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咒语2(1 / 1)

中部咒语2

超重的巨掌骤然松开,章北海的身体从深陷的座椅中弹出来,安全带的束缚使他飘不起来,但在感觉中他已经与“高边疆”号不再是一个整体,粘接他们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飞机在太空中平行飞行着。

从舱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明亮的星空。

接着,空天飞机调整姿态,阳光从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无数亮点在舞蹈,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颗粒尘埃。

随着飞机的缓缓旋转,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这个低轨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体,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线,但大陆的形状清楚地显现出来。

接着,星海又出现了,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里说: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这五年来,斐兹罗将军觉得自己更像实际意义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对的墙壁就是大屏幕上三体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细看有星光点点。

对于这一片星空,斐兹罗已经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无聊的会议上,他曾试着在纸上画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后和实际照片对照,基本正确。

三体世界的三颗恒星处于正中,很不显眼,如果不进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颗星,但每次放大后就会发现,三颗星的位置较上次又有了变化,这种随机的宇宙之舞令他着迷,以至于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么。

五年前观测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经渐渐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现。

三体舰队只有穿过星际尘埃云时才能留下可观察的尾迹,地球天文学家通过观察对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体舰队长达四个世纪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尘埃云,现在,人们把这些尘埃云称做“雪地”,其含义是雪地上能够留下穿越者的痕迹。

如果三体舰队在五年中恒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块“雪地”了。

斐兹罗早早来到了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来。

“将军,您怎么像个圣诞刚过又要礼物的孩子?”

“你说过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错,但三体舰队目前只航行了0.22光年,距我们还有4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线要四年后才能到达地球。”

“哦,对不起,我忘了这点。”

斐兹罗尴尬地摇摇头,“我太想再次看到它们了,这次能测出它们穿越时的速度和加速度,这很重要。”

“没办法,我们在光锥之外。”

“什么?”

“光的传播沿时间轴呈锥状,物理学家们称为光锥,光锥之外的人不可能了解光锥内部发生的事件。

想想现在,谁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们飞来,有些可能已经飞了上亿年,但我们仍在这些事件的光锥之外。”

“光锥之内就是命运。”

林格略一思考,赞赏地冲斐兹罗连连点头,“将军,这个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锥之外看到锥内发生的事。”

“所以智子改变了命运。”

斐兹罗感慨地说,同时朝一台图像处理终端看了看。

五年前,那个叫哈里斯的年轻工程师在那里工作,看到“刷子”后他哭了起来,后来这人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几乎成了个废人,于是被中心辞退了,现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这样的人还不多。

这段时间,天气很快冷了下来,而且开始下雪了,周围的绿色渐渐消失,湖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大自然像一张由彩色变成黑白的照片那样褪去了亮丽的色彩。

在这里,温暖的气候本来就是很短暂的,但在罗辑的感觉中,这个伊甸园仿佛是因爱人和孩子的离去而失去了灵气。

冬天是思考的季节。

当罗辑开始思考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已到了中途。

记得上中学时,老师曾告诉过他一个语文考试的经验:先看卷子最后的作文题,然后再按顺序答卷,这样在答卷过程中,会下意识地思考作文题,很像电脑中后台执行的程序。

罗辑现在知道,其实从成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思考,而且从未停止过,只是整个过程是下意识的,自己没有感觉到。

罗辑很快重复了已经完成的思考的头几步。

现在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九年前与叶文洁的那次偶然会面。

会面以后,罗辑从未与任何人谈起过这次会面,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叶文洁已不在人世,这次会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体世界知道的秘密。

那段时间,到达地球的智子只有两个,但可以肯定,在黄昏的杨冬墓前,它们就悬浮在他们身边,倾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量子阵列的波动瞬间越过四光年的空间,三体世界也在倾听。

但叶文洁说了什么?

萨伊有一点是错的,罗辑那并未开始的宇宙社会学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体世界要杀他的直接原因。

萨伊当然不知道,这项研究是在叶文洁的建议下进行的,虽然罗辑自己不过是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学术娱乐化的机会——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

三体危机浮现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确实是一个哗众取宠的项目,容易被媒体看上。

这项没有开始的研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文洁给他的提示,罗辑的思维就堵塞在这里。

他一遍遍地回忆叶文洁的话: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我这么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你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

……

罗辑无数遍地回想着这些话,从各个角度分析每个句子,咀嚼每一个字。

组成这些话的字已经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个虔诚的僧人那样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甚至解开连线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们按各种顺序串起来,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层。

不管怎样,罗辑都无法从这些话中提炼出那个提示,那个使他成为三体世界唯一要消灭的人的提示。

漫长的思考是在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进行的,罗辑走在萧瑟的湖边,走在越来越冷的风中,常常不知不觉中已经绕湖走了一周。

有两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脚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带已经被白雪覆盖,与前面的雪山连为一体。

只有在这时,他的心绪才离开思考的轨道,在这自然画卷中的无边的空白上,庄颜的眼睛浮现出来。

但他总是能够及时控制住这种心绪,继续把自己变成一台思维机器。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冬天彻底来临,但罗辑仍在外面进行着他那漫长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锐利起来。

这时,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经被磨损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们似乎越磨越新,最后竟发出淡淡的光来: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罗辑锁定了这两句话,虽然还不知道最终的奥秘,但漫长的思考告诉他,奥秘就在这两句话中,在叶文洁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这个提示毕竟太简单了,两个不证自明的法则,罗辑和全人类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不要轻视简单,简单意味着坚固,整个数学大厦,都是建立在这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在逻辑上坚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罗辑四下看看,周围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这时地球上的大部分区域仍然生机盎然。

这充满着海洋、陆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纷繁复杂,浩如烟海,其实也是运行在一个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简单的法则下:适者生存。

