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惠民坐在原告席,紧张感让他的双手不知放在哪儿,只能很局促地坐在座位上不知该干嘛。
他身边是位40来岁的律师,倒是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人很随意地翻了翻乔莉公开了的纸质证据材料,兴致缺缺。至少在现有的证据下,二审改判的几率非常低。对方无非抓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痛脚在说事儿,甚至还把几个月前唐惠民买野生黄鹂鸟的事情摆上台面。
他忽然对这些零碎的证据本身产生了兴趣,一个医学大律师怎么干得还不如上一任律师实在?
猎捕贩卖野生候鸟才犯法,购买又不犯法,把这事儿重新提出来还附带上了各项证据,能说明什么问题?
唐惠民抓起水壶,喝了口茶:“何律师,这次二审......”
“老唐,别紧张,二审是很正常的程序。”何卓笑了笑,对身边有些紧张的唐惠民说道,“涉及那么大金额的赔偿,医院当然会选择上诉。放心,我会为你争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这些话从一审开始前就不停地在唐惠民脑子里翻来转去,他本该胸有成竹的才对。但自从上次被人举报了购买黄鹂鸟,他的心神就没真的镇定下来过。加上刚入手的百灵鸟确诊了新城疫,虽然是病情轻微的缓发型,但只要染上新城疫,最终的结局就是死亡。
再说一只被诱发出了病症的百灵鸟,根本算不得宠物。它就像中风了一样,平时脑袋歪在一边,走路还会一瘸一晃,早就失去了继续养下去的价值。
如果算上这一只,这一年多来已经连着死了好几只鸟,让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就算彻底给鸟笼做了消毒处理,唐惠民也没有再去逛花鸟市场的兴趣。
至少在拿到赔偿金之前是不会去了。
何卓合上文件,淡淡地说道:“审判长,我们在一审时已经提交过了各项证据,这次没什么新的证据。”
他表现的很镇定,对再次胜诉很有信心,但乔莉好歹也是有名的医学律师,提交这些证据肯定有理由。
如果真的有理由,那肯定不会太简单......
何卓想了好几个可能性,并且想好了各种应对的办法。想着太过专注反受其乱,他也和唐惠民一样往嘴里灌了口茶,等待对面那位老对手究竟会打出一副什么样的牌。
乔莉的纸质材料被助手送上审判席,质证上都没什么问题。就当法庭昏昏沉沉的准备再走一轮一审的流程时,她却一次性请来了三位证人,大大出乎了何卓的意料。
三位?
她从哪儿找来的三位证人?
一审的时候他可是把上京肯作证的呼吸科主任、肿瘤科主任都过了一遍,几乎都是一个答案:结合病人病情发展,肿瘤可能性小,大概率肺炎。再结合当时医生的一些肯定性判断,这起纠纷几乎就是一边倒的铁案。
何卓本来就是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只是不喜欢做医生,毕业后就自学考了政法大学的硕士。工作后他用专业上的优势,一直为病人做诉讼,成绩一直都不错。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起书写不规范导致的误诊,是医疗过错。
以医生普遍谨慎的性格,没人会为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实做完全相反的诊断,更何况一次出现三位那么离谱!
“上京大学生命科学院刘步风教授,生命工程研究所张淮副教授,还有一位是动物研究所副所长钱文学教授。”乔莉读了三人的名号,一旁的女助手则负责把三人的身份材料一式两份交给审判席和何卓,“这些是他们的身份证明,可以证明他们是各自所在领域的专家,符合专家证人的要求。”
何卓和一审的医院代理律师考虑的都是临床医学上的问题,从没想过自己接手的纠纷案会和前沿科学扯上关系。
刘步风和张淮都是国内肿瘤基因治疗研究的佼佼者,再配上动物研究所的副所长和厚厚一摞和鸟类有关系的证据......
这套组合拳下来,何卓有些懵。
他再次翻开到手的资料,这才发现一块块看似和纠纷案毫无关系的碎片化证据,正在被那三位专家说的内容连成一串完整的证据链。
同时何卓也发现了乔莉真正的目的。
这哪儿是在纠结赔偿金的多寡,这个女人明显是想靠十几天的准备期,彻底推翻之前一审的审判结果!
