真半夜送来太上皇病危的消息,王智绝没挡驾不理的道理。
慈清宫与隆熙阁都有不少忠于乔安国和源瑢的内侍,想要作证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才延误通报,来搬弄这个是非,是轻而易举。乔安国一倒,这些人自知难免要受牵连,索性依照源瑢安排来反咬一口垂死挣扎,争取活命之机。
此时他再要去叫来涉事之人审问对质,自然是再问不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证词。这个为宠幸罪臣之女而延误父亲病情的罪责,他是不好推得掉了。
原来如此!
皇帝静默片刻,开口问道:“那依刘卿家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呢?”
听起来倒像是今上毫无准备,毫无对策,只强装着平静延挨时候。粟仟英一派更是听得焦虑万分。
刘正明知道下面的话一说出来,就等于是一脚踏进储位争夺的泥潭,再没有半点退身步了,略略静默之后,他暗中把心一横,挺了挺脊背,朗声说道:“古往今来,妖女祸国之先例不胜枚举。赵顺德立身不正,犯下不赦之罪,其女自是难有端正品行。这等媚君祸主之女,多留一刻都是祸患无穷。臣请圣上即刻下令,将那女子送出宫闱,依照大燕律历或入教坊司,或充军为奴,不再为其徇私枉法,以此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这要求表面合情合理,毫无过分之处,但众所周知今上不近女色,如今要他将这唯一一个宠幸的女子送去为奴为妓,他怎可能听从?原来三王爷不光是想败坏今上名声,还想逼今上率先翻脸,自己好稳坐占理的一方。
中立臣下都紧张地等看下文,粟仟英等人有心插口辩解,却一时想不出对策。
潭王观察着皇帝,琢磨他会使出什么招数。二哥看起来仍然平静如初,他是有恃无恐,还是故作镇定?若是有恃无恐,又会是自己有什么疏漏……思来想去,仍是无果。二哥现在除了翻脸硬拼,再没什么退路才对。
而有这三位中立老臣站出来“主持公道”,皇帝若真去为了那个罪臣之女翻脸硬拼,支持者必然寥寥无几。到时的局势走向,就没有疑义了。
“哦,却不知……朕若是不从,又当如何呢?”皇帝并未依照众人想象显露出任何怒气,也没在语气中流露半点咄咄逼人之意,仍是说得平平淡淡。众人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迷惑之色。
皇帝唇畔微露讽笑,踱着步道:“朕若不从,想必驻扎宣武门外、整装集结的京营兵马就要进京围城,来对朕这无道昏君实施逼宫了吧?”
众朝臣都是面色一凛,京营兵马指挥使尤其面露惊惶,忍不住朝潭王望过去。皇帝这话说出来,就是把今日之事是潭王一手策划、意在逼他逊位、谋夺储位的意思摆到明面上来了。
事态终于临到了撕破脸的边缘,潭党一派虽然都已做好了准备,真听见皇帝这话,为他昔日积威所慑,仍难免都是惶惧不安。
皇帝向跟前一脸刚直不阿的刘正明与丛真等三人一一看过去:“三位老卿家都不是愚钝之人,想必也知道今日此举会引发何样后果。如今国朝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是否还能承受得起一次储位之争的内乱,三位卿家可有把握?内有民乱,外有外敌,若是因为此事惹得国朝倾覆,天下大乱,三位以为是否值得?”
绮雯早就提出过质疑,潭王想要以风评为突破口发难,就不能差遣手下那些贪官,而要鼓动有资历、能服众的正直老臣出头,可那样的老臣,难道就会明知这样是替潭王当枪使,而且可能引起朝野动荡、陷国家于危机都不顾?
皇帝向她解释,那些所谓的正直老臣大多是些迂腐不化之辈,越是正直,就越是注重礼教纲常,在他们看来,世上万事没什么比坏了规矩更严重,所以即使要冒着国家倾覆的危险,他们也不会放任帝王无道而忍气吞声。
简而言之,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使要害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为代价,也要誓死捍卫他们所秉承的原则。这也正是源瑢可以拿捏鼓动他们的依据所在。
这种宁可大家都抱着礼教规矩同归于尽,也不能稍作通融苟且偷生的观念被绮雯嗤之以鼻。
绮雯毫不讳言地说:这种“正直”之士,简直比以权谋私的贪官还要可恨,至少人家贪官的价值观还在正常范围之内,而且人家办坏事知道自己是在办坏事,没有一边办着祸国殃民的坏事,一边还标榜自己是旷古忠臣是吧?
这副论调足够标新立异。皇帝自己也是变通之人,自是对她这论调既欣赏又支持。
果然临到此时,听了皇帝的诘问,刘正明仍坚持道:“请圣上恕罪,老臣今日出头,绝非为人帮腔,目的仅仅在于维护天道正统。为人君者当以大局为重,倘若圣上能对那祸国之女秉公处置,我等自不会为难圣上,还会为今日失礼之过向圣上请罪。”
皇帝略加重了语气道:“刘卿家尚未回答朕的问话,朕若不从,又当如何?”
三老臣忍不住对望了一眼,刘正明脸上悲愤之色又加重了几分,呛声道:“先帝曾于圣上与三王爷之间立谁为储君一事多有迟疑,此事我等皆知。圣上蒙先帝厚爱,以大燕社稷相托,若还立身不正,有负重托,臣斗胆……恳请圣上逊位让贤!”
“刘大人请慎言!”粟仟英终于忍不住插口训斥,古往今来臣主废立都是动摇社稷根本、绝对弊大于利的事,若要以此据理力争,打压住这三个糊涂老头的气焰,虽不能挽回风评劣势,至少可以缓和局势,争取转机。
却未等他再多辩解,意外见到皇帝朝他轻飘飘递过来一个眼神,似是示意他稍安勿躁,粟仟英为之一愣,就此忍住没再多说。意识到今上可能已有对策,他也是心下稍安。
皇帝并没说什么,目光朝潭王瞟了过去。
事到如今潭王不能再装聋作哑,踏上一步站了出来,面色沉痛地施礼道:“臣弟虽日日进宫侍疾,还是碍于身份,须得仰赖皇兄侍奉父皇。得悉因皇兄疏忽之责致使父皇过世,臣弟自是痛心疾首。请皇兄听从刘大人进言,处置了那罪臣之女,以正视听。臣弟自不敢对皇兄不敬。”
这就是拿准了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步交出绮雯,以此将他的军了。
他确确实实绝不可能让这个步。皇帝不由得暗中感慨,如果自己没有过准备,眼下又当如何?
临到这个境地,要么是舍弃她来守住皇位,要么就是为护着她与对手决个生死,前者的后果会是自己从此都被对方拿捏,今后都翻身无望,后者则是以本就不及源瑢的实力去与对手硬拼,同时还要丢弃自己的风评优势,可谓胜算寥寥。
这两条路走下去,想要留她一条生路,都是希望渺茫。
忽然意识到,原来曾经对为了国事要牺牲她的顾虑并没多遥远,眼前这局势还不就是么?向对手妥协,牺牲掉她,就成了保住皇位、图谋后计最简单的办法。
万分庆幸,好在自己还是有准备的。
“刘卿家口口声声孝道为重,当为敬重先帝之意。朕忝居皇位,正是受先帝亲手相托,卿家此时却出言要逼朕逊位,这便是敬重先帝、尊奉先帝之意么?”皇帝义正言辞地问道,由此展开了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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