现在,罗辑看到了自己的困难:达尔文是通过生命的大千世界总结出了这条法则,而他是已经知道了法则,却要通过它复原宇宙文明的图景,这是一条与达尔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艰难。

于是,罗辑开始在白天睡觉,晚上思考,每当这条思想之路的艰险让他望而生畏时,头顶的星空便给他以安慰。

正如叶文洁所说,遥远的距离使星星隐去了复杂的个体结构,星空只是空间中点的集合,呈现出清晰的数学构形。

这是思想者的乐园,逻辑的乐园,至少在感觉上,罗辑面对的世界比达尔文的世界要清晰简洁。

这个简洁的世界却有一个诡异的谜:在距我们最近的恒星上,出现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个银河系,却是一片如此空旷的荒漠,正是在这个疑谜中,罗辑找到了思考的切入点。

渐渐地,那两个叶文洁没有说明的神秘概念变得清晰起来:猜疑链、技术爆炸。

这天夜里比往常冷,罗辑站在湖边,严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纯净,那些黑色空间中的银色点阵,把那明晰的数学结构再一次庄严地显示出来。

突然间,罗辑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中,在他的感觉里,整个宇宙都被冻结了,一切运动都已停止,从恒星到原子,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群星只是无数冰冷的没有大小的点,反射着外部世界的冷光……一切都在静止中等待,在等待着他最后的觉醒。

远处一声狗叫,把罗辑拉回了现实,可能是警卫部队的军犬。

罗辑激动不已,刚才,他并没有看到那个最后的奥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罗辑集中思想,试图再次进入刚才的状态,却没有成功。

星空依旧,但周围的世界在干扰着他的思考。

虽然一切都隐藏于夜色中,仍能分辨出远方的雪山和湖边的森林草地,还有身后的别墅,从半开的门能看到壁炉中暗红的火光……与星空的简洁明晰相比,这近处的一切象征着数学永远无法把握的复杂和混沌,罗辑试图从感觉中剔除它们。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开始小心翼翼,后来发现冰面似乎很结实,就边滑边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为止。

这时,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尘世的复杂和混沌隔远了些。

他想象着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无限延伸,便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平面世界,一个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

困扰消失了,他很快又进入了那种状态,感觉一切都静止下来,星空又在等待着他……

哗啦一声,罗辑脚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体径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没罗辑头部的一瞬间,他看到静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旋涡,然后散化成一片动荡的银色乱波。

刺骨的寒冷像晶莹的闪电,瞬间击穿他意识中的迷雾,照亮了一切。

他继续下沉,动荡的星空在他的头顶上缩化为冰面破口那一团模糊的光晕,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罗辑感觉自己不是沉入冰水,而是跃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这死寂的冷黑之间,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罗辑很快上浮,头部冲出水面,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边缘的冰面,可是身体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压塌了,再爬,再塌,他就这样在冰面上开出一条路来,但进展很慢,寒冷中体力渐渐不支。

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冻死之前,警卫部队能否发现湖面的异常。

他把浸水的羽绒服脱下来,这样动作的负担就小了许多。

随后他马上想到,如果把羽绒服铺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许能起到一些分散压强的作用。

他这么做了,剩下的体力也只够再爬一次,他竭尽全力爬上铺着羽绒服的冰缘,这一次,冰面没有下塌,他终于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离破口很远才鼓足勇气站了起来。

这时,他看到岸边有手电光在晃动,还听到有人的喊声。

罗辑站在冰面上,牙齿在寒冷中咯咯地碰撞着,这寒冷似乎不是来自湖水和寒风,而是从外太空直接透射而来。

罗辑没有抬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

和雷迪亚兹害怕太阳一样,罗辑从此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

他低着头,牙齿在寒战中格格作响,对自己说:

“面壁者罗辑,我是你的破壁人。”

“这些年,你的头发都白了。”

罗辑对坎特说。

“至少在以后的很多年,不会继续白下去了。”

坎特笑着说,以前,他在罗辑面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老到周全的样子,这样真诚的笑容罗辑还是第一次看到,从他的眼中,罗辑看到了没说出来的话:你终于开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罗辑说。

“这没有问题,罗辑博士,您对那个地方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吗?”

“除了安全,没有任何要求,要绝对安全。”

“博士,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们可以做到很接近,不过我需要提醒您,这样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适方面……”

“不用考虑舒适,不过这个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国家内。”

“没有问题,我立刻去办。”

在坎特要走时,罗辑叫住了他,指着窗外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的伊甸园说:“能告诉我这儿的地名吗?

我会想念这里的。”

经过十多个小时严密保护下的旅行,罗辑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出车门,就立刻知道了这是哪里——地下车库模样的宽敞却低矮的大厅,五年前,罗辑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了自己全新的梦幻人生,现在,在噩梦和美梦交替的五年后,他又回到了起点。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个叫张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强一起送他走的年轻人,现在是这里安全保卫的负责人,五年后的他老成了许多,看上去是一个中年人了。

开电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当然不是当年那个,但罗辑心中还是有一种亲切感。

其实当年的老式电梯已经换成了全自动的,不用人操纵,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钮,电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筑显然经过了新的装修,走廊里的通风管道隐藏起来,墙上贴了防潮的瓷砖,包括人防标语在内的旧时的痕迹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层全部都成为罗辑的住处,虽然在舒适性上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没法比,但配备了完善的通讯和电脑设施,还有安装了远程视频会议系统的会议室,使这里像一个指挥部。

管理员特别指给罗辑看房间里的一类照明开关,每个开关上都有一个小太阳标志。

管理员说,这一类叫太阳灯的灯具每天必须开够不少于五小时的时间,这原是矿井工作者的一种劳保用品,能模拟包括紫外线在内的太阳光线,为长期处于地下的人补充日照。

第二天,按罗辑的请求,天文学家艾伯特·林格来到了地下十层。

见到林格后,罗辑说:“是您首先观察到三体舰队的航迹?”

