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歙葬礼成了刘秀的一场政治大秀,本来一件极其棘手的政治事件被他轻松化解。
刘秀如愿除去了欧阳歙,维护了国家法纪。之后他与天下士子一道抱头痛哭,消除了他们的怨气,甚至怒刷一波好感,凝聚了人心,展示了自己的仁慈。
这件事之后,朝野一片称颂,皆说皇帝仁德,重情重义,本来剑拔弩张眼看要内斗的危局,竟一下子转危为安。
虽然刘秀对于太学生守阙逼宫之事很是生气,但是依然继续他的仁慈表现,在朝堂上有大臣提议严惩太学生时,刘秀大度地表示不予追究。在朝臣要求维护国家法纪的呼声下,他才下旨,要太学生举出主谋之人,着有司加以惩处,其余众人则自陈罪过,自行悔改。
所有参予此事的太学生都长长地舒了口气,自陈罪过不过就是写一份悔罪书,自行悔改就是把悔过书多抄几遍,再装模作样痛哭流涕,表示出诚意即可。
可是为首之人的际遇就大不相同了,实际负责组织的彭生和吴生被开除出太学,撵回家乡,日后永不叙用。
他们虽然断送了政治前途,但依然值得庆幸,庆幸守阙之时没有被邓禹点中,没有入诏狱探望,因此而保住了性命。当时在诏狱门口,他们对褚生有多么忌妒,此时心中便有多么庆幸。
因为他们都算不上是首恶,太学生们一致认定,首恶是自髡剔、叩阙、入诏狱的褚生。
褚生被处以大辟之刑,斩首弃市,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了几天的短暂荣光。
至于要为欧阳歙代死的礼震,则受到了皇帝的奖赏,皇帝夸赞了他的“义举”,并征召礼震为郎官,让太学诸生十分羡慕。
这件大案涉及到的河南、汝南两地豪强,都被勒令将所占之田退还,除此之外再无处罚,至于后续退了没有,退了多少,就看地方官的执行力度了。
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处置了,虽然欧阳歙死了,但是震慑豪强的目的是否达到,只有看后续屯田的推行了。
之后刘秀与邓禹论起此事,邓禹谏道:“如今天下未定,不宜对田地之事大动干戈,望陛下缓图之。”
刘秀说道:“田地之事,越缓越难,长此以往,天下闲田皆被豪强所占,国无可用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陛下可想一想王莽,王莽行王田之制,一直无法推行,只得自行废止,为此还得罪了天下豪强。”
“王田制”是王莽针对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提出来的解决办法,他宣布把土地全都收归国有,名为“王田”,不得买卖,一家有男丁八口,可以受田一井(即九百亩),不足八口而土地超出一井的,要把多出的田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皆按此法受田。
王莽的出发点是好的,他想要百姓都有田种。但是天下豪强不买帐,他们哪一个占地不超过一井标准?许多占地百顷千顷甚至万顷,怎么甘心白白送出去?
豪强们没有搞公有制一刀切的觉悟,没有他们的支持,这政令是注定无法推行的,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
如今建武皇帝面临了同样的问题,而且问题也十分严重。
刘秀崛起速度之快,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从出抚河北到登基为帝不过一年半时间,他便从一个光杆司令成为“跨州据土,带甲百万”的一方大势力,靠的就是豪强的支持。
对于各方势力,刘秀一直使用怀柔之术,全盘接纳吸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保障豪强们的既得利益,并许以未来的利益。
因此各地豪强纷纷投效,有带兵来的,有带粮来的,耿纯是带着全家老小一道来的,为了一心跟刘秀干革命,让他的家人不要总想着回头,他甚至把全宗族的屋舍一把火全烧了,一下子绝了大家的后路。
还有既送军队又送女人的,那就是真定王刘扬。他手下十万大军甘愿送给刘秀,只有一个条件:把他外甥女郭圣通一并娶了。这送上门的好事刘秀哪能放过?