真是厉害......
何卓听着乔莉身边那位小姑娘的陈述,不得不佩服这个老对手。连工作那么多年的临床主任医生都没能发现的细节线索,竟然被她给抓住了。
乔莉是医学律师不假,可终究不是正经医科毕业,这些知识也早就超出了医学的范畴,她是怎么做到的?
何卓脑子很乱,两眼不停扫着手里的文件资料,思路勉强能跟上肿瘤消失的真相。
“从各项证据显示,原告从去年年初开始就长期处在感染新城疫病毒的环境中,感染可能性非常高。”
陆子姗汇报着祁镜和几位专家研究后得出的答案:“而新城疫病毒已经证实可以攻击肿瘤细胞,刘步风和张淮教授都是这方面研究的专家,在国外肿瘤研究杂志上发表过相关文章。”
一个在鸟类中传播的疾病,到了人体里竟然可以攻击肿瘤?
这点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新兴知识。
在他们的思维结构里,肿瘤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怎么可能会有克星?就算有,也应该存在于接触不到的科研实验室里。
但几位专家得出的结论却不容置疑:“新城疫病毒在肿瘤细胞中的繁殖速度是普通细胞的数千乃至上万倍,它们能有效地刺激人类身体免疫中的细胞毒性,从而达到特异性杀伤肿瘤细胞的作用。”
其实早在十九世纪就有一位农场主,因为晚期肠癌慢慢抑制消失上了新闻,最后研究发现是农场里禽类感染的新城疫病毒的功劳。
这些病毒对人体没什么太大的毒害作用,但却能有效地刺激免疫系统。
虽说全球已经有不少同类案例报道,但结合巨大的肿瘤病人基数,这种几率依然非常低。更何况病毒不可控,人为干预向的研究早已经上了轨道,但一直一来收效甚微。
由病毒来承担人类对抗肿瘤的重担,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审判长听得云里雾里,一个个专有名词蹦进脑袋得不到该有的反馈,但这并不影响它们成为重要证词:“三位专家的意思我大致明白了,就是有理由怀疑,原告肿瘤的消失和新城疫病毒感染有密切的联系?”
“完全有这种可能性。”
“有必要做一次病毒血清学检查来证明这个观点。”
审判长点点头,然后问道:“按材料上所述,原告感染新城疫应该在一个月之前,现在还测得出病毒吗?”
“新城疫病毒虽然对人体没多少危害,但却可以长期停留在人体中。”钱文学推了把眼镜,把和祁镜说过的内容又在法庭上说了一遍,“我特意去查过文献资料,最长存在的时间可以超过半年以上。”
对于专业性非常强的医疗纠纷领域,人证本就比物证要强一些,何况现在突然出现三个人,还都是能在国外单独发论文的级别。
他们是人证,而他们的论文就是另一种物证。
“由于检查结果是决定性的物证,我们认为有必要对原告进行一次新城疫病毒的病毒血清学检查。”乔莉拿出了一招翻盘的最后杀手锏,“希望审判长能允许。”
何卓叹了口气,只能坐在座位上喝闷茶。
最近他也有关注乔莉的动向,没见她见过什么重要人物,这些人是哪儿蹦出来的?何卓没想到自己从正面封死了临床,她竟然在前沿科学的学术论文上玩起了迂回包抄。
何卓笑了笑,看着手上的白纸黑字,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这老女人也藏得太深了!
他原本以为乔莉会放弃医疗领域的正面战场,准备在赔偿方面做文章。在费用问题上,何卓有绝对的自信,也做足了准备。精神损失费、门诊专家挂号费、影像学检查费、来往于各大医院的路费食宿费,和精神受损导致的工作差错补偿费,等等都是他争取的目标......
医疗费用问题一直是何卓擅长的领域。
在这里,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藏进阴影角落里的地痞无赖,在混乱街巷打斗里讨回不少利润。
可现在看来这些准备完全没起作用,乔莉根本没有放弃正面战场,也自始至终都没想要赔一分钱。
惨败......
......
