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说,犬类有着与生俱来的、近乎本能的忠诚感。认了主的狗更是容易在这种本能里走向极端。
犬神是同意这个说法的。
虽然,它是在十六岁“高龄”的时候,才认定了自己的主人。
——
“主人就是……需要你保护、会让你觉得温暖、只是看到她就觉得开心、想要一直待在她身边、不允许任何事物伤害到她、觉得她比你自己更重要……这样的存在。”
父亲在它小时候这样告诉它。
父亲的主人是个普通的人类女性——或者不普通?它记不清了。那个女人嫁进了那户姓塚田的人家,生了个儿子,之后没过几年就死了——它对她的印象仅止于此。事实上,它尚且仍记得这么个人,也只是因为彼时曾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饿死在她坟前而已。
它隐约记得,那个女人死的那天,那家大户遭了土匪,她为了保护自己四岁的儿子,最后被土匪乱刀砍死。父亲当时已经老了,没有能够救下她。
虽然那个女人至死都没机会说上一句话,但她拼死也想保护儿子的意志是显而易见的。然而,父亲对那个孩子被抓走的情况却无动于衷,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前。
没能完成主人的命令可是最丢脸不过的事啊——
它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犯了如此低劣的错误,于是拼命上前从土匪手里把那个小孩夺了回来。它当时还庆幸自己反应够快,不然日后父亲回想起来,必定会感到羞愧万分。
然而,它没能等到父亲想起这些的时候,因为没过几天,父亲就死在了那个女人的坟前。
——
塚田不是它的主人。
父亲曾经说过的那些情况,它从没有在塚田身上感受到过。
留在塚田身边,只是作为父亲曾经犯错的弥补。它觉得自己有必要保护这个孩子到他有自保能力的时候,不然,父亲到了冥界,必定会没脸去见那个女人。
它也本来以为,一直到死,都永远不会有自己认定的主人出现。
直到那一天,那道纤细稚嫩的声音,在它头顶上方怯怯地响起,轻悠悠地、飘进彼时它一片混沌的意识里。
“——你、你好......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很久以后,它回想起那一刻,仍然会觉得,那仿佛是一道温暖明亮的天光,混杂着脆弱甜蜜的香味,缓缓地,洒落在昏沉与疼痛的混沌中。
——
每次听她讲话,它都会感到非常、非常的开心,以致于后来,它甚至开始觉得这份开心是超乎常理、不正常的,不然怎么一看到她,它好像连身上的伤口都不觉得很痛了?它知道她是妖怪——难道是妖怪特有的能力吗?
她老是说一些很古怪的话,但它也老是忍不住每一句都认认真真听下来。前面几天里,她不停地给它讲了很多它从没听说过的故事,什么孔融让梨、孟姜女哭长城、司马光砸缸、丑小鸭......它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是想向它歌颂人间的真善美——可是她不是妖怪么,为什么要赞美人类?最后她握着小拳头严肃地看着它:“世界多广阔,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抱有希望,不要堕妖!”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总之,它下意识地在心里默默记住——不可以堕妖。
然而这么没过几天,她突然又来把前面的那些故事从头念叨了一遍,最后依然握着拳头严肃地看着它:“世界多广阔,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忘记塚田,早日堕妖!”
——所以......她到底是要不要它堕妖呢?不得不说,它的确为这个问题迷茫了很久。
不过,它很快发现,只要是她的意愿,前后矛盾也没有关系,它好像全部都愿意去照做——她不想它堕妖,它就努力不堕妖;她想让它堕妖,它就努力——
......话说,怎么才能堕妖来着?
——
“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样会有用,吧。”
“警告你不要再来打击我了啊喂!不然呢,你有更好的办法吗?”那个背着药箱的男人,好像总是一开口就让她生气。
“你,想要当,它的,主人,吗。”
......什么?
不仅是她,连它都被那个人说的话彻底惊呆了。
——要当它的主人吗?