在豪强们的鼎力相送之下,刘秀迅速平定河北,奠定基业,但是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那就是豪强势大,连皇帝自己都不能制。这一次欧阳歙事件就充分显示了这一点。
刘秀若敢因占田之事对河南豪强下狠手,那些豪强就能揭竿而起,举兵反抗,胜了便占据河南,败了也大不了向西进兵虎牢关,投奔建世皇帝去,反正虎牢关就在旁边。
有刘钰在一边虎视眈眈,刘秀敢和豪强翻脸吗?
因此邓禹劝他“缓图之”,先打下江山,稳定之后再来考虑解决田地问题。
不过问题总是越拖越难解决,那时的难度恐怕比此时难度大上几倍,要解决也要花费几倍的力气。
但刘秀也没有法子,现在他真是有心无力,解决不了,只能妥协。因为最大的敌人已经到了家门口。
建世皇帝刘钰出兵函谷关,车驾已入洛阳。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刘秀急忙调动大军,河北郡国之兵,纷纷向南,重兵云集于黄河北岸和河南境内,大战一触即发。
偏偏这时候又有人来捣乱,有人举报诛虏将军刘隆强占田地,收受贿赂,数额巨大,其罪当诛。
刚处置了一个欧阳歙,又来一个刘隆,刘秀有点焦头烂额。
刘隆不仅是皇帝信任的臣子,而且是大汉宗室,地位更为敏感。
但是建世汉大兵压境,皇帝已无心理会田地之事了,他对刘隆薄施惩戒,草草宣布结案,将刘隆马不停蹄地派上了战场。
这宣告建武朝对田地的第一次大的举动失败,以后的屯田,就有多少屯多少吧!豪强要占上田,占就占吧!不是还有下田可以耕种吗?
刘钰听说了此事,向诸臣笑道:“刘秀虽然勉强杀了欧阳歙,维持住了局面,可是已经显露了虚弱之态,他一不能制豪强,任由他们侵占田地,在地方坐大,二不能同罪同罚,像对待欧阳歙一样处死刘隆,失去公信力,使国法行同儿戏。其势必败。”
皇帝素有“预言帝”之称,他既然这样说了,众臣便都顺着说,纷纷捧场。
唯有河南太守郭伋说道:“豪强占田之事,我大汉亦有之,西河叛乱便是为此。”
刘钰默默地在心里吐槽,这老头儿也真是够直的,在这时候说这话,是要打老子的脸吗?
工部尚书杨延寿忙道:“好在陛下及时发兵,太师亲自出马,平了内乱,由此豪强震惕,不敢再以身试法。”
刘钰真想让郭老爷子好好学一学,看人家小杨这情商,这话说的,立即就把皇帝的尴尬化解了。
杨延寿又道:“大汉确有占田之事,不过比之邯郸朝廷要轻得多,因陛下早早便发诏,度天下闲田,每有新占之郡,亦立即度闲田,登记造册,使豪强不得强占。陛下又下令招募流民,耕种闲田,轻徭薄役,流民乐之。”
每个王朝到了末期,都会有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只有经过改朝换代的大战,打得人口减少,满目疮痍,旧的秩序被完全打破,才能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秩序,将天下土地来一次重新分配,开始下一个循环。
刘秀是换汤不换药,全盘接收,旧的秩序没有打破,豪强仍旧是那些豪强,只是他们的利益代表换成了他刘秀。
刘钰则是打破了一半,赤眉军进入关中,大肆破坏,看起来是不义之举,其实恰恰是打破了固有秩序。刘钰捡了这个便宜,立即建立新秩序,迅速锁定闲田,重新分配。因为措施及时有力,效果很好。
但是他依旧对豪强采取了拉拢措施,保障了他们的利益,这使得旧有秩序还部分地存在。
在赤眉军破坏比较严重的弘农、左冯翊和京兆东部,土地兼并程度较轻,到了京兆的西部和右扶风一带,因为没有经过赤眉军的大肆打砸抢,土地兼并的状况就要重一些。
但是比起邯郸朝廷来,长安朝廷的土地问题轻了很多,说到底,长安朝廷和邯郸朝廷的统治基础不同。
