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仲竹每日或陪伴太上皇,或陪伴娇妻爱女,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圣人登基三年,大位安稳,太上皇心思澄明,极少干预朝政,下过几次旨意,都是小儿子婚事,或者礼仪性的圣旨。
圣人自然投桃报李,经常到皇庄上演父慈子孝的大戏,史仲竹私下里表示太假。太上皇笑到:“手里有钱,才有底气去救穷救苦;有名有姓,才敢说自己不睦名利;不顾自身,心怀天下的才是真圣人,这天底下的人,大多是自己富足了,才有底气分给别人。”
史仲竹受教,太上皇说得对,自己都吃不饱,又怎么又心思去追求帮助别人。圣人把权利收回了手中,才敢大度演父子情深的戏码。
知道归知道,只是想着太上皇一腔慈父之心,总会替他抱不平。
太上皇笑着对史仲竹说:“果然还是年轻,经的事儿少,史鼎在我面前再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史仲竹在心里嘀咕:我爹那么谨慎的人自然不会。
太上皇像是听到他心声似的,说:“和性子倒没什么关系,史鼎多年前就认识老六了,那时候他和老六一样艰难,都有一个受父亲爱重,本身却有瑕疵的嫡长子,自然就惺惺相惜了。恐怕在史鼎眼里,老六受了太多的委屈,自然觉得如今合情合理。”
“我也是四十二年才知道史鼎投了老六,那是太子已经不成了,只是……天下,交到这样克己能忍的老六手上,朕也放心。既然当年委屈了他,现在补给他也就是了。”
“上皇……爷爷……”
史仲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往事内情,想想也明白了,太子能两废两立,自然圣宠盛隆,心思都在一个儿子身上,另外的儿子肯定受忽视。
“耀昀知道,可还有句俗话:屁股决定脑袋,耀昀坐在您身边,自然心向着您。”
“果然是个傻孩子,你又焉知我对史家没有芥蒂?”
“耀昀管不了那么多,您对我好,我也想对您好……”
“朕一生子嗣众多,儿孙过百,没想到,临了临了,倒是你最合心意。”太上皇叹息。
史仲竹也在心里叹息,此生长到二十岁,史鼎对他管得松,堪称溺爱,关系亦师亦友。倒是太上皇,刚开始的时候因敬畏皇权,对父子关系中“敬畏”的认识第一次出现在太上皇身上,太上皇常常是他模仿的对象,心中寄托感情良多。如今这个他平时称为“上皇”,偶尔昵称“爷爷”,实际当做“父亲”的人,垂垂老矣,如那非洲大草原上的雄狮,最后会因为老迈,瘦骨伶仃,体重只有盛年时的三分之一,被活活饿死。
太上皇如今身体渐渐支持不住,背也佝偻了,史仲竹仿佛能看到一头雄狮,就这样死在炎热的雨季,身旁没有亲眷,只有驱赶不尽的蚊蝇。
史仲竹一语成箴,第二年四月,太上皇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历程。
太上皇大行的时候,史仲竹被没有跪在内殿的资格,等到后来高伟公公出来叫他,进到内殿的时候,太上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史仲竹只来得及摸了摸太上皇冰凉枯瘦的手,太上皇就停止了呼吸。太医在旁边高喊山陵崩,皇家孝子贤孙自然扑到床边大哭,史仲竹又有什么资格呢?
史仲竹被拉得退到一边,又迷迷糊糊的被人拉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跪在大殿外了。
就这样随大流走过了太上皇的丧礼。太上皇在遗旨上说,对史仲竹“视之孙儿”,希望死后能在地宫外摆满牡丹,史仲竹麻木得听着别人恭喜自己受宠,他都不知道出现在遗旨上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死了亲近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太上皇头七过了,大致礼仪程序已经过完,天下百姓除了禁止嫁娶一年,日子已过得和平常无异。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史仲竹不能忍受自己敬爱的人就这样消失,又再一次跌破眼镜的上书了。
自陈,受先帝恩宠太多,愿意替圣人尽孝,给先帝守陵三年,恳请圣人允许。圣人自然深受感动,升史仲竹做了正四品太常寺少卿,给先帝守陵去了。
史仲竹说什么替圣人尽孝,实际上,史仲竹不太喜欢圣人,圣人也不过是看在史家、史鼎的面子上宽容史仲竹两分,既然他自己想不开,圣人又不是圣母,直接一个闲职打发到皇陵去了。
史仲竹回到家里,先去和史鼎、郑氏请罪,没有和家里商量就做出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在圣人心中拉低史家的地位。好在史鼎也知道他天生一副文人脾气,最重感情,也没有怪他,让回去了。
回到秋节院,史仲竹见魏贞娘正在窗边逗着小女儿明珠,北方四五月,天气还是很冷的,明珠裹着厚厚的襁褓,双手锲而不舍得从襁褓里挣扎出来,去抓魏贞娘手上的玩具。
“贞娘。”
魏贞娘看她回来了,把女儿递给在身边随侍的秋菊,道:“耀昀,怎么了,心情不好。”
“不是,没和你商量……我今日上书请求给先帝守陵三年……”史仲竹不好意思到,当时胸中一口闷气,一冲动没和家里人商量就干了,现在想想,太冲动了!