——需要保护、很温暖、只是看到就觉得开心、想要一直陪在身边、不能伤害、很重要。
——要当它的主人吗?
——主人?
几乎是瞬间内,全身的血液都为着这个字眼,疯狂地叫嚣着鼓动起来。
主人......
主人!主人!
当我的主人吧!
“——呃?当然不啊,我怎么当得了它的主人呢。”
下一秒钟,它就听见她这样说。
柔和稚嫩的吐音,依然仿佛浸润着温暖的香气,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入它的耳中。
父亲死前曾告诉它,如果有了认定的主人,一定要拼尽一切守护好对方。因为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失去。但是那一刻,它发现这是错的,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被抛弃。
——
她走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阴冷的安静。
不确定是不是它的错觉,它好像听到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又似乎不是骨头,好像是冰冷的血液轰鸣着击撞在耳朵里的声音。
从她说出那句话开始,这具躯壳就开始慢慢地散架了,胸腔里鼓噪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全身的毛发都要散落了,它要变成灰尘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它就要消失了。
——咔哒。
耷拉在背脊上的铁链滑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它低下头,看见了一双绝非犬类所有的手掌。
哦......原来它没有消失。
它堕妖了。
——
“你到底是在闹什么别扭啊?我哪里惹到你生气了吗?”
她这样问它。
它没有生她的气。其实它想告诉她——我已经变成妖怪了。其实它想再问她一句——如你所愿,我已经堕妖了,你还是不想当我的主人吗?
可是它不敢看她了。被所认定的主人抛弃的狗,完全没有存在于世的意义,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厌恶与怀疑中,要是看她一眼,它绝对会忍不住求她亲手杀了它的。
——
听到她的声音、听不到她的声音,它分不清楚哪一种情况更让自己痛苦,等待本身也是。
但她终于还是来了。
只是,今天她好像碰到了麻烦——在看见她进门前,它便感知到了这个意识。
以往,她每一次提着那只鸟笼来找它说话的时候,嘴里总是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子,脚步轻快地进门来——从她踏入庭院,它就能听出来,那种独特的,唯一的,细碎轻盈的小步子——在今天,第一次透着明显突兀的杂乱慌张。
它暗暗绷紧起神经。果然,在那道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瞬间,它便看见她眉眼间显而易见的惶急。
她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但是往房里看了一圈,便很失落地靠坐在了墙角。她来找那个背着药箱的男人吗?那个人昨晚从这里出去以后,它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昨天夜里,曾有个头戴斗笠的陌生人进过这间房间,看着身形似乎是个女人,举止很怪异,进门以后完全没有理会它,直奔墙角的那一面长柜。它隐约听到她口中叫着“宝宝,宝宝,我可怜的宝宝们......”之类的话语,随后便以一己之力扛起整面柜子,出了门去。
在那之后,那个背着药箱的男人紧随而至,朝着同样的方向追了出去。
那个柜子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也知道她一直在为这个问题烦恼,所以,昨天晚上看着那个带斗笠的怪女人把柜子搬走的时候,它并没有拦住她。
它原以为,解决了这个麻烦,会让她开心的,怎么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看着她焦虑地紧皱着眉头在房内走来走去,它又开始对自己产生了那种厌恶的情绪——它甚至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在烦恼什么啊?什么让你不开心啊?你不喜欢什么啊——我帮你把这一切都消灭掉,好不好?
