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步乐随内侍进入大殿内,却见嬴政、王翦、昌平君、安谷等人皆一身布衣坐在大殿上,言谈正欢。跟嬴政并排而坐的还有一人,同样一身粗布衣,满脸络腮胡,看上去像个乡村野夫,然而他一双眼睛看起来却分外明亮,似乎能穿透人心一般。当那人看向田步乐时,田步乐只觉得心里不由发虚。他连忙行了一礼,借此掩饰内心的波动。见田步乐到来,嬴政坐直身体,道:“太傅请起!”田步乐一颗心七上八落的站了起来,生怕被嬴政身边的那人看穿什么。这种感觉他还是第一次出现,只能假装恭敬地俯首垂头,不敢与他对望。此时王翦主动招呼他坐在自己身体,这正中他的下怀。等到喝了杯美酒,田步乐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看向嬴政道:“大王,今日所谓何事?”嬴政指着身边的那人,笑道:“寡人今天分外高兴,一是爱卿身体恢复,二是又得到了一良才。”接着一指身边那人,道:“这位先生名叫尉缭,寡人曾阅读他的兵书《尉缭子》十二篇,每一篇都堪称兵家之典范。昨日尉先生来秦,寡人与他谈了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疲倦。”尉缭的名声田步乐自然听说过,他为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立下汗马功劳,主张‘并兼广大,以一其制度’。然而却不贪恋财富和权力,在帮助秦始皇统一天下后,飘然离去。尉缭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之色,只是道:“大王谬赞了。”嬴政道:“尉先生不仅精通政事、军事、经济、阴阳、名家等各种学说,而且对相面一学颇有心得。在尉先生面前,寡人实在不敢以人君自居,所以我只以布衣跟尉先生相对而坐。”田步乐暗叹嬴政对待人才的态度确实值得推崇,秦始皇能够统一天下,结束五百年的乱世,绝非偶然。秦国当时出现了如此多的人才,和嬴政的广招贤才有着很大的关系。一旁的王翦道:“大王所说不差。刚才尉先生替我们相面,竟然无一有丝毫差错,当真是神人。”见昌平君和安谷众人都一副钦佩的神色,田步乐不由好奇尉缭之前说了什么。嬴政兴致勃勃道:“太傅请抬起头来让尉先生为你相面一次如何?”田步乐心道自己现在可是易容之身,就算相面也是推算别人的命运。他抬起头看向尉缭,道:“那就有劳尉先生了。”田步乐仰面望往对面的尉缭,却故意收拢了腰腹。两人目光相触。尉缭双眸亮了起来,无比惊讶道:“缪少傅如此人材,确是人中之龙。诸位莫要以为我是以貌取人,有于中乃形于外,心直者眼自正。相由心生,心包裹万物,人之命运也隐藏在这些普通人看不见的纹理之中。我相面无数,第一次遇到缪少傅这样的人。缪少傅的形体如壮年,可是灵体却深邃无比,超越普通人数十倍。如果我所料不差,众位的命运皆会因缪少傅而改变。”田步乐听得目定口呆,想不到尉缭竟然隐隐约约看出他来自后世。不过尉缭并非能够肯定,只是看出他的灵魂要比一般人强大许多。田步乐问道:“尉先生学识渊博,师从哪位名师呢?”尉缭笑道:“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我自幼爱好四游学、寻朋访友,问得多自然知道,至于说哪位名师,邹衍先生算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一位老师了。”邹衍竟然教授过尉缭?难怪尉缭对这类玄学造诣如此之高。可惜自从和邹衍一别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神通天下的高人。田步乐听他言谈高雅,见多识广,心中佩服,暗忖难怪他能助嬴政统一天下,一拱手道:“尉先生是识见高明的人,对六国兴衰有什么看法呢?我这个粗人最爱胡思乱想,但有一事却想极也不通,就是现今齐、楚、燕、赵、魏、韩六国,除韩国一直落于人后外,其他诸国,均曾有盛极一时的国势,兼且人材辈出,为何总不能一统天下呢?”众人听后同时一呆,这道理看似简单,打不过人自然难以称霸,但真要作出一个答案,却是不知从何说起。尉缭双目闪动着智慧的光芒,跌进了回忆里悠然道:“这个问题我也曾苦苦思索,一直没有答案。三年前某个黄昏,我在楚魏交界看到一个奇景,就在一口枯干了的井内,有群青蛙不知如何竟恶斗起来,其中有几只特别粗壮的,一直战无不胜,到弱者尽丧后,它们终彼此于交手,由于早负伤累累,最后的胜利者亦因失血过多而亡。于是恍然大悟,明白六国就像那群井内之蛙,受井所限,又缠斗不休,结果尽败死,这才动心到秦国一碰运气,当时我心中想到的是:只有秦国这只在井外观战的青蛙,才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大殿内众人无不点头,这比喻生动地指出了秦国为何可后来居上,凌驾于他国的原因,正因它僻处西陲,未受过战火直接摧残。尉缭口若悬河道:“六国里最有条件成就霸业的,本是楚人。楚国地处南方,土地肥沃,自惠王灭陈、蔡、杞、莒诸国后,幅员广阔,但正因资源丰富,生活优悠,民风渐趋糜烂,虽有富大之名,其实虚有其表,兵员虽众,却疏于训练,不耐坚战。”王翦点头同意道:“尉先生说得好,楚人是骄横自恃,不事实务,历代君王,均不恤其政,令群臣相妒争功、或谄谀用事,致百姓心离,城池不修。”田步乐想起李园和春申君,不由叹了一口气。尉缭续道:“若只以兵论,六国中最有希望的实是赵人,国土达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以万计,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到赵武灵王出,不拘成法,敢于革新,胡服骑射,天下无人能敌,可是此后却欠明君,空有廉颇李牧,仍有长平之失,一蹶不振,最是令人惋惜。就若井内之蛙,无论如何强大,只要有一个伤口流血不止,即成致命之伤。”田步乐不服气道:“韩人积弱,燕人则北临匈奴,后方夹于齐楚之间,现在虽继四公子后出了个太子丹,仍是难有作为。剩下只有魏齐两国,魏国有表里山河之称,齐国地处东海之滨,民富国强,尉先生又有么看法?”尉缭傲然一笑道:“它们顶多也只是两只负伤的井蛙吧!”顿了顿淡然自若道:“魏国四面皆敌,历代魏国统治者又不知道体恤民力;齐国则在于齐人的心态。”嬴政态度恭敬道:“愿闻其详!请尉先生赐教”尉缭站起身,背负双手,在大殿内走了两步,来到了正中央。田步乐和王翦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均觉这看似粗野的壮汉忽然间像变了另一个人般,有种睥睨天下的气概。这是天下君主都梦寐以求的策士,着眼全局,策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