“哦,我当什么呢?”魏贞娘平淡到。
“你不怪我,你不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我在嫁给你之前,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自先帝山陵崩,你也绷紧了一根筋,我就怕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只是去守陵而已,我并不吃惊。”
“贞娘,贞娘,谢谢,谢谢你理解我,谢谢……”多少朝臣都说自己是傻子,还有人嘲讽做戏做过头,把自己搭进去了,他们不明白,圣人潜邸旧人史家出生的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没有人相信,只是单纯的为了……为了感情,对先帝的儒慕。
“对不起,贞娘,我要离开你们娘俩一阵子了,本想看着明珠长大的。”史仲竹遗憾到,果然冲动又惩罚,当时没有考虑到家里。
“又没说不准带家眷,我们娘俩跟着去就是了。”
“守孝夫妻分居……”
“夫妻分居,说的是不行周公之礼,没说住得都要分开,若按你说的,贫苦人家怎么办?”
史仲竹辩不过她,讨饶道:“我去翻看典籍,再去请教太常寺正卿,他懂得多。”
太常寺正卿建议最好不带家眷,没说不许,史仲竹就假装听不懂,还是带着她们娘俩去了。
守陵,不是前世的看守公墓,陵墓的范围大得很。先帝的陵墓规模宏大,建筑雄伟,形制参照前朝帝王陵墓而有所增益。高高的围墙,围了三万多亩的土地在里面,围墙内享殿巍峨,楼阁壮丽,三十多所寺庙、道观被围入禁苑之中。陵内植松十万株,养鹿千头,每头鹿颈间挂有“盗宰者抵死”的银牌。为了保卫陵墓,内设神宫监,外设陵卫,有五千多军士日夜守卫。特设守陵监二员,四十陵户,拨给司香田若干。
所以,陵墓是个活动范围很广的地方,史仲竹看到这样的情况,甚至不理解为什么夺嫡失败的皇子,为什么被派去守陵,就宁愿自杀,这么大的地盘,完全没有圈禁的感觉啊?
是他小市民的思维还没有转过来,还是夺嫡失败的皇子不甘心无权无势过一生,史仲竹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不要紧,安顿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皇陵并不是荒郊野外,有驻军、有人家,史仲竹这次过来,没有带仆人,只有史仲竹、魏贞娘和明珠一家三口。史仲竹游学几年,生活自理,会医懂药,魏贞娘下厨,收拾家务也不在话下,他们夫妻俩商量好了,过几年平淡质朴的躬耕生活。
史仲竹一家并不是四十陵户中的一员,驻军也自有体系,二位守陵监,知道史仲竹出生名门,身上还有伯爵爵位,不敢怠慢,把最好的房舍留给他们一家,处处提供方便。
史仲竹不是穷客套的人,在陵户的房子中,选了面积最大的,自带院子的房子,打算在院子里种些花草果蔬。皇陵虽然这么多人,但相对面积来说,还是算得上地广人稀。史仲竹安顿好家小,给京城里的家人报了平安,就细心规划起自己的生活来了。
院子很大,史仲竹把屋后开辟出来种牡丹,圣人在遗旨上说了,想要牡丹铺满去时的路,圣人打造了金牡丹陪葬,史仲竹却想在整个皇陵种上鲜活的牡丹,只有有生命的东西,才配得上这个教导自己、包容自己的帝王、亲人。
前院,魏贞娘请教了史仲竹,又请邻家大婶帮忙,种了些小菜,夫妻俩安然自得,唯一可怜的就是小明珠了。小的时候还可以吃奶,长到一岁半,史仲竹做主给断奶了,吃的就是米粥、蛋羹之类的,长到四岁,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
史仲竹看到女儿的小脸,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蠢事,现在已无回头路,只能多研究些有营养的素菜,好给女儿补补。
先帝三周年忌日的时候,圣人看到的皇陵,除了遍植松树以外,就是满目的牡丹了。从正殿,到大门,整个三万亩的皇陵,处处摆着鲜艳的牡丹,这样和陵墓格格不入的艳色,却比高大乔木更让人感到肃穆,更让圣人心生感动。
身边的大太监戴权回道:“忠嘉伯带了妻女给先帝爷守陵,谨守规矩。也没有带下人伺候,听说除了米是京里送来的,这三年,吃的东西都是自己种的。先帝爷陵里的牡丹,也是忠嘉伯亲手种的。”
圣人默默的听完戴权的回报,朝廷大祭还没正式到来,圣人这次只是微服出访,远远的透过低矮的围墙,看着史仲竹种的牡丹,和他妻子种的蔬菜,圣人什么都没有说,默默的回宫了。
天下有这么一个不计身份、诚心正意为您守陵三年的人,父皇,您不亏了。圣人在心里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