听到这话,林格显得有些不高兴,“我多次对记者声明过,可他们还是把这个荣誉强加到我头上,它本应属于斐兹罗将军,是他坚持哈勃二号在测试期就观察三体世界的,否则可能错过观测时机,星际尘埃中的尾迹会淡化的。”

罗辑说:“我要同您谈的事情与此无关,我也曾搞过天文学,但没有深入,现在对这个专业已经不熟悉了。

首先想请教一个问题:在宇宙间,如果存在着除三体之外的其他观察者,到目前为止,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吗?”

“没有。”

“您这么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经与三体世界进行过交互通讯。”

“这种低频通讯,只能暴露地球和三体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与三体世界间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们通过这些通讯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银河系猎户旋臂的这一区域中存在着两个相距4.22光年的文明世界,但这两个世界的精确位置仍不得而知。

其实,通过这样的交互通讯来相互确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阳和三体这样相距很近的恒星间能够实现,对于稍远些的第三方观察者,即使我们与他们直接进行交互通讯,也无法确定彼此的位置。”

“为什么?”

“向宇宙中的其他观察者标示一颗恒星的位置,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做个比喻吧:您乘飞机飞越撒哈拉沙漠时,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冲您大声喊‘我在这儿’,而您也听到了这喊声,您能够在飞机上就此确定这粒沙的位置吗?

银河系有近两千亿颗恒星,几乎就是一个恒星的沙漠了。”

罗辑点点头,似乎如释重负,“我明白了,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林格不解地问。

罗辑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那么,以我们的技术水平,如何向宇宙间标示某颗恒星的位置呢?”

“用可定位的甚高频电磁波,这种频率应该达到或超过可见光频率,以恒星级功率发出信息。

简单地说,就是让这颗恒星闪烁,使其本身变成一座宇宙灯塔。”

“这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技术能力啊。”

“哦,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这个前提。

以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力,向遥远宇宙显示一颗恒星的位置相当困难,办法倒是有一个,但解读这种位置信息所需要的技术水平远高于人类,甚至……我想,也高于三体文明。”

“请说说这个办法。”

“恒星间的相对位置是一个重要信息,如果在银河系中指定一片空间区域,其中包含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大概有几十颗就够了吧,那么这些恒星在这片三维空间的相对排列在宇宙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像指纹一样。”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恒星与周围恒星的相对位置信息发送出去,接收者把它与星图进行对照,就确定了这颗恒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接收者需要拥有整个银河系的三维模型,这个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亿颗恒星,精确地标明它们的相对位置。

这样在接收到我们发送的信息后,他们可以从这个庞大的数据库中进行检索,找到与我们发出的位置构图相匹配的那片空间。”

“这真的不容易,相当于把一个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对位置都记录下来。”

“还有更难的呢,银河系与沙漠不同,它处在运动之中,恒星间的位置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这种位置变化产生的误差就越大,这就需要那个数据库具有预测银河系所有千亿颗恒星位置变化的能力,理论上没问题,但实际做起来,天啊……”

“我们发送这种位置信息困难吗?”

“这倒不困难,因为我们只需掌握有限的恒星位置构图就行了,现在想想,以银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恒星密度,有三十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就足够了,甚至还可以更少,这只是个很小的信息量。”

“好,现在我问第三个问题:太阳系外其他带有行星的恒星,你们好像已经发现了几百颗?”

“到目前为止,五百一十二颗。”

“距太阳最近的是?”

“244j2e1,距太阳16光年。”

“我记得序号是这样定的:前面的数字代表发现的顺序,j、e、x分别代表类木行星、类地行星和其他类型的行星,字母后面的数字代表这类行星的数量。”

“是的,244j2e1表示有三颗行星,两个类木行星和一个类地行星。”

罗辑想了想,摇摇头,“太近了。

再远些的呢,比如……50光年左右的?”

“187j3x1,距太阳49.5光年。”

“这个很好,你能做出这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吗?”

“当然可以。”

“需要多长时间?

需要什么帮助吗?”

“只需要一台能上网的电脑,我在这里就能做,按三十颗恒星的构图吧,今天晚上就可以给您。”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不是晚上吗?”

“罗辑博士,我想应该是早晨吧。”

林格到隔壁的电脑室去了,罗辑又叫来了坎特和张翔,他首先对坎特表明,想请行星防御理事会尽快召开一次面壁计划听证会。

坎特说:“最近pdc的会议很多,提出申请后,您可能需要等几天。”

“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尽快。

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我不去联合国,就在这里通过视频系统参加会议。”

坎特面露难色,“罗辑博士,这不太合适吧?

这样级别的国际会议……这涉及对与会者的尊重问题。”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以前提出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这一个不算过分吧?”

“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现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从前,但我坚持这个要求。”

罗辑后面的话压低声音,尽管他知道悬浮在周围的智子仍能听到,“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一切都与以前一样,那我去联合国也就无所谓了;但如果另一种可能出现,我现在就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我不能冒这个险。”

罗辑又对张翔说:“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这里很可能成为敌人集中袭击的目标,安全保卫工作一定要加强。”

“罗老师您放心,这里处于地下两百多米,上面整个地区都戒严了,部署了反导系统,还安装了一套先进的地层检测系统,任何从地下往这个方向的隧道掘进都能被探测到,我向您保证,在安全上是万无一失的!”

