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宫门都要下钥了,你来宫里胡闹什么?还跑去建武宫,生怕别人捏不到你的短儿是不是?”
太皇太后端坐着,瞧着岑越引着韩来走进来,冷屑着说道:“你现在好歹也是经了两朝的旧臣了,还是这样的没稳当,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没出息,从前老三在的时候,不见你这么胡闹。”
“太皇太后,您给千年评评理吧。”
韩来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放肆:“都是您养的好孙子,现在来和我抢人呢。”
岑越微微皱眉,想要提醒韩来多多注意分寸,但太皇太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呵呵的笑了笑,说道:“果然是事到临头自己急,这平素里再如何知书达理的人,伤到了心头宝儿,也会胡乱起来。”
韩来垂眸没开口。
太皇太后接过岑越奉来的茶轻轻的呷了一口,这才不疾不徐的说道:“陛下虽对那宋端有些痴处,却并给男女之情,况且,陛下心思难定,你们若是看透了,事情自然会迎刃而解。”
韩来抬起头来,对视上太皇太后的眼神,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强强稳住下自己的心绪,说道:“只是……若是万事都遂了他的愿,倘若过河拆桥……”
“那便是你们的事情了,宋端在宫里左右不会出事,你先回去吧。”
太皇太后摆手道:“哀家累了。”
岑越说道:“郎君请吧。”
韩来这才行礼出去,岑越跟在他身后,说道:“郎君可想好了?”伸手在他眼前比划了一下,“那件事,现在就是陛下的心事,可是心事得解,您方才考虑卸磨杀驴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要想好,这件东西交出去,可就再也拿不回来了。”转念一想,“不过还好,还有徐将军在。”
韩来眼睛一亮,刚才是关心则乱,竟浑忘了自己还有一个掌兵的舅舅,稍微松了口气,只恨自己无能,摊开掌心,看着那些无形中的富贵堂皇和滔天的权势,又有什么用呢?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可倘若,抛却这一切,能换来宋端的平安,倒也值得。
自己是游兰献王后裔,就算罢了官,还有血亲宗族在。
看着韩来一步步往前走的样子,岑越面露担忧,赵元齐对宋端的贪图之意昭然若揭,韩来再如何得势也是臣子,如何与君争。
“端午姐姐。”
赵元齐坐在旁边,看着榻上的宋端,好几日水米不进的情况下,那人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消耗,更何况那日的旧伤还在。
“陛下,不如直接给她灌下去。”
北堂在旁抱臂说道。
赵元齐刚刚下朝回来,就跑到偏殿来看宋端,他这样扣着那人,那人就干脆绝食,这仙子姐姐当真是要羽化成仙,升天去了。
“不可以对姐姐不敬。”
赵元齐冷着脸说完,又对榻上的人说道:“端午姐姐,你好歹喝口水。”
宋端缓缓地睁开眼睛,冷笑一声,干裂的嘴角轻轻撕开,呼吸漂浮:“你若是想一直这样扣着我,做那笼中的金丝雀,大可扣着我就是了,左右我现在是个活死人,又打不过这个北堂,大不了就这样活着。”面无表情,“让你瞧着你心里的姐姐,是怎样一点点的被耗死的。”
“我这也是为了姐姐好。”赵元齐握住她的手,说道,“姐姐的身世实在是太危险了,现在除了我,谁还能护着姐姐呢?”
“与其这样,我宁可一死。”
宋端决然的闭上了眼睛。
“罢了罢了。”
赵元齐摆了摆手,叫北堂看住了宋端,低冷的吩咐道:“别让她死了。”
北堂应声:“是。”
赵元齐冷哼一声,负手站在殿门处,说道:“朕等着。”
北堂不解的走出来,看着那院子里的洒扫宫女,奇怪的说道:“不知道陛下要等谁啊?您若是要见,属下去提来就是了。”
“不,朕要他亲自来见朕。”
赵元齐的话音未落,殿门口出现一人,正是昨夜没有见到的韩来,他似乎一夜没睡,就那样站在下头,揖礼道:“给陛下请安。”
赵元齐打量着这人,真不知道端午姐姐喜欢他什么,与其让宋端被这样的人糟践了,倒真不如一直留在自己手里,干干净净的活着。
“郎君怎么来了?”