正这么想着,它就听见她说——从今以后,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过来找你了。
——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再也不会来找我。
再也见不到她。
——
它好像是窒息了很久,直到看到她眼里有些疑似泪光的东西,才从那种浑身冰凉的耳鸣感里,解脱了一丝意识出来。
她这是......想哭了吗?为什么?因为不能来找它?所以在难过吗?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原本浑身僵直的、冰冻着的血液,才又开始缓慢流动起来了。
一只合格的狗,不是应该让主人开心吗?可为什么看到她的眼泪的当时,它几乎有种奇怪的死后余生的快感,甚至还在想着:再为我哭吧,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它就痴痴地看着那些扑落落掉下的眼泪,听见她说:为我堕妖吧。把你的忠诚交给我。
——
它是怎么被抓住的?它有点想不起来了。
在她面前化出人形以后,它整个脑袋都被弥天的喜悦感冲得眩眩然,记忆几乎是断片的。一直到被锁链锁住四肢——甚至到现在,它仍旧处于一种,嗯,高兴得快要疯了的状态。
非要回想的话,好像是塚田派来的人在它身上贴了张奇怪的符咒,它便使不出力气来了。在那之后,它逼出妖兽化的形态,勉力将她送出了那个地方——因为浑身脱力,它只能先保证她的安全,于是用身体堵住已被破坏得看不出原样的大门,为她争取足够逃跑的时间。
它甚至压根不记得自己在捧着她往门口挪的过程中,一不小心一爪子碾死了闻声而来的塚田大少爷。
对了,在门口的时候,她好像跟它说了什么,它还是有点记不清了,似乎是“心剑”什么来着?原谅它吧,它当时高兴傻了,脑袋里跟耳朵边上尽是放烟花的声音,实在没能够听清楚。
它是以一种堪称羞涩的目光,目送她迈着小步子跑远的。
——它成功救下了主人。它可真是太厉害了。
——主人真棒。跑的样子真可爱。
那些战战兢兢地开始往它身上缠铁链铁锁的家伙,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自己面前这头凶残妖兽的脑子里,正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
要被斩除了吗?
它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心里连哪怕一丝丝的恐惧都没有。
它早就看见了,它的小主人,就趴在围墙上,角落里。
真像个小太阳。
它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它的小太阳,从墙上掉了下来。
她掉下来了——
掉在它身上了——
然后,被它捉住了。
——
“唉唉唉停一停!”傅小昨瞄到街角一抹熟悉的冰蓝色,连忙大喊道,快速奔跑着的巨大黑犬温顺地停下了脚步。
她睁大眼看清对方熟悉的面容,惊奇地道:“药郎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之前你去哪儿了啊?”
“有,事。”卖药郎的声音依然冷淡如昔。
黑犬背上的少女闻言眨了眨眼,没再追问,只是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马蹄声,秀白玉致的小脸上有些难得调皮又兴奋的神色,脆声道:“药郎先生,我们要继续逃跑啦!你自己也注意安全,有缘再见!啊对了,你的小天平还给你,谢谢!”
随着她招手的动作,沉默的黑犬瞬间默契地继续往前奔跑起来,被抛下的小天平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金光,最后稳稳停落在卖药郎的一边肩膀上。
只几秒间,巨犬的身影便携着背上那抹鲜艳的殷红色,跑到了长街尽头,一跃而起,直直向着城墙另一头飞跃过去,隐隐有清亮的惊呼声顺着冰凉的空气传过来,携着分明快乐畅快的笑意。
卖药郎静静的目光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城墙的另一头,似乎是觉得新奇的,在薄暮余晖下,显出有几分堪称柔和的暖色。
停落在肩上的那架小天平扭了扭“身子”,活泼旋转着跳了一小段俏皮的华尔兹,最后朝着远远的那个方向,绅士范十足地微微“欠身”鞠了个躬。
“啊。看来,很喜欢,她嘛。”
卖药郎伸手让天平停在指尖,收入药箱内,淡声朝它说了一句。
身后隐隐有喧闹的兵马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他没去看杂乱追来的追兵人马,顾自朝另一条道路行去,一边微微扬了扬手指。
“走吧。”
——
远处广场正中,被数百人众以惊惧目光注视着的、怪异地停滞在半空中的巨斧,靠近斧刃边缘的某个不为人察的隐秘角落,一张一掌宽长的白纸在凉风中轻轻飘落下来。
下一秒,整一柄巨斧才仿佛被按开了某个行动开关,猛地下落劈在地面上,砸出一道狰狞深刻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