“唐先生,对方掐准了整件事的关键,我无能为力。”何卓笑着摇了摇头,“这次只能寄希望于你的那管子血了。”
“你......”唐惠民气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刚才还信心满满的二审会是这个结果,“你刚才还说肯定能胜诉的!”
“我有说过吗?”何卓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说会为你赢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这不就是......”
“有没有利益得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癌症,本来医院没法确认这件事儿,我就能赢。”何卓抢过了主动话语权,摊了摊手,表达着自己的无奈,“可现在对方有办法确认,那我就只能撤了。”
“啊!你这是在狡辩!为自己的失败做狡辩!”
“我是律师,不是神。”
何卓看到远处走来的乔莉,甩下这句话就自顾自地迎了上去:“乔律师,恭喜恭喜,这次你怕是又要胜我一筹了。”
两人在法庭是对手,可私底下也算关系不错的半个朋友。乔莉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你当事人的检查报告需要等一个星期,最后的结果还很难说。”
事情确实和她说的一样,结果还是未知数,但何卓已经有了败北的预感。他的预感向来很准,所以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反正和乔莉打对台一直都是s负多胜少,早就习惯了。
当然,一味地奉承和认输可不是他的作风,得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才行。
“乔律师以前你都是大刀阔斧地把对手斩落马下,这次怎么可以在背后突放冷箭呢?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他微微弯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自嘲道,“我这背啊,都快被你的弩箭射成刺猬了。”
“呵呵,有时候放冷箭也是种策略。”乔莉被他逗的笑了起来,“不过可惜,这次放冷箭的不是我。”
乔莉对之前走进死胡同没有丝毫在意,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不足:“这次有贵人相助罢了,要不然还真的会败诉。”
“贵人?什么贵人?”何卓来了兴趣。
干律师这行,尤其是在上升期的时候,需要各种案源,人际关系有时候恐怕比自己的能力更重要。所以“贵人”二字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让他一听就兴奋了起来。
“一位小医生而已。”乔莉看了眼身边的陆子姗,笑着把祁镜一笔带过。
“小医生?”何卓听着不对劲,“乔莉,你可别唬我,小医生怎么可能是这件案子的关键?”
“不信算了。”
“信信信,我当然信。”何卓见她要走,马上又拦了过去,“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找他聊聊。”
“你还真够执着的。”乔莉笑着说道,“丹阳认识吗?”
“丹阳?丹阳路?南路还是东路?”
“我说的是城市。”
“他不在上京啊?”
“现在应该坐在诊疗室里看病人吧。”乔莉看了眼法院外明媚的阳光,笑着说道,“回去等结果吧,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哦,对了,如果这次赢了,医院还会再次上诉。”
“你们官司打上瘾了吧......”何卓知道乔莉向来不肯吃亏,这次差点失败肯定要找回些场子。
“诉唐惠民先生诬陷本院误诊,造成极为不良等我社会影响,并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乔莉笑着拿出一叠文件,“这一个多月门诊量比前几年同期下降了3.16%,呼吸科更是锐减了5.73%,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
何卓咽了口口水:“你还是这么狠,溜了溜了。”
“你不再和我打一场?”
“算了,惹不起我还躲得起。”
......
此时丹阳医院急诊诊疗室里,祁镜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帮忙分担隔壁普通急诊的病人。三月春风带着温暖的阳光,很容易让人犯困,他本来想好好睡一觉,可惜急诊室的病人实在有点多。
“小妹妹,你身上这几个红斑就是过敏。”祁镜指着她脖子、胸口和手臂上的疹子解释道,“我给你开点药,吃着就好了。”
小姑娘估计刚上大学,正值爱美的年纪,对身上这些东西十分反感:“又是过敏......”
祁镜写着手里的病历记录本,笑着说道:“春天嘛,过敏在所难免,就当是被春风吻了两口。以后出门的时候多留意留意,见着天上飘黄色果毛,就离远一些。”
“果毛?果毛是什么?”
祁镜见她听不懂,就抬手从她领口摘了一块下来:“今年丹阳的悬铃木繁殖时间前移,飘果毛比往年早了十多天,你应该是对它们过敏,以后注意着点就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