两人走后,罗辑到走廊里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园——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地名,但仍在心里这么称呼它——的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过余生。

他看看走廊顶部的那些太阳灯,它们发出的光一点也不像阳光。

互联网中的虚拟三体世界。

有两颗飞星在缓缓地穿过星海,大地上的一切都处于黑暗中,远方的地平线在漆黑中与夜空融为一体。

黑暗中有一阵私语声,看不到说话的人,这语声仿佛本身就是黑暗中飘浮的无形生物。

锵的一声轻响,一个小火苗在黑暗中出现,三个人的面孔在微弱的火光中时隐时现,他们是秦始皇、亚里士多德和冯·诺伊曼,火光来自亚里士多德手中的打火机,几支火把伸了过来,亚里士多德点燃了其中的一支,然后几支互相点燃,在荒原上形成一片摇晃不定的光亮,照亮了一群各个时代的人,他们之间的私语仍在继续着。

秦始皇跳上一块岩石,举起长剑,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主发布了新指令:消灭面壁者罗辑。”

秦始皇说。

“我们也接到了这个指令,这是主对罗辑发出的第二道诛杀令了。”

墨子说。

“可现在杀他不容易啊。”

有人说。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是伊文斯在主的第一道诛杀令中附加了条件,五年前他就死定了。”

“也许伊文斯有道理,我们毕竟不知道真相。

罗辑也真命大,在联合国广场又让他逃过一次。”

……

秦始皇挥剑制止了议论,“还是讨论一下怎么办吧。”

“没办法,谁能接近那个两百米深的地堡?

更别说进去了!那里防守太严了。”

“考虑过用核武器吗?”

“见鬼!那地方就是上世纪冷战时的防核掩体。”

“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派人渗透到警卫部队内部。”

“这可能吗?

这么多年了,有谁成功渗透过?”

“渗透到他的厨房!”

这话引起了几声轻笑。

“别扯淡了,主应该告诉我们真相,也许能想出别的办法。”

秦始皇回答了最后那人的话:“我也提出过这个要求,但主说这个真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秘密,绝对不能透露,当时同伊文斯谈起,是因为主以为人类已经知道了真相。”

“那就请主传递技术!”

这个声音得到了很多附和,秦始皇说:“这个要求我也提了,出乎预料,主一反常态,没有完全拒绝。”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兴奋的骚动,但秦始皇接下来的话平息了兴奋:“但主在得知目标的位置后,很快又拒绝了这个要求,它说就目标所处的位置而言,能够向我们传递的技术也无能为力。”

“他真有这么重要吗?”

冯·诺伊曼问,他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妒忌,作为第一个成功的破壁人,他在组织中的地位迅速提高。

“主很怕他。”

秦始皇说。

爱因斯坦说:“我考虑了很久,认为主对罗辑的恐惧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他是某种力量的代言人。”

秦始皇制止了在这个话题上的进一步讨论:“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怎么完成主的指令吧。”

“没办法。”

“真的没办法,一个无法完成的使命。”

秦始皇用长剑铛地敲了一下脚下的岩石,“这个使命很重要,主可能真的遇到了威胁,况且,如果能够完成,组织在主眼中的地位就会大大提高!这里聚集了世界上各个领域里的精英,怎么会想不出办法?

大家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把方案通过别的渠道汇集到我这里,这事要抓紧做!”

火把相继燃尽,黑暗又吞噬了一切,窃窃私语仍在继续。

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两个星期后才召开,随着泰勒的失败和另外两名面壁者的冬眠,pdc的主要工作重点和注意力转移到主流防御方式上。

罗辑和坎特在视频会议室中等待开会,会议视频已经接通,大屏幕上出现了行星防御理事会的会场,那早在安理会时代已为世人所熟悉的大圆桌旁还空无一人,罗辑早早来到这儿,是为了多少弥补一下不亲临会场的失敬。

在等待中罗辑与坎特闲聊,问他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坎特说他年轻时就在中国生活过三年,对这里很适应,过得还不错,毕竟他不用像罗辑这样整天生活在地下,这些天,他那很生疏的汉语又流利起来。

“你听起来好像感冒了?”

罗辑问。

“只是染上了轻流感。”

坎特回答。

“禽流感?

!”

罗辑吃了一惊。

“不是,是轻重的轻,媒体上都这么叫。

是一个星期前在附近城市流行的,感染率很高,但症状很轻,不发烧,就是流鼻涕,部分患者可能嗓子疼。

不用吃药,三天左右就自动痊愈了。”

“流感一般都很重的啊。”

“这次不是。

这里的很多士兵和工作人员都传染上了,你没发现房间里的勤杂工换人了吗?

她也得了轻流感,怕传染上你,但我这个联络员一时还换不了。”

屏幕上显示,各国代表开始陆续进入会场,他们坐下后低声交谈,似乎没有注意到罗辑的存在。

行星防御理事会轮值主席宣布会议开始,他说:

“面壁者罗辑,在刚刚结束的特别联大上经修正后的联合国面壁法案,您应该已经看过了。”

“是的。”

罗辑回答。

“您一定注意到,法案加强了对面壁者调用资源的审查和限制,希望您将在这次会议上提交的计划能够符合法案的要求。”

“主席先生,”罗辑说,“另外三位面壁者都已经在自己的战略计划执行过程中调用了大量的资源,对我的计划的这种资源限制是不公平的。”

“资源调用权限取决于计划本身,您应该注意到,另外三位面壁者的计划与主流防御是不矛盾的,就是说,即使没有面壁计划,这些研究项目和工程也要进行,希望您的战略计划也具有这种性质。”

“很遗憾,我的计划没有这种性质,它与主流防御没有任何关系。”

“那我也感到遗憾,根据新法案,您能够在这项计划中调用的资源是很小的。”

“即使在旧法案中,我能调用的资源数量也不大。

不过主席先生,这不是问题,我的战略计划几乎不消耗任何资源。”

“就像您前面的计划一样?”

