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风和日丽,万物复苏,十字长街游人如织,春风满面。
今日要数新科状元的打马游街,让老百姓们最为期待。
都知今年那新科状元是一位翩翩少年郎,都迫不及待地涌上长街,想一睹其风采。
就连街道旁两边商铺的二楼,也都挤满了脑袋。
阿桂咬着唇瓣,梳着乌黑的发髻,眸色动人,站在人群之间亦是一道惹人注目的风景线。
可她琥珀色的双瞳里,浮浮沉沉满是纠结。
她期盼着看见他打马长街的荣光闪耀,又怕自个儿在那不该有的心思里,越发沉沦下去。
心里一遍遍告诫着自个儿,快些回去,在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可双脚却仿佛黏在了那青石板上,不肯走,舍不得走。
随着远处传来的锣鼓齐天,隐隐震动,越发多想要看热闹的百姓都挤了过来。
长街两侧都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阿桂就是想走也没了退路。
她反倒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样好像更能心安理得地站在原地。
等着看他。
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了远处编队走过来举着旗帜飘飘拿着锣鼓开道的官兵,都身着最高规制的礼服。
礼乐齐鸣,端的是无上的排场与荣耀。
每走一段距离,游街的队伍便会停下来唱道——
“永和九年新科状元——嘉宁方喻同!”
阿桂远远瞧着,见她亲眼看着一日日长大的少年一袭红衣,英姿勃发,鲜衣怒马而来。
人群迎着他的方向,高声呼和着。
那个少年,她一手养大,终是长成了惊艳绝伦的模样。
有些欣慰,又有些陌生。
他身后是空旷悠远的蓝天白云,有金灿灿的光束透过云层落在他的发丝和长靴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璀璨的金边。
那红衣上的鹤像是快要挣开翅膀飞起来,光泽流转,鲜艳夺目。
光是这样看着,就不知长街两侧有多少小姑娘红了脸,动了心。
好久都没见过这样俊朗好看的状元郎。
胆子大一些的,从备好的花篮里捧起一簇簇姹紫嫣红的鲜花砸在他的马前。
见他这样受追捧,阿桂悄悄攥紧指尖,直到他从她前边经过,背影渐渐远去,她仍暗自失神。
……
等到新科状元郎游街的队伍走远,这条长街上围观着的百姓们也就散了。
有些还没看过瘾的,又赶脚追着往下一条街去了。
原本还热闹着挤得水泄不通的长街,顿时冷清许多。
阿桂没有再追,颇有些失魂落魄的街上游荡着。
心里头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有只小人说,他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她便是喜欢他,又如何?
又有只小人说,她是他的阿姐,不是亲姐,胜似亲姐,她怎能对他有这样龃龉龌龊的心思,说出去,都难见天日。
两只小人东一句,西一句,扯得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头疼欲裂。
阿桂走了很远,从城东逛到城西,又回到晏府。
脑子里还是没有决断,反倒吵得更凶,头疼得更厉害了。
刚进小院,阿桂就看到晏芷怡脚步匆匆朝她走来,“阿桂姐姐,不是去看小同哥哥游街了么?怎的这么晚才回来?他游街都结束好些时候了。”
“我没有去看他游街。”阿桂喉咙发紧,下意识否认着,“我、我是去寻我一位好友说说话,玩了大半日。”
“原是这样。”晏芷怡弯眸笑笑,“回来就好,不然我还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都这么大了,京城早就已经熟悉,不会有事的。”阿桂嗓音轻软,安抚两句,只是推门走进屋子里时,却愣住了。
屋子里空得像是没有住过人,她的东西,不知何时都已消失不见。
明明今早她出门时,一切都还是好端端的。
“阿桂姐姐,你在找什么?”晏芷怡跟了过来,歪着脑袋,好奇地问。
“我的东西呢?”阿桂轻蹙起眉尖,愣愣地看着。
“阿桂姐姐,你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已经收拾去新宅子了呀,圣人多看重小同哥哥呀,给他赐了那么大一个宅子。”晏芷怡找了把椅子坐下,有些羡慕地说道,“你走后没多久,小同哥哥就遣人过来把你的东西全搬了,说提前把那边给你收拾好,到时候阿桂姐姐只要过去便能住,真是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不需要阿桂姐姐操一点儿心呢。”
方喻同有了新宅子,阿桂自然要跟着搬过去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晏芷怡一点儿都没觉得奇怪,只是有些遗憾,“可惜以后不能每日都见到阿桂姐姐,也不能吃到阿桂姐姐做的饭菜了……”
阿桂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咬着唇瓣说道:“那,我要不还是住在这儿,每日给你做好吃的吧?”
