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阳!怀阳!怀阳啊!”
朦朦胧胧间,一个老迈的声音叫醒了睡梦中的年轻人,年轻人睁了睁眼睛,一颗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面前。冬日的初醒令人格外疲惫,他慵懒地爬起身,用力地咽了好几下干渴的喉咙,才用略带嘶哑的嗓音说道:
“磐叔啊,你来多久了。”
“咱刚来,刚来就看你躺这里睡着咯,咱看那火都灭咯,当心受冻哦年轻人,前些日子咱那边刚有个酒鬼活活给冻死咯。”
磐叔那满脸密密麻麻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好像总是在微笑,可实际上又不是,他正在用犀利的眼神警告穆怀阳,而过度的老迈让他的双眼眯得无比细小,所以这种警告形同虚设。磐叔的头发一根不剩地全白了,并且他足有好几年没有整理过那头白发,看上去凌乱得像个老乞丐,可他对此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他的身边只有一个比他本人还要不修边幅的年轻人。
穆怀阳,一个披头散发,衣着邋遢的年轻人,他差一点点就可以被误认为是小乞丐,而阻止他成为乞丐的那一点点就在于他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但凡看过那张脸的人都会一致认为那绝不可能是个乞丐,尤其是那张脸还长在一具修长而精壮的躯体上,可以说,那家伙具有足以颠覆普遍认知的外貌,俗称相貌奇伟。
“冻不死我,别操那个心,我又不是像你这种老头。”
穆怀阳站起身,伴随着一阵长长的呻吟,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气聚丹田,朝着远处的山谷怪叫了一声,辽阔的草场上便回荡起了悠远的回音。
“哦呜!过瘾!真过瘾!”
“过瘾个啥哦,你这孩子,马呢?”
“磐叔啊,我刚刚做了个梦,你猜梦见啥了?”
“咱咋知道你梦见个啥咯,马呢?”
“我梦见我去打仗了!过瘾!真的过瘾!!”
“马呢?!马呢?!”
“啊?咦——马呢?”
“还过瘾,过瘾个啥哦,找去吧!真的是,这孩子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咯。”
“哈哈哈哈哈!怕什么!这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地方,马儿跑到哪儿也都是我的马!走——!找马去咯!”
穆怀阳肆无忌惮地在冬日的天空下大呼小叫,阳光照射在他的面颊上,照出了他胡须上的肮脏,也照出了他眼睛里的清澈,他突然跑起来,在风烛残年的磐叔面前炫耀着只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四射。磐叔跟在后面追着,一边叫嚷一边挥着胳膊,他右边的胳膊只剩半截,举得再高也过不了自己的头顶,这让他的追逐显得更加无力。
“等等我咯,你这死孩子!回头到你爹那儿告你的状!”
穆怀阳停下脚步,转身倒着走,他既想跑给老头追,又想看老头笑话,可即使是倒着走也能持续跟老头保持一个不被那半段胳膊挠到的距离。磐叔经常用那半段残余的胳膊捅人,确切的说,他也只有穆怀阳可以捅,老家伙固执地把这种毫无威胁的攻击称作是对怀阳他爹的报复。
“死铁头!把这鬼儿子丢给咱管,早晚咱得捅死他算咯!真是!”
“哈哈哈哈!磐叔,你跟我爹打了一辈子仗,到老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手还没了个半截,哎呦!结果被放到这破地方养马,你说你这辈子到底图个啥?我都为你感到不值,这口气就真的咽得下去?要不回头我们一起回定曲城算了,叫我爹给你说个老媳妇陪陪你!”
“慢点!听见没有!小兔崽子!”阻止老人加快脚步的并非体力,而是腿脚,常年的行伍生活让他的体力异于常人,却也使他落下了一身腿脚病。
“行吧,那我就勉为其难,等等我这可怜的磐叔。”
穆怀阳停下了脚步,磐叔赶上来,用那半截胳膊狠狠地捅在裆下的不可描述上,疼得穆怀阳呜呜直叫,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给那死铁头捅个断子绝孙算了!就剩这么个儿子了,老小子和小小子的命根子都被咱拽手里咯!”
“我爹怎么不多生几个?”