赵元齐说道。
韩来不屑于这人的明知故问,前行几步,说道:“微臣带了陛下想要的东西过来,也存了满心陛下想听的话,不知陛下能否应允微臣进殿。”
赵元齐瞳孔的深处一闪笑意,沉默片刻,说道:“把殿门关上。”
翘头案前,赵元齐端坐在后面,看着上面摆着的那半枚狼符,曹家倒台之后,那半枚狼符就落在了他的手里,剩下太后手里的半块,他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要来,没想到韩来今日竟然给自己送来了。
“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赵元齐笑道。
“赵元齐,这里不是搭建的戏台,你也不必在这里给我唱曲儿。”韩来索性挑破这层窗户纸说道,“咱们有话直说不好吗?”
赵元齐?
那人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人这么叫自己了,眨了眨眼睛,身子后仰,慢悠悠的说道:“你是想用这个换端午姐姐?”
“非也。”
谁料想韩来说道:“唤她的自有。”
赵元齐伸手去拿那狼符的动作一顿,旋即才拿起来,在掌心细细的搓了搓,说道:“你倒是没什么私心。”
“你若是不想让我糟蹋了你的仙子姐姐,那便让她离开这里。”韩来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的说道,“致仕回去太丘,过逍遥懒散的日子就是了,别把她困顿在这靖安城的球笼里,还这样折磨她。”
“那你呢?”
赵元齐闻言,接下来的话和态度已经认真许多,没有刚才的玩味。
“任凭陛下调遣。”
韩来说道。
赵元齐蓦地一笑,连连说道:“好好好,你们两个还真是……情深意切啊。”猛地收了笑意,回首看了一下,凝冷道,“我不会杀宋端,你放心。”
“多谢陛下。”
韩来淡淡道。
赵元齐再次转过头来,说道:“解朕心头之困,你们自会安好。”
竹林山涧,秋风清爽,马车摇摇晃晃,宋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疲惫的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头晕不止,勉强扶着车板起身,撩开车帘,本以为是在回府的街上,谁知道竟然是城外的官道。
谷揺/span出了靖安城?
这四处的竹林,恐怕离了靖安城许久了。
“这……”
宋端嗓子喑哑,看了看四周,瞧见赶车的那人,又惊又喜:“师父!”
青凤先生闻言回头,见她的状态还好,点了下头,往后靠了靠身子这才悠哉悠哉的说道:“睡了两天多,你总算是醒了。”
宋端此刻不明所以,满心的话想问,却剧烈的咳嗽起来。
“好好躺着吧,再有几日就回太丘了。”
青凤先生说道。
宋端一愣,扳着身子,一脸焦灼的说道:“太丘?师父这……”忍不住在自己的腿上拧了一把,“我莫非是在做梦?合该在赵元齐手里才是。”
“是韩千年将你给换出来的。”青凤说道。
“换?”
宋端不太明白这个换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陛下人小,心眼儿却大得很,惦记着那狼符的事情,韩千年用太后给他的半块狼符换了你退仕回太丘。”青凤先生道,“至于别的,他自己也被降了职,现在被派去了文昌省做散官儿。”
宋端闻言,着急的就要下车去,青凤先生吓了一跳,赶紧想要伸手去拦她,说道:“你先别着急,听师父说完,现在身体不好,赶紧坐住了。”
宋端这才依言坐稳,盘算着刚才的话,心乱如麻。
“当今陛下刚刚登基,摆明着容不下韩家,这韩千年从前是川王的人,新帝又是个多疑的人,怎么能重用,韩千年这样就坡下驴也是好的,好歹也是游兰献王后裔,王室宗亲,有这一层顶着,韩家就倒不了,只是没有从前那般辉煌就是了。”
青凤先生无声的叹了口气,又道:“还有徐宰,留在了靖安,以后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了,这是新帝做法,如何不从,只是师父也没想到,新帝还真能放你回来,可见什么仙子姐姐一说都是假的,只不过是想用你来掣肘韩家,掣肘韩来罢了,目的达到了,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便不再追究。”
“那我现在……”
宋端抬起头来:“是布衣白身?”