晏芷怡一愣,旋即摆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用不用,阿桂姐姐还是搬去新宅子吧!”
“……不是说不欢迎阿桂姐姐住在我家啊!我、我只是觉得小同哥哥更需要你照顾!”晏芷怡连忙又解释,说完一长串话,才舒口气,随后小心翼翼又期待地看着阿桂。
两人正说话时,小院门口忽然传来了方喻同的喊声。
“阿姐,新宅子已经收拾熨帖,我来接你回家了。”
光是听到他清冽如泉水的声音,阿桂就有些僵直了脊背,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是晏芷怡拉着她跑了出来,随后将她往方喻同那边推了一下,“小同哥哥,以后我不能日日见到阿桂姐姐了,你要照顾好她呀。”
“还用你说?”方喻同轻笑一声,尾音融进夕阳照得细碎的风里,含着明显的笑意。
他大概是真的很高兴。
有了新宅子,不必再寄人篱下。
阿桂不忍扫他的兴,再则一直寄住在晏府也确实不妥。
无论她如今的心思有多不该,至少,她还是方喻同的阿姐,住在他的宅子里也算不得什么。
只要她不说,不显露,那她在他眼中,就永远是他的好阿姐。
和晏芷怡道别后,阿桂坐上了方喻同来接她的马车。
他端正地坐在她对面,漆黑深邃的瞳眸里含着笑,一直望着她。
这样单纯而简单的他,心思永远遮掩不住的他,让阿桂越发想逃。
他怎么会知道,他尊重爱护的阿姐,居然会对他……
阿桂不敢想下去。
害怕让他失望,害怕被他抛下。
阿桂紧紧掐着掌心,垂着眼,胸口像火烧一般,慌张忐忑。
方喻同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视线往下也只能看到她乌亮发黑的发髻,还有娇俏琼丽的鼻尖。
他弯起唇,眸光深邃,“今日阿姐没去看我骑马游行?”
阿桂下颌微收,低低应了一声,“嗯。”
“听说,阿姐去寻好友了?”方喻同要笑不笑地继续问着,好像漫不经心,可却又将一个个字咬得十分清晰,仿佛是敲在阿桂的心尖上。
在她听来,是他的质问——
“阿姐在京城有好友么?我怎的不知道?”
阿桂没想到,晏芷怡什么都同他说。
她压着声线,无奈解释道:“是新认识的好友,你不知道。”
“嗯?”方喻同微微抿起嘴唇,神色晦暗不明地说道,“看来,是我这些时日对阿姐的关心不够。”
他的声音轻淡,存在感却极强。
像是拿着一支羽毛在挠她的耳廓,叫人很不自在。
阿桂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不好应声,也不好解释。
颜色漂亮的唇瓣被咬出了淡淡的白印子,她才轻声说道:“我乏了,等到了再叫我吧……”
说罢,她阖上眼,仿佛找到了逃避的理由之后,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不少。
方喻同还是那个听话的阿弟,她说乏了之后,果真就没有再开口。
只是阿桂明明闭着眼,却仍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似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浅浅的墨香,心跳也不争气地渐渐加速起来。
共处在这逼仄的马车车厢里。
阿桂免不了胡思乱想许多,也不敢动弹。
等到马车晃晃悠悠停下来,她只觉浑身都酸痛不已。
迫不及待睁开眼,只见方喻同已经跳下车去,朝她伸出皙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掌,“阿姐,我扶你。”
“不必了。”阿桂哪敢碰他的手,别开眼,从马车的另一边跳下去,佯装镇定地往里走。
可却因为天已经黑了,又不熟悉这新宅子,所以没看见脚下那一块石阶。
再加上她本就心里慌张,猝不及防被绊倒,低低惊呼一声。
随即,一个清瘦而有力的怀抱,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