刘秀完全依赖豪强,刘钰对豪强的依赖性却只有一半,另一半便是平民。
长安朝廷本来就是以流民军为班底成立的,流民的地位一向不低。在大军解散时,流民都得到了授田,得了金钱赏赐,摇身一半为有自已产业的自耕农民。
之后刘钰又利用闲田,大力招募流民,流民在关中完全不受歧视,来了即有田种,当然都愿来投奔。不仅使闲田有人可耕,有田租可收,而且增加了国家的兵源。
关中百姓对建世皇帝是十分爱戴的,他爱护百姓,赈灾分田,使得家家有田耕,人人不挨饿。可以说,若是长安换一个皇帝,比如刘秀,关中的豪强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可是关中百姓就不会接受。
对待平民百姓,没有一个皇帝比建世皇帝更好。
两汉在统治基础上的差异,在军队中也有体现。
刘秀甚至在军队中也维持旧秩序,他将全盘接收过来的军队,仍令原有将领继续率领,比如说幽州突骑,只在吴汉、耿弇等河北将领的部队中才有,在岑彭和冯异军中是见不着幽州突骑的。
这样的好处是,接收过来的军队不用磨合消化,直接就可以投入战斗,将领们利益得到保障,大家都很乐意。但是这也造成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兵马相当于将领的私人武装,河北派将领指挥不动南阳兵,南阳派将领也指挥不了幽州突骑。
所以每次出征,刘秀都会派出很多大将,云台二十八将动不动就是十名齐出,看起来阵势很大,其实正反应了其各不统属的特点,多少路军马在一起,统一做战的能力必定不强。
而刘钰在这一方面比他在土地上走得更远,在长安军队里派系较少,军队就是国家的军队,换个将领照样指挥。羽林军最初来源是赤眉子弟,后来融入了地方青壮。所有士兵都被打散,再重新整编,经过严格的训练,几乎是一只职业军队,战斗力比普通军队强出许多。
从人口和军队数量及动员能力上来说,刘秀领先不少;从人心及军队的凝聚力上来说,刘钰更胜一筹;从地势上来说,因为洛阳在手,刘钰又领先了一步。
这次他率大军出关,是憋着劲儿要和刘秀好好干一仗的,对抗刘秀,从前他想都不敢想,如今竟然成了现实。刘钰很激动,也有些紧张。
但是好像刘秀更紧张。
刘钰到洛阳没多久,便得到报告,邯郸要派使者来洛阳,大概三天之后到。
使者的目的,从明面上来说,是要继续提倡两汉分治,与民休息,同时质问刘钰为何不坚持和平,而非要发兵打仗。从暗地里来说,是刘秀想摸摸刘钰的虚实,同时也是想来放烟雾,再施缓兵计,妄图一边嘴炮,一边完成兵力部署。
使者有两人,正使是尚书韩歆,副使是议郎桓谭。
韩歆字翁君,是南阳名士,曾任更始政权河内郡太守,后归顺刘秀,作为军师随邓禹西征长安。刘秀称帝之后,被封扶阳侯。他素习经学,是古文经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学问精深,名气很大。韩歆性情耿直,好直言,无隐讳,曾因言语触怒过刘秀。
桓谭字君山,沛国相人。爱好音律,善鼓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喜非毁俗儒。哀帝、平帝间,位不过郎。王莽时任掌乐大夫。刘玄即位,诏拜太中大夫。投奔邯郸之后,因反对谶纬之学,不顺刘秀的意,一直没能得到重用。
这两个人都不是刘秀中意的臣子,却一起出使到洛阳,不知道刘秀是什么想法,或许是怕刘钰不讲究,杀使者,派这两个来挨刀的。
使者到来,令洛阳众臣一下子紧张起来,接待使者的大臣一直不能确定,因为没人敢接这个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