主席的话引起了几名与会者的窃笑。

“比前面的还少,我说过,几乎不消耗任何资源。”

罗辑坦然地说。

“那就让我们来了解一下吧。”

主席点点头说。

“计划的详细内容将由艾伯特·林格博士为大家介绍,同时我想各位代表已经拿到了相应的文件。

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太阳的电波放大功能,向宇宙中发送一份信息,信息只包括三幅简单的图形,还有一些附加信息,表明这些图形是由智慧体发送而不是自然形成的,图形都附在会议文件中。”

会场上响起了哗哗的翻纸声,很快每个与会者都找到了那三张纸,同时,屏幕上也显示出这三幅图形,真的十分简单,每幅图形只是一些似乎是随机分布的黑点,人们注意到,每张图中都有一个黑点画得大些醒目些,同时还有一个小箭头注明它。

“这是什么?”

美国代表问道,同时和其他与会者一样,依次细看那几张图。

“面壁者罗辑,根据面壁计划基本原则,您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主席说。

“这是一句咒语。”

罗辑说。

会场上的翻纸和低语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一个方向,现在罗辑知道会场上显示这边图像的屏幕在什么位置了。

“什么?”

主席眯起双眼问。

“他说是咒语。”

大圆桌旁有人高声说。

“针对谁的咒语?”

主席问。

罗辑回答:“187j3x1恒星所拥有的行星,当然,也可能直接作用到恒星上。”

“会有什么作用呢?”

“现在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咒语的作用,肯定是灾难性的。”

“那么,这些行星上可能有生命吗?”

“对于这一点,我反复咨询过天文学界,从目前已有的观测资料上看,没有。”

罗辑说到这里,也像主席一样眯起了双眼,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他们是对的。

“咒语在发出后,多长时间能起作用?”

“这颗恒星距太阳约50光年左右,所以咒语起作用的时间最早为五十年后,我们则要在一百年后才能观测到作用的图像,但这是能估计到的最早时间,实际起作用的时间可能要推后很多。”

在会场的一阵静止后,美国代表首先有了动作,把手中的那三张印着黑点的纸扔到桌面上,“很好,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神。”

“躲在地窖中的神。”

英国代表附和道,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笑声。

“更可能是位巫师。”

日本代表哼了一声说,日本始终未能进入安理会,但在行星防御理事会成立时立刻被吸收进来。

“罗辑博士,仅就使计划的诡异和让人莫名其妙而言,您做到了。”

俄罗斯代表伽尔宁说,他曾在罗辑成为面壁者的这五年中担任过几次pdc轮值主席。

主席敲了一下木槌,制止了会场上出现的喧声:“面壁者罗辑,有一个问题:既然是咒语,为什么不直接针对敌人的世界?”

罗辑说:“这是一次实验,用来证实我自己的战略设想,战略真正的实施要在末日之战到来时。”

“三体世界难道不能作为实验咒语的目标吗?”

罗辑断然摇摇头,“绝对不行,太近了,距我们太近了,咒语发生作用时很可能波及我们,我为此甚至放弃了五十光年以内的带有行星的恒星。”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一百年或更长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什么?”

“你们可以摆脱我了:冬眠,当观测到咒语在187j3x1星系上发生作用时叫醒我。”

在准备进入冬眠的期间,罗辑患上了轻流感。

最初的症状与别人一样,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轻微发炎,他自己和别人都没在意。

但两天后,罗辑的病情加重了,开始发烧,医生感觉有些异常,就取了血样回市里分析。

这天夜里,罗辑在高烧中昏睡,一直被狂躁的梦境所缠绕。

梦中,夜空中的群星在纷乱地舞动着,像振动着的鼓皮上的沙粒,他甚至意识到了这些星球间的引力联系,它们做的不是三体运动,而是银河系中所有恒星的2000亿体运动!后来,纷乱的星海渐渐聚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在疯狂的旋转中,大旋涡又幻化成一条由所有星星凝成的银色的大蛇,呼啸着钻进他的大脑……

凌晨四点左右,张翔被电话铃惊醒,是行星防御安全部的领导打来的,声音严厉,让他立刻报告罗辑的病情,并命令基地处于紧急状态,一个专家组正在赶来。

张翔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是地下十层的医生打来的,报告病人的病情急剧恶化,现在已处于休克状态。

张翔立刻乘电梯下去,惊慌的护士和医生告诉他,半夜里罗辑先是呕吐,接着开始吐血,然后就昏迷不醒了。

张翔看到病床上的罗辑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了。

专家组很快赶到,有国家紧急疫情处理中心的专家、解放军总医院的医生和军事医学科学院的一个研究小组的全部成员。

在其他人察看病情时,军事医学科学院的一位专家把张翔和坎特拉到门外,向他们交代了情况。

“我们早就在注意这场流感,感觉其来源和性状都很异常,现在明确了,这是基因武器,或者叫基因导弹。”

“基因导弹?”

“就是一种经过基因改造的病毒,传染性很强,但对一般人而言,它只是产生轻流感这样的轻微症状,但这种病毒具有基因识别能力,能够识别某个人的基因特征,一旦这个攻击目标被感染,病毒就会在他的血液中制造致命的毒素,现在我们知道目标是谁了。”

张翔和坎特面面相觑,先是难以置信,然后陷入绝望,张翔脸色变得苍白,缓缓低下头说:“我负完全责任。”

这位大校研究员说:“张主任,也不能这样说,这真是防不胜防,我们开始虽然怀疑,也没有向这方面考虑。

基因武器的概念上世纪就出现了,但谁能相信竟然真有人把它造出来了,虽然还很不完善,不过作为暗杀武器真的很可怕:只需要在目标所在的大致范围撒播这种病毒就行了,甚至连目标的大致范围也不需要知道,可以在全球撒布,因为这种病毒对一般人致病性很弱甚至没有,可以快速大范围传播,最后也有很大的可能击中目标。”

“不,我负全部责任。”

张翔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要是史队长在的话,这事就不会发生。”

他放下手,眼中闪着泪光,“他冬眠前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刚才说的防不胜防,他说小张啊,我们这工作,睡觉时都要睁半只眼,现在没什么万无一失,有些事防不胜防啊。”

“那下一步怎么办呢?”