“金土南那边天天要打仗,哪来的闲功夫摸女人,你以为咱就爱打光棍咯?咱年轻的时候,大把姑娘中意咱,可是金土南那边的姑娘真不像姑娘,一个个彪壮得跟公牛一样,咱没要。南边的姑娘咱又摸不着,仗打着打着咱也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我说的是我爹,又不是说你,金土南的姑娘再怎么办不成样子,那我爹不也把我弄出来了。”
“你爹娶的又不是金土南姑娘,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闺秀,你爹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呢。他倒也生过几个孩子,在你前面有两个,一个夭折了,另一个打仗打死了,哦对,还有三个女儿,一个也是夭折了,唉,金土南的妖风毒得很呢,还有一个失踪了,还有一个就是你现在的大姐。”
“我说磐叔啊,你看哦,你说你跟我爹同岁数,都快八十了,那这么算的话,我老爹可是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能把我给搞出来,谁说老了就不行了,说不定磐叔你还可以呢,真的,我说真的,给你找个小媳妇让你也过过瘾,指不定就给我生个小弟弟出来了是不是!”
“净瞎说,这小兔崽子,哪有拿自己身世这么开玩笑的。”
“那有什么所谓,不就是私生子嘛!小太爷可没纠结这个。倒是磐叔你啊,诶不对,磐叔你不会是喜欢小姑娘吧?说不定给你找个跟我一样大的,你就又行了!就是这个辈分嘛,人家得叫你啥了?”
“你再胡说,你再胡说!”磐叔又举着那半截胳膊捅向穆怀阳的肋骨。
穆怀阳哈哈大笑,老人的攻击对他来说形同挠痒痒,他突然不想再拿这个可爱的老头寻开心了,只是用宽大的臂膀一把搂住老头的肩膀,年纪悬殊的两人此时像极了一对年轻的好哥们。穆怀阳开始变得没那么快乐了,难得有一抹惆怅留在他的脸上。
“磐叔啊,你说,是不是就因为我是私生子,所以我老爹不让我跟着去打仗。我老爹他......是不是,也看不起我呢?跟其他人一样。”
“孩子呀,有些事哦,嗯......怎么跟你说好呢,没那么简单的。”
“我能打的,我比他们都能打,你也是知道的,我老爹也是知道的,可是你说他都做那么大官了,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个机会上阵打打?南方那么大一场仗,只要他老人家一个点头,我就上了,你说是不是?”
“你还小呢,别净瞎想,朝廷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爹自然有他的用意,难道你觉得陪磐叔在这里养马不好吗?小兔崽子你还嫌弃起你磐叔咯?”
“我不小了,过了这个年我十七了!你跟我老爹不也是十五岁半就开始上战场打仗了!”
“你还知道你十七了,人家十七都成家立业了你还跟个孩子一样。时代不同啦,孩子,那些仗有的是人去打,你老爹打了一辈子仗,不就是想要后世子孙能有个安稳日子过嘛。”
“他打了一辈子仗!他建立了那么多功业,结果他儿子在养马。”
“养马怎么了?安稳得很,没什么烦心事,也不用担惊受怕,等你老咯也会想念这种生活的哦。”
“说到底还是因为私生子嘛,看不起我就直说咯。”
“咱是你爹最信得过的弟兄了,他把你托付给咱就说明他真心当你是他儿子了。”
“最信得过的兄弟,结果混成养马的。”
“那是咱自己想要的,你爹他也想来呢,谁叫他名声打那么大,朝廷不放他走。”
“什么名声?”
“你没听过?你爹可是堂堂‘定边三杰’之一,连他名字都是御赐的呢。”
“他老人家不是叫穆铁军吗?”
“穆你个头!”磐叔气不打一处来,这次他用没有残缺的左手狠狠打了穆怀阳几下,郑重其辞地说道:“哪有儿子敢这么直呼爹名字的,你爹叫穆昭!替你爹管教你。”
“你自己不也是天天叫他穆铁头,穆铁头的。”
“那是咱叫的!铁头是你能叫的吗?死兔崽子,反了你!”
“诶诶诶!!马!马!走啊,磐叔,马在那里!”
穆怀阳突然手舞足蹈地叫唤起来,他把磐叔抛在了原地,飞快地朝马群跑去,像只兔子,又像只山羊,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场容得下他肆无忌惮地大呼小叫,容得下他无拘无束地欢蹦乱跳。“哦呜!!”
磐叔没有再追上去,他慢慢地跟在身后,就像穆怀阳从不担心马丢了,他也从不担心这孩子丢了,他乐呵呵地看着穆怀阳撒欢的背影,嘴里愉快地嘟嚷着。“死孩子,真是。”
年轻人追上了一匹奔跑的骏马,利索地翻身跃上马背,骑着马往更远处奔驰而去。光顾着撒欢,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在不远处的山谷里看到了两个陌生的身影,一高一矮,这几乎是半个月以来他首次看到的崭新人影,便驱马赶去看个究竟。
“嘿!前面的!做什么呢!不会是盗马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