青凤先生点了点头。
“新帝下令,说你御前失宜,顶撞圣颜,本要革职的,但念及曾经的功劳等身,便准许你年初的致仕请求,放你回太丘,永不许入京。”
“永不许入京?”
宋端呢喃着,回头掀开窗帘子,望着那被慢慢落后的道路,双手在上头攥的紧紧的,有些哽咽的说道:“为何不等我……”
“韩千年说了,眼下这是抱住你的唯一办法,况且若是等你醒了,是必定不会离开他的,所以给你喂了些安神的药。”青凤先生道,“你昏迷的这几日,韩千年为你谋划周全,保住了你,也保住了最后的韩家,只是当初他那么清高自视,如今官阶一落千丈,加之你又不在,不知道要面对什么光景儿。”
宋端闻言,眼眶酸痛,沁出泪来。
“千年……”
她喃喃自语。
青凤先生回头看了一眼,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你这辈子是不能再回去靖安城了,只可惜,最后也没好好道个别。”
“师父。”
宋端跌坐,有些失神的看着手心。
“不妨事。”
青凤先生忽然扬鞭跃马,叫那马车飞快的跑起来。
“山水有期,人自有重逢之日。”
转过年,杜薄致仕被允,和罗老爷子通信后,准备带着罗衣和小念衣回去脂兴,接手家里面的布坊,从读书人变成商人,倒是让人非议不少。
“你这一肚子的学问,全都浪费了不是。”
杜宅里,韩来说道:“你倒是甘心。”
“这靖安城哪里还有咱们的一席之地,比起被人算计革职,还不如自己主动致仕,干干净净的离去。”杜薄抱着小念衣,说道,“本来想要的就是平稳踏实的日子,如今夫人和女儿都有了,我也别无所求了。”
韩来认可的点了点头。
“那你呢。”
杜薄回头看韩来,宋端已经离开半年多了,韩来整个人消瘦的让人心疼,朝上那些人踩高拜低,从前就看不上他的清高样子,如今他失势,谁都想上前来踩一脚,不过好在舅舅徐宰在,那些人也不敢太过分。
“陛下还是不肯放你?”
罗衣捏着帕子,担忧道:“他既然能放了宋端,竟放不过你?”
韩来无声的摇了摇头,宋端此生不许入京,自己又被困在靖安城里做官,赵元齐是铁了心不让他们两个在一起,但话说回来,只要知道宋端在太丘生活的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就好,自己受些苦没什么。
杜薄还想说什么,罗衣见韩来的神色不对,叫自己家那个别说了。
杜薄点头。
回去将军府后,韩来和母亲徐氏坐在一起用膳,宋端已经走了半年,府里头冷冷清清的,素问和苏合守着怀阁空房,也偷偷哭着。
“你今日去见过杜薄两口子了吧。”
徐氏问道。
韩来点头,夹了些肉给徐氏:“他们都已经打点的差不多了,再有半个多月等脂兴那边的书信过来,就可以动身回去了。”苦笑一声,“到时候,也只是我一个人留在这靖安城里了。”
徐氏见状,没有开口。
是夜,韩来躺在榻上,身畔空冷的像是冰窖,他伸手在那处摸一下,闭上眼睛竟然全是宋端的样子,心口猛地缩紧,疼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侧过身子用力的弓着,可是心脏仿佛被攥住,痛,痛的泪流成河。
宋端,端午。
韩来的脸颊埋在枕头里,露出来的下巴上全是泪痕,他死死的咬着牙关,右手攥拳搥着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的锤着。
钻痛欲裂,心如刀绞。
“端午……我好想你。”
永世不得入京,永世不得入京。
韩来忽然想起来什么,猛地从床上起身,摸索到书案边,提起毛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