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未停。
她静静地赏了会儿杏花,忽地又是一个原地消失。
依旧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
聂二狗盯着她消失的地方看了大半晌,然后转身走进屋里,默默地开始清扫。
等他差不多快清扫完的时候,雨停了,她也控着一堆东西回了。
不知从哪户人家的地里薅来的各种瓜果蔬菜,甚至还有十好几只活的鸡和鸭。
“我也不能老给你偷东西来吃,你得自食其力。能种的就种起来,能养的就养起来,自己吃不完的就拿去镇上卖。”刚偷完一堆东西的她很是义正言辞,俨然道德标杆。
聂二狗怔怔地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直到响起嘎嘎两声鸭叫,才堪堪回过神。
见他一直傻愣着不动,她挑眉问:“是不会种菜,还是不会养鸡鸭?不会的话,我也教不了,你只能自己慢慢摸索了。”
嘴上话是这样说,可等聂二狗真种上养上了,她又忍不住上前来了个“仙法”加持,瞬间喜获大丰收。
她虽不能“无中生有”,但加个速催催熟、催催生还是没问题的。
聂二狗收了满满一竹筐的鸡蛋和鸭蛋,白皙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
她细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聂二狗的兴奋是真情实感的。
不就一筐子蛋,至于吗?
她很有点不解。
然后一挥手,又催生了一竹筐的蛋。
聂二狗忙道:“阿姐,够了够了,太多了就卖不出好价钱。”
她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于是收了手。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这个小鬼头总能刷新她对人类的认知。
“我不小了……”他咕哝了一句。
她没听清,也不是很在意他说了啥,自顾自地又是一挥手,一件簇新的月白色粗布衫罩在了他的脑袋上。
“把你身上这抹布似的破褂子脱了扔了,换这件新的穿。”依然是颐指气使的口气,顿了顿,又解释道,“铺子里有那种丝绸做的衫子,但穿那种衣服不好干活,也不好练功。这种粗布的更扛造。”
她后面的那些话,他根本就没听进去多少。
他觉得他不是被罩进了这件干净的月白衫里,而是被罩进了一个温暖的梦里。
梦里有一个女神仙,给他昂贵的糕点,给他热气腾腾的肉包,给他不畏风吹雨淋的屋子,给他自食其力的本事,给他洁白的衣衫……
他不再是一个狗见了都嫌的脏污小乞儿。
他是一个人,一个有尊严的人,一个有尊严,还有人……神……关心的人。
哪怕她的关心,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一刻的他,似乎也觉得……没什么不行。
只要她能让他这个温暖的梦,做得再长一点,再久一点,她想要什么,只要他有,他都愿意拿来跟她换。
感受过温暖,就再难抵御严寒。
以前他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就没有恐惧。
而现在,他有了恐惧。
他动作轻柔地拉下罩在头顶的月白衫,虽是粗布,触手却很柔软,想来也是出自镇上最好的那家布庄。
“阿姐,我要……换衣服。”他很委婉地看向她。
她很直接地回看向他:“你换啊。”
聂二狗:“……”
她太过坦荡的眼神,和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他有些拿不准,到底是她故意的,还是天上的神仙压根儿就没有男女有别的意识。
见聂二狗一脸纠结之色,她恍然地“哦”了一声,旋即勾起一边嘴角,嘲弄道:“就你那屁大点小,还怕人看了惦记啊?”
温暖的梦,随着她的这句嘲弄,噼里啪啦,稀碎了一地。
他死死地咬紧了后槽牙,愤恨地转过身,背对着她,三下五除二地换上了新衣服。
在他长大之前,再不会给这个老女人死变态羞辱他的机会!
*
一人一神,就这样在这处山脚小院里安顿了下来。
聂二狗拒绝依赖她的“仙法”过活,每日勤恳种地、认真养鸡鸭。赚来的钱,也都没有瞎花,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全都用来买了书。从最基础的习字开始自学,实在弄不懂的,才会去问她。练武也是一日不曾落下,在识的字够多了以后,便不再需要她在旁念诵心法口诀,自己一个人练得风生水起。
她见过太多贪婪而懒惰的人类,能不劳而获,就绝对不会愿意自食其力。
像小鬼头这样清醒又上进的,还真是不多见。
难道正是因为这小鬼头不会依赖“神仙”,所以他才能看到她,触碰到她吗?
她闲闲地想。
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bug就是bug,除了被清除,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只不过,她可以在她权限范围内,尽量让他多活一阵,晚点儿再清除也碍不上什么大事——如果没被父神发现的话。
父神应该也不会发现。
她不管去哪个世界干活的时候,父神都不会看管她。毕竟,光是维持这三千世界的运转,就够耗费父神的精力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来监她的工。
所以,问题不大。
她向来很会宽慰自己。
这一日,聂二狗又趁着锅里煮饭的一点儿碎片时间,坐在院子里抓紧看书。
他从不把书带进灶房,怕不小心燎着了,也怕染上了油污。
看他现在这爱干净又讲究的样子,哪能想象得出,昔日他滚在泥地里,与一只野狗争抢半个肉包子的画面。
她虚躺在杏花树上,觉得如今这样的小鬼头,才是配得上他这张脸的模样。
灶房里传来锅开的咕嘟声。
聂二狗连忙起身。
一阵微风拂过,木桌上摊开的书随风翻动了好几页。
小鬼头待会儿又得翻找半天了。
想到小鬼头视时间如生命的性子,她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到杏花瓣上的时候,停了下来。
于是,等聂二狗端着满满一大碗盖浇饭出来,就发现自己刚刚看的书页里,夹着一张杏花瓣做成的书签。
他抬头望向杏花树上的她。
“最后一朵杏花了,落了就没了,怪可惜的。不如做成个书签,你用着,我看着,挺美的。”她自觉自己这举动很多余,所以需要给自己这个多余的举动找个不多余的理由。
他放下碗,在衣服上擦了擦其实并不脏的手,小心翼翼地捻起这张杏花瓣书签。
“多谢……阿姐。”
这一声“阿姐”,夹杂着连他自己都尚未曾察觉的复杂情愫。
他只知道,他好像已经不再那么想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