坎特问。

“病毒已经侵彻很深,病人肝脏和心肺功能都已衰竭,现代医疗手段无能为力了,尽快冬眠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辑已完全消失的潜意识又恢复了一些,他有了感觉,是寒冷,这寒冷仿佛是从他的体内发源的,像光芒般扩散出去,冻结了整个世界。

他看到一片雪白,开始除了这无边的白色什么都没有,后来白色的正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地,看出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庄颜,她抱着他们的孩子,艰难地走在空旷得失去立体感的雪野中。

她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就是他在七年前的那个雪夜第一次见到想象中的她时围的那条,孩子小脸冻得红红的,在妈妈的怀抱中向他拼命挥着两只小手,喊着什么,但他听不见声音。

他想在雪中追过去,但年轻的母亲和孩子都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白雪中。

接着他自己也消失了,雪白的世界缩成一条极细的银丝,在无边的黑暗中,这细丝就是他残存意识的全部。

这是时间之线,细丝本身是静止不动的,向两个方向无限伸延,罗辑的灵魂穿在丝上,以恒定的速度轻轻滑向不可知的未来。

两天后,一束地球发出的强功率电波射向太阳,电波穿透了对流层,到达辐射层的能量镜面,在增益反射中被放大了几亿倍,携带着面壁者罗辑的咒语,以光速飞向宇宙。

危机纪年第12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18光年

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控制中心。

“刷子”在太空中出现了,三体舰队正在穿越第二片星际尘埃。

由于哈勃二号一直在密切监视这片区域,所以舰队航迹刚刚出现就被捕捉到了。

这时,它们看上去根本不像刷子,而是像漆黑的太空深渊上刚刚萌发的一丛小草,这上千株小草每天都以肉眼能够觉察到的速度生长。

而且,这些航迹看上去比九年前要清晰许多,这是由于经过九年的加速,舰队的速度已经提高了很多,对星际尘埃的冲击更剧烈了。

“将军,您仔细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林格指着屏幕上放大后的图像对斐兹罗说。

“好像仍然是一千根左右。”

“不,您再仔细看看。”

斐兹罗细看了好一会儿,指着“刷子”中央的一点说:“好像有……一、二、三、四……十根刷毛比别的长得快,它们伸出来了。”

“是的,那十道航迹很微弱,经过图像增强您才能看出来。”

斐兹罗转身看着林格,露出了十年前第一次发现三体舰队航迹时的表情,“博士,这是不是意味着,有十艘战舰在加速驶来?”

“它们都在加速,但这十条航迹显示了更大的加速度,不过那不是十艘战舰,航迹总数现在增长到一千零一十根,多出了十根。

通过对这十条航迹形态的分析,这些东西的体积比后面的战舰要小得多,大约只有它们每艘的几十万分之一,也就是一辆卡车大小吧,不过由于速度很高,它产生的航迹仍能观测到。”

“这么小,十个探测器?”

“十个探测器。”

这是哈勃二号又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人类将与来自三体世界的实体提前接触,虽然只是十个小小的探测器。

“它什么时候到达太阳系?”

斐兹罗紧张地问。

“还说不清,要看今后的加速情况,但肯定会比舰队提前到达,最保守的估计也要提前一个半世纪。

舰队的加速度显然已经达到了极限,因为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它们想尽快到达太阳系,所以发射了能够更快加速的探测器。”

“既然有了智子,发射探测器有什么必要呢?”

一名工程师问。

这个问题使大家陷入了沉思,但林格很快打破了沉默,“别想了,这不是我们能想出来的。”

“不,”斐兹罗举起一只手说,“至少能想出来一部分……我们看到的是四年前发生的事,请问,你们能确定舰队发射探测器的确切日期吗?”

“当然可以,很幸运,舰队发射它的时候正在雪地,哦,尘埃中,我们观测到了探测器的航迹与舰队航迹的交点。”

林格接着告诉了斐兹罗一个日期。

斐兹罗呆立了片刻,点上一支烟,坐下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博士,你们毕竟不是政治家,就像我看不出那十根长出来的刷子毛一样,你们也没看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

“这个日期……有什么意义吗?”

林格不解地问。

“就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参加了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会上,罗辑提出通过太阳向宇宙发出咒语。”

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面面相觑。

斐兹罗接着说:“就在那时,三体世界第二次向eto发出了消灭罗辑的指令。”

“他,真有这么重要?”

“你以为他先是个风花雪月的花花公子,然后是装腔作势的假巫师?

当然,我们也这么认为,谁都这么认为,除了三体人。”

“那……将军,您认为他是什么?”

“博士,您相信上帝吗?”

这突兀的问题令林格一时语塞,“……上帝嘛,目前在多个层次上有多种含义,不知道您……”

“我是相信的,倒不是有什么证据,而是这样做比较保险:如果真有上帝,我们的信仰就对了;如果没有,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将军的话让人们都笑了起来,林格说:“您后面这句话不确实,不会没损失的,至少对科学来说……不过,如果上帝存在又怎么样?

它和眼前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上帝确实存在,它在尘世间可能会有代言人的。”

人们愣了好半天,才理解了这话的含义,一名天文学家说:“将军,您在说些什么?

上帝会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家选择代言人?”

斐兹罗捻灭烟头,两手一摊说:“如果其他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一种无论多么离奇也是真的,你们还能想出别的解释吗?”

