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在那些娇昙若梦往事里的许氏,絮絮叨叨的念着,妘颋不语,静静听她说:
“那年宫宴,父亲叫我跳了支舞献给皇上,好博得龙颜,讨个赏。我也确实没给父亲丢人……连皇上都夸我婆娑若柳,曼舞倾城。全场的焦点都在我身上,我知道,我成功了,凭借这一舞,我可以挑位青年才俊嫁个好人家,嫁个对父亲仕途有帮助的人。”
许氏说着说着突然咯咯笑出了声。
自嘲而又悲凉,可怜中卷着无助,像是卑微开在尘土里的一支娇花,孤辰般落寞,绚烂中凋零。
不仅仅是她,这京都看似锦衣玉食,富丽堂皇的高门小姐,哪个不是在权势倾轧下的牺牲品,那些所谓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说到底也不过是各取所需,互帮互助下见不得光的荒唐交易罢了。
她不过是想稍微嫁个自己喜欢的人,相夫教子,琴瑟和鸣度完此生。
那一舞,众人欢呼喝彩,雀跃鼓掌,她却看的明白,这些人看她的眼神里,有兴奋,有欲望,有占有,有不屑……唯独没有她想看到的赞赏与尊重。
只除了那一人。
那人白衣绸缎,谦谦而笑。只是在众人欢呼雀跃下,蜻蜓点水般的扫过自己一眼。
只一眼,许氏愣了——这人眸中居然没有半点情绪,像是没看到她一样。
可少女芳心暗许,都有一颗养在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下骄傲的心,哪里能受的了这般无视。
所以等龙椅上那位掌握生杀大权,黎民生死的九五至尊问她想要什么赏赐时。
她毫不犹豫的横手指了那位白衣绸缎的谦谦公子,说斗胆求一如意郎君。
君无戏言,不过赐旨婚事皇上自然是允诺了。
全场哄然大笑,有羡慕,有嫉妒……却都又不知碍于什么纷纷躬身祝贺着这人抱得美人归。但见那少年分明立马就红了脸,不是羞得,反而是勃然大怒的反抗。
彼时天真懵懂的少女并不知道这人就是京都弱冠之年学富五车的青年丞相,更不知道,他家中已有娴妻在怀,恩爱不疑。
也不知道,正是因为这横手一指,亲手将自己推下了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从此也成了独守空闺,红颜枯骨中的众多一位。
“许小姐错爱,妘颋当不起。”
那谦谦公子站了起来,斯文有礼的向她作了一揖。告诉他承蒙错爱,有辱厚爱。
她这才看到这人不但面容俊美清隽,连身姿都是众里挑一的好看,长身玉立,温文儒雅。
一眼倾神,再看沉沦,“为什么?”
“家中已有妻室,无法求娶许小姐。”那人解释道,说到他妻子时,连眉眼都多了几分俊朗骄傲。
她原本是想就此作罢换个人的,却在看到妘颋提起她妻子时神采飞扬的俊朗温柔下,对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夫人多了几分羡慕与嫉妒,鬼使神差答了句:
“我可以做小……”
许氏以为,如妘颋这般温柔俊朗,才貌双全的人,对妻子如此呵护备至,等日后她入了府,是否也能被这男人温柔以待,呵护一生。
可惜这贪得一场的镜花水月,终了也逃不过曲终人散。
等她终于如愿以偿入了妘府,才知道什么叫行尸走肉,长夜难眠。
也是入了妘府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叫她嫉妒到发狂。
许氏抬眸,眸中不知何时漾出了些许湿润,她就着这苍穹暮沉,冷月辰辉的无边夜色,遥遥望向长窗外的空荡。
当年的妘府很美,和妘颋儒雅的性格一样,处处都是出尘净世的钟灵毓秀,少了一份深宅大院的沉寂刻板,多了几分自然风光的澄澈宁静。
这里有着大片大片的荷塘,开着大片大片的莲花。每逢花季,远远看去满院的绿叶红花。
接天莲叶下绿叶成荫,映日荷花里红花似锦,妘颋钟爱这满塘的莲,就连府中各苑都取名为莲。
芙蓉苑,菡萏苑,包括清莲小苑。都是莲。
起初,她以为妘颋喜莲,便学着去育莲栽种,后来才知妘颋这般对莲情有独钟,不过是因为爱屋及乌,他的夫人喜欢罢了。
她也曾养于深闺,受尽吹捧,一舞动天下,多少男儿争破了头想迎她入府,可偏偏爱上了一个多情也薄情的男人。
多情,多的是她的妻子叶秋。
薄情,薄的是她许卿一人。
许氏常常在想,若是能重来一次,当年还会不会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仍是无解,因为纵使过了十几载,她还是羡慕那个名叫叶秋,喜莲静敛的女子。
于是,她将自己活成了那个女人,学她喜莲,学她做莲子汤,学她的那份宁静淡然,学她的温柔贤淑。
可是学的再像,也终究不是,假的就是假的,再真也不是真的。
妘颋宁愿抱着一个死人,捧着一副画过,也从未多看过她一眼。
西风寂寂吹打着这一方庭院,往事种种遥立残阳,许氏神情恍惚下的昨日随着东逝的江水荡过。涤尽了一位少女的情意绵绵,空余日积月累渐渐浸血入骨的爱而不得。
室内馥郁的香味重重叠荡,清幽中拢着淡淡的潮意,正是莲子汤久久不散的清香。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许氏望着透过长窗,远处一片朦胧,只能勉强看清轮廓的起伏山脉,突然发问。
妘颋移开定在眼前三寸之内的眸光,有些不解。
“是在她及芨礼那日,我极力阻拦叫你起了疑心吗?”
妘颋垂了眼帘,半晌低低答道:
“……不是,之前就知道了。”
妘颋这坦白的回答,叫许氏有些吃惊,她以为是那日反常的举动叫这人起了疑心,原来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有人说,一个男人若是对一个女人无底线的包容,无非两种情况:
一种是,太在乎,怕失去,所以忍;
一种是,太不在乎,无所谓,所以视而不见。
妘颋对她的这份包容,不过是第二种的无所谓,所以他明知妘妍曦的身世,却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