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孝和张五穿过大街,走进一条小巷。巷子两边墙壁高耸,在中间挤出一条又深又窄的通道,大概容得下三人并行。
刘孝一个人走在前面,张五斜斜地落在他身后,两人的后面,是四个挎着刀的羽林郎。
羽林郎除了指点道路之外,一句也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地随在两人身后。
巷子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头,身后士卒的脚步声执着而单调地响着。刘孝越走越觉得心里不安,后背渐渐有些发热,仿佛被火烤着似的,慢慢地沁出汗来。
刘孝突然站住,回身问道:“到底要去何处?还有多远?”
为首的羽林郎面无表情地说道:“快了!”
见刘孝不动,低声但不容质疑地命令道:“快走!”
刘孝只好转身继续向前,转过一道弯,进入另一条巷道,好像与刚才那条没什么不同。
忽然他的后襟被人扯了一下,刘孝回头一看,见张五脸色煞白,眼巴巴地望着他,“侯,侯爷,我,我听说。。。”
他停住了话,向前凑了凑,刘孝嫌弃地向后躲闪,说道:“有话就说,站远点!”
张五仿佛有些为难,眼睛溜着身后几步远的羽林郎。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有的长安人得罪了哪个惹不起的人物,就会被莫名其妙地带走,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小黑屋子里。。。”
他又顿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刘孝没听清楚,怒道:“你大声些!没用的贱奴,放个屁都是闷屁!”
张五憋了半晌,豁出去似地说了出来:“他们被带到偏僻的小黑屋里,切了!”
“什么?什么切了?”
张五两手捂住裆间,哭嚎道:“是阉掉,侯爷呀,切了,阉掉了呀!”
刘孝突然打了个哆嗦,看看空无一人的小巷,又看看身后四个羽林郎,他们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这主仆俩。
“我,我要见陛下!”刘孝的声音抖得不像话,“我要见陛下!我有事要奏!”
“用不着,陛下没空见你!”一个羽林郎道。
“你算什么东西,能向陛下上奏?”另一个道。
“我,我与陛下同宗同源,都是悼惠王和,和城阳景王的子孙,你们,你们没有权力私自处置我!”
“就因为你和陛下同宗,陛下才赐你宅子,嗯,小黑屋么!”那羽林郎好像故意要吓他。
“对,小黑屋,拖进去摁住,喀嚓!”另一个羽林郎用手比划着,好像一把刀似的向下一挥。
刘孝忽然便站不住了,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墙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他就这么顺墙溜了下去,像条空麻袋似的堆在地上,眼睛空洞地瞪着,嘴巴一张一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瞧他这脓包样,还侯爷呢!”两个羽林郎上前,将他一边一个架住,拖着向前,又走了百来步,到了一个门前,用力推开,将刘孝丢了进去。
张五探了探头,看着门里黑洞洞的样子,忽地两腿一软,跪坐于地,哭喊道:“没我的事!没我的事!都是侯爷干的!他一个人干的!”
“呸呸!这破房子,几年没人住了,全是灰!”几个羽林郎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爱谁干谁干,反正我们奉命送到了!”
说着转身便走,走出去十几步远,为首之人忽然回转身来,说道:“这宅子就是你刘孝的了,要是你想要出长安城,记得先去宗正府请批,否则。。。小黑屋等着你!”
四个羽林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主仆二人好久才缓过气来,张五上前去扶刘孝,没想到迎头挨了一巴掌,“什么没你的事?什么都是我干的?你这不忠不孝的狗东西!”
刘孝刚才还像一滩烂泥似的,此时突然来了精神,自门上取下门栓,对着张五没头没脸地乱打,边打边骂道:“没有的奴才,一天胡说八道,乱说什么小黑屋,什么切了,本侯,本侯打死你!”
刘孝是个要面子的人,刚才被吓得像条死狗似的,在人前丢脸,让他心里格外恼怒,免不了拿张五撒气。
张五被打得嗷嗷大叫,两个人正闹得欢,忽见门外聚集了十来个闲汉,正指指点点地议论。
刘孝停了手,张五一下子蹿出大门外,哭丧着脸道:“侯爷,您,您再打我我就,我就。。。”他用力跺了下脚,大声道:“我就不叫您侯爷了!”
刘孝虽然落拓,却总要摆出个侯爷的样子,要求张五必须要像从前那样称他为侯爷,一旦叫错了便会惹得他勃然大怒。
张五这个威胁引得看热闹的众人愈发议论起来,一个穿着旧长袍的瘦子说道:“嘻嘻,又来了位侯爷!这巷子里哪个不是侯爷?”