林格沉吟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间存在的某种超越一切的公正力量的话……”

斐兹罗抬手制止他说下去,仿佛把一切都挑明会降低这个事实的神力,“所以,各位,信仰吧,可以开始信仰了。”

他说着,自己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电视上正在播出天梯三号试运行的实况。

在五年前同时开始建造的三部太空电梯中,天梯一号和二号已经在年初投入正式运行,所以天梯三号的试运行没有引起前面那么大的轰动。

目前,所有的太空电梯都只铺设了一条初级导轨,与设计中的四条导轨相比,运载能力小许多,但与化学火箭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不考虑天梯的建造费用,现在进入太空的成本已经大大低于民航飞机了。

于是,在地球的夜空中,移动的星星日益增多,那是人类在太空轨道上的大型建筑物。

天梯三号是唯一一部基点在海上的太空电梯,它的基点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岛,浮岛可以借助自身的核动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根据需要沿着赤道改变太空电梯的位置。

浮岛是凡尔纳笔下机器岛的现实版,所以被命名为“凡尔纳岛”。

从现在的电视画面上根本看不到海,只有一座被钢铁城市围绕着的金字塔形基座,基座的顶端就是即将升空的圆柱形运载舱。

从这个距离是看不到向太空延伸的导轨的,它只有六十厘米宽,但有时可以看到夕阳在导轨上反射的弧光。

看电视的是三位老人:张援朝与他的两个老邻居杨晋文和苗福全,他们都已年过七十,虽说不上老态龙钟,也都是真正的老人了,回忆过去和展望未来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负担,面对现实他们又无能为力,唯一的选择就是什么都不想地在这非常岁月里安度晚年了。

这时,张援朝的儿子张卫明领着孙子张延走进家门,他拿出一个纸袋说:“爸,我把你们的粮卡和第一批粮票领回来了。”

张卫明说着,首先从纸袋中把一摞粮票拿出来,递给父亲。

“哦,和那时的一样啊。”

杨晋文在旁边看着说。

“回来了,又回来了。”

张援朝接过粮票感慨地自语道。

“这是钱吗?”

小延延看着那摞花花绿绿的小纸片说。

张援朝对孙子说:“不是钱,孩子,但以后买定量以外的粮食,像面包蛋糕什么的,还有去饭店吃饭,都得拿它和钱一起花才行。”

“这个和那时可不一样了,”张卫明拿出一张ic卡,“这是粮食定量卡。”

“定量都是多少啊?”

“我是21.5公斤,也就是43斤,晓虹和你们都是37斤,延延21斤。”

“和那时差不多。”

老张说。

“一个月这么多应该够的。”

杨晋文说。

张卫明摇摇头说,“杨老师啊,您可是那时过来的人,都忘了?

现在倒是够,可很快副食就少了,买菜买肉都要号票,这点粮食还真不够吃呢!”

“没那么严重,”苗福全摆摆手说,“这日子我们几十年前就过过,饿不着的,别说了,看电视。”

“唉,可能马上要用工业券了。”

张援朝说着,把粮票和定量卡扔到桌子上,转向电视。

屏幕上,那个圆柱形运载舱从基座升起,飞快加速,消失在黄昏的天空中,由于看不到导轨,它好像是自己飞升而上的。

运载舱的最高速度能达到每小时500公里,即使这样,到达太空电梯的同步轨道终点站也需68小时。

镜头转换到安装在运载舱底部的摄像机摄下的画面,60厘米宽的导轨占据了画面相当大的一部分,由于表面光滑,几乎看不出运动,只有导轨上转瞬即逝的标度才显示出摄像机上升的速度。

导轨在向下延伸中很快变细消失,但在它所指的遥远下方,“凡尔纳岛”呈现出完整的轮廓,仿佛是被吊在导轨下端的一个大盘子。

杨晋文想起了什么,“我给你们俩看一件稀罕东西。”

他说着站起身,迈着已经不太利落的步子走出去。

可能是回了趟自家,他很快又回来了,把一片烟盒大小的薄片放在桌子上。

张援朝拿起来看了看,那东西呈灰色,半透明,分量很轻,像手指甲盖。

“这就是建造天梯的材料!”

老杨说。

“好啊,你儿子竟然偷拿公家的战略物资。”

苗福全指着薄片说。

“剩下的边角料而已,据他说,建造天梯时这东西成千上万吨地向太空发射,在那里做成导轨后再从轨道上垂下来……马上,太空旅行就平民化了,我还托儿子联系了一桩这方面的业务。”

“你想上太空?”

老张吃惊地问。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听说上升时根本不超重,就像坐一趟长途卧铺车似的。”

苗福全不以为然地说,由于已多年不能经营煤矿,他早已成了破落户,别墅四年前就卖了,这儿已是唯一的住处;而杨晋文由于有一个在太空电梯工程中工作的儿子,家里条件一跃成为他们三家中最好的,有时很让老苗妒忌。

“不是我上太空。”

杨晋文说着抬头看看,看到卫明已经领着孩子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才接着说,“是我的骨灰上太空,我说,你们老哥俩不忌讳说这个吧。”

“有啥忌讳的,不过你把骨灰整上去干什么?”

张援朝问。

“你们知道,天梯的尽头有电磁发射器,到时候骨灰盒能发射到第三宇宙速度,飞出太阳系,这叫宇宙葬,知道了吧……我死了后可不想待在外星人占领的地球上,这也算是逃亡主义吧。”

“要是外星人被打败了呢?”

“几乎不可能,不过要真是那样我也没有什么损失,漫游宇宙嘛!”

张援朝连连摇头:“你这都是知识分子的怪念头,没什么意思。

落叶归根,我还是埋在地球的黄土里吧。”

“你就不怕三体人挖了你的坟?”

听到这话,一直没吱声的苗福全似乎兴奋起来,他示意另外两人靠近些,好像怕智子听到似的压低声音说:“你们别说,我还真想到了这点:我在山西有好几处挖空了的矿……”

“你想葬在那儿?”

“不不,那都是小窑矿,能有多深?

但有几处与国有大矿挖通了,沿着他们的废巷道一直可以下到地下四百多米,够深了吧?

然后把井壁炸塌,我就不信三体人能挖到那儿。”

“嗨,地球人都能挖到那儿,三体人就不能?

沿着墓碑向下挖不就行了。”

苗福全看着张援朝哑然失笑:“你,老张,傻了不是?”

看着老张茫然的样儿,他指指杨晋文,后者对他们的谈话已经没有兴趣,在继续看电视转播,“让有学问的告诉你。”

杨晋文对着电视嘿嘿一笑说:“老张你要墓碑干吗?

墓碑是给人看的,那时已经没有人了。”

张援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是啊是啊,没有人了,什么都是空的了。”

在去三号核聚变实验基地的路上,章北海的车一直行驶在厚厚的雪中,但在接近基地时地上的雪全化了,路变得十分泥泞,本来寒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而潮湿,有一种春天的气息。

章北海看到,在路边的山坡上,一丛丛桃花在这严冬季节不合时令地开放了。

他驱车向前方山谷里的那幢白色建筑驶去,基地主体位于地下,这幢建筑物只是入口。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路边山坡上有一个人在摘桃花,细看发现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把车停下来。

“丁博士!”

他对那人喊道。

当丁仪拿着一大把桃花走到车前时,他笑着问,“这花是送给谁的?”

“这是核聚变的热量催开的花,当然是送给我自己的。”

在鲜艳花朵的衬托下,丁仪显得满面春风,显然还沉浸在刚刚实现的技术突破带来的兴奋中。

“这么多的热量就这么扩散,太浪费了。”

章北海走下车,摘下墨镜,打量着这片小小的春天,在这里呼吸时没有白汽,他的脚底甚至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温热。

“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建一个发电厂,不过也没什么,从今以后,能源在地球上不是什么需要节约的东西了。”

章北海指着丁仪手中的花束说:“丁博士,我真希望有些事情能让你分分心,使这个突破晚些实现。”

“没有我突破得更快,基地有上千名研究人员,我只是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我早就感觉到托卡马克方式是一条死路,方向对了,突破肯定会产生。

至于我,是搞理论的,不懂实验又瞎指挥,可能还拖延了研究进度。”

“你们能不能推迟一下成果发布的时间?

这话我是认真的,也是非正式转达了太空军司令部的意思。”

“怎么可能呢?

对三个研究工程的进展,新闻媒体一直在追踪报道。”

章北海点点头,叹口气说:“那就很糟糕了。”

“我知道一些原因,不过你还是说说为什么吧。”

“可控核聚变技术一旦实现,马上就要开始太空飞船的研究了。

博士,你知道,目前有两大方向——工质推进飞船和工介质的辐射驱动飞船,围绕着这两个研究方向,形成了对立的两大派别:航天系统主张研究工质推进飞船,而太空军则力推辐射驱动飞船。

这种研究要耗费巨大的资源,在两个方向不可能平均使力同时进行,只能以其中一个方向为主。”

丁仪说:“我和核聚变系统的人都赞成辐射驱动,从我而言,感觉这是唯一能进行恒星际宇宙远航的方案。

当然得承认,航天系统也有道理,工质推进飞船实际上就是化学火箭的变种,不过是以核聚变为能源而已,在研究前景上要保险些。”

“可在未来的星际战争中不保险!就像你说的,工质推进飞船不过是个大火箭,要用超过三分之二的运载能力运载推进工质,且工质消耗很快,这种飞船只能以行星基地为依托,在太阳系内航行,这样做,是在重复甲午战争的悲剧,太阳系就是威海卫!”

“这个类比很深刻。”

丁仪冲着章北海举举手中的花。

“这是事实,海军的最前沿应该是敌人的港口,我们当然做不到这一点,但防卫前沿至少应前推至奥尔特星云,并且要保证舰队在太阳系外的广阔空间有足够的迂回能力,这是太空军的战略基础。”

丁仪说:“其实航天系统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主张工质飞船的是那些从化学火箭时代过来的老航天,但其他学科的力量也在进入航天界,比如我们核聚变系统的,他们大都主张辐射飞船。

这两种力量目前已经势均力敌,打破平衡的就是那三四个处于关键位置的人,他们的意见决定最终的规划方案,真的,就那么三四个人,可惜都是老航天。”

“这是总体战略中最关键的一步决策,如果这一步走错,太空舰队就要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进行建设,有可能浪费一两个世纪的时间,到时再转向怕也没机会了。”

“这你我都没有办法。”

同丁仪吃过午饭后,章北海离开了核聚变基地。

车开出不久,潮湿的地面就变成了皑皑的白雪,在阳光中泛出一片白光,空气温度急剧降低,章北海的内心也迅速冷静下来。

他绝对需要能够进行恒星际远航的飞船,如果其他的路都走不通,那剩下的一条,不管多么险恶,也是必须走的了。

章北海走进了位于胡同深处四合院中的陨石收藏者的家,感觉这间光线黯淡的老宅像一个小型的地质博物馆,四壁都立着玻璃柜子,里面很专业的灯光照着一块块貌不惊人的石头。

主人正在一张工作台上用放大镜仔细看着一块小石头,见到来客便很热情地打招呼。

这人五十开外的样子,面色和精神都很好,章北海一眼就看出他属于那样一类幸运的人,有自己钟爱的小世界,不管大世界怎样变化都能沉浸其中自得其乐。

在老宅所特有的那种陈旧气息中,章北海意识到在自己和同志们为人类的生存而战时,大部分人仍然执著于自己固有的生活,这让他心里感到温暖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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