“侯爷顶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侯爷遍地走,王爷贱如狗!”一个黑壮的中年人嘻笑着,转头向旁边一个身子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说道,“是吧,王爷?”
“王爷今年七十三了,官府每年给年六十以上的失养老人十石粮食六尺布,人家可不像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刘孝正有点不知所已,却见一个穿着短褐的汉子走上前招呼道:“哟这不是西安侯吗?”
刘孝见了,认出是原来一道在军中大营的石山侯,连忙见礼道:“原来是石山侯兄。”
“别提,别提什么石山国,千万别叫我侯爷,您看这些人,全是侯爷,这位是临安侯,这位是都平侯,哦,还有这位,”他指着那位七十三岁的老者道:“这位可是咱们的长辈,高密王。”
高密王刘慎是汉武帝刘彻之后,王莽篡汉后除了封国,赤眉军兴起时被掳至军中。
原来赤眉军大营中共有汉朝宗室七十余人,基本都是青徐二州的王侯,被樊崇掳至军中,随大军奔走了多年。
等到刘盆子进了长安,各位王侯本以为好日子来了,复国有望,他们还有机会重新获封,再做王侯,没料到建世皇帝陛下只封了自己的两个亲兄长,并没有恢复从前王侯的爵位,只是给他们每人赐了一所小宅子,在长安城中统一居住,每人发了几石米粮,之后再无粮食供应。
除了年龄六十以上的老者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外,其余每个人都要自食其力,这还不如在营中时,那时候不管怎样,饭还有的吃,绝不致于挨饿。
“唉,当今陛下,有时我真怀疑他到底和我们姓的是不是一个刘。”前石山侯叹道。
“岂有此理!”刘孝拍案而起,“本侯还以为,因我当初与他一道抽签争皇帝大位,他怀恨在心,才没有封赏,没想到对你们竟也如此刻薄!这汉室的天下是高皇帝打下来的,高皇帝子孙自当人人有份,为何偏他一人独享?”
前石山侯听了这话,并没有跟着义愤填膺,只是苦笑道:“什么人人有份?我已不敢想了,只要有口饱饭吃就行了。”
此时张五忽然在旁说道:“侯爷,我饿了。”
“滚!”刘孝正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当即斥道。
张五委委屈屈地退下,收拾着他背来的包裹,好在带了些米粮,又在房内四处找寻家伙,生火做饭。
前石山侯道:“还得说是长安城,虽然久遭战乱,依旧繁华得很,要找个糊口的营生倒也不难,实在不行,还可以像我一样,去工地上出些苦力。”
刘孝看着他黑黝黝的脸膛和身上穿着的短褐,确实是个苦力的样子,心里一惊,说道:“你也是帝室贵胄,堂堂侯爷,怎么能去做那种下贱的营生?”
前石山侯脸色不变,说道:“什么高贵、下贱?能活着就好,你看那个建阳侯,从前最是爱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兴致一起还要亲自下厨,厨艺十分了得。还多亏了他这份手艺,如今才能赖以谋生,他就在外面街头卖汤饼,生意红火着哩!”
刘孝连连摇头叹气。
石山侯又道:“小皇帝大兴土木,因为张罗汉超联赛,要在长安修一座国家鹰巢大体育馆,一座专门用于汉超的牡丹碗球场,需要民伕无数,凡是去干活的都发给米粮。他还说是什么‘以工代赈’,‘振兴经济’,真是歪理邪说!”
“君侯您莫非就是在那儿。。。”
“正是正是,千万别再叫君侯,会被人笑的。刘兄,这王侯巷里有十几个都在鹰巢和牡丹碗做苦工,勉强维持生计。人人都得干活才有吃的,就是那个能领救济的高密王老爷子,因为懂音律,会听曲子,又是个鉴别女子的老手,竟被新开业的‘百花楼’请去,做了品鉴师,专门品鉴女子的才艺和容貌,为她们定价。”
“百花楼是个什么所在?”刘孝问道。
“是长安城的大商侯春的女闾买卖,侯春专门做色中的生意,原本在城内有十余家女闾,因前朝时被张卬带兵抢了一遭,身家损了大半,生意全都关掉了。前一阵,他的生意竟然又重新开张,又新开了一家最大的女闾‘百花楼’,一开业生意便火爆异常,简直是日进斗金。”
“那张卬如此凶恶,他就不怕再次被劫吗?”
“奇就奇在这儿了,他不仅不怕,张卬反而成了他的座上宾,时常去百花楼捧场。想必这侯春背后是有人撑腰站台的,而且这人的来头绝对小不了,至少是张卬动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