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赈灾都是一块令人眼馋的大饼。只要运作得当,即可又得名声又得钱粮,有太多的人想要在这个差事上分一杯羹。
——譬如婉贵妃的生父,诚国公。
昔日沅州第一回伏旱时,是由当时权势滔天的户部尚书祝之慎一手操办。诚国公看在婉宁党的合作关系,为长远打算,便自觉退让了一步,并未从中捞到半点油水。
在祝之慎倒台后,随他的党羽也一起吃了挂落。而诚国公倒是因为先前的退让,满身清清白白,未受半点波及。
他一边得意于自己的运气,一边看着抄家抄出的白银眼泛绿光,十分后悔上次没能从中获利。
他觉得祝之慎太蠢。
就和对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儿一样,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所以才会招了陛下厌恶,也给了林相、钟禾这些老奸巨猾之辈的可乘之机。
——但自己和祝之慎可大有不同!
诚国公是婉贵妃的父亲,在明熠登基时也有从龙之功,更是身负皇帝亲赐的一品爵位,此间种种,岂是祝之慎一个世家官员能比得了的?
他可是皇亲贵胄!
如今,沅州再次遭灾,朝廷即将遣人前往。若是行事谨慎一些,做得不露痕迹,还能名利双收……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怎能再次错过?
诚国公默默盘算了一番,对赈灾这个差事势在必得。
但他毕竟是皇帝的姻亲,又自恃身份,不好为此特意前去上朝自荐。于是,他便给二皇子府上传信一封,以“思念外孙”为由,邀明晖到国公府上一聚。
明晖早已及冠,在宫外开了府,收到信后没敢耽搁,即刻赴约。他素来是个聪明人,酒过三巡后便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承诺自己会在上朝时举荐对方;而诚国公也满意颔首,说自己得此差事后,必不会落下女儿和外孙——如此便一拍即合。
就在他们商议的第二天,皇帝从行宫归京。因为沅州事态紧急的缘故,他连歇息都没来得及,便急召文武百官立刻前来太极
殿上朝。
而这一天,正好是本月十五。
明昙一身官袍,眼下略略泛着青黑,与明景一同站在前列,看起来精神很是不好。
明景有些担忧,知道妹妹日夜兼程地赶回来,身子肯定疲惫,不由道:“昙儿就该听母后的,回宫好好睡一觉,何必来这儿受累上朝?”
“哎呀,”明昙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我也心系沅州灾情嘛。”
见状,明景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心疼地拍了拍对方的发顶。
……
沅州的饥荒与民变情况严重,刻不容缓。
各怀心思的大臣们在金銮殿上吵了又吵,恨不能把每一个步骤都拆开来细细掰扯,以求既能够中饱私囊、又为自己博得仁爱百姓的名声。
好不容易等他们吵完,将一应琐事安顿完毕后,皇帝终于切入最重要的正题:“朕有意在朝中择两位爱卿前往沅州,加钦差大臣之衔,总领赈灾情、安民生之事……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这就是重头戏了。
官员们的眼珠转得飞快,心下自有一番计较。然而,还不等他们来得及开口,二皇子明晖便抢先上前,躬身道:“儿臣愿举荐诚国公沈开谊沈大人,与骁骑参领吕巡吕大人,一同督办此次赈灾之事!”
话音方落,满殿寂静。不少大臣们都愕然地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惊讶。
诚国公?!
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佬,竟然也盯上了赈灾这块大饼?
“诚国公他老人家心怀慈悲,急百姓之所急,不忍见民有饥色,也不愿让他们暴动不休,有志于赈灾抚乱之事,”明晖肃容道,“因此,儿臣斗胆举荐国公大人,请他与吕大人一同前往沅州,望父皇恩准!”
除了诚国公是二皇子的亲外祖之外,骁骑参领吕巡,也是众所周知的二皇子一党。
大臣们意味深长地互相对视,对他的举荐意图心知肚明,不禁暗暗摇头。
二皇子到底还是年轻了些,竟一口气把两个钦差的名额都划入自己麾下
,这如何使得?
——然而,即使心中再如何不满,在听到诚国公的名号后,却也同样有不少人熄了心思,宁可不要这笔横财,也不愿去触诚国公的霉头。
试问满朝文武,谁不知诚国公昔年的从龙之功?谁不知婉贵妃在宫中荣宠不衰?谁不知二皇子颇受陛下看重?
三方压力之下,还有能耐与诚国公争抢的钦差人选,实在寥寥无几。
“……”
皇帝坐在龙椅上,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
他自然是对这个阵容很不满意,可偏偏诚国公因着婉贵妃这层关系,又能在辈分上压皇帝一头,还真是不好当庭拒绝。
心思电转之间,也一时没有其他良策。
见堂下众人都有退缩之意,无人胆敢跟诚国公和二皇子打擂,皇帝心下不由叹息,只好轻咳一声,试图先将赈灾的人选拖延一番,容后再议。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人群中便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直截了当道:“儿臣以为,二皇兄所荐的人选,恐怕有些不妥吧。”
殿中皆是一愣,只见九公主泰然出列,将笏板横在手里敲了两下,朝明晖朗声道:“沅州正逢暴动,有不少乱民正对朝廷虎视眈眈,诚国公大人身份尊贵,怎能以身犯险?若是被乱民伤到何处,可怎么得了?”
明晖被她一连串诘问得怔了怔,还不等反应过来,明昙便快嘴快舌地继续道:“并且,国公大人如今年事已高,微显龙钟,虽心系沅州灾情,但到底禁不得远行时的舟车劳顿……倘使路途不顺,因为疲累而损伤贵体,岂非得不偿失?”
“九皇妹,你……”
“二皇兄先不急着回驳。”明昙气定神闲地打断道,“况且,现在已是深夏时节,再没几日便该行秋猎之礼。国公大人乃是帝姻,又身居高位,此等大场面怎好缺席?”
她顿了顿,转向皇帝,大叹道:“儿臣以为,二皇兄虽有意成全国公大人的一番爱民如子之心,但到底还是欠缺考虑——险些好心办了坏事啊!”
她逐句逐条,桩件在理,说
得明晖竟半晌找不出话来反驳,不仅背了一个“思虑不周”的锅,差点还要再被扣上一个“不孝外祖”的帽子。
而在旁的大臣们归根结底,也不想继续让诚国公积累财帛与名声。既然有了第一只出头鸟,他们暗暗权衡利弊后,也口风一转,赶忙跟着九公主开始规劝。
“是极是极!沅州偏远苦旱,万一对诚国公大人的贵体有损,那可真是隋珠弹雀了啊!”
“秋猎在即,按照礼制,国公大人理应出席,此时断断不是离京的时机……”
“赈灾安民最是累人,依臣所见,国公大人趋至花甲之年,怕是禁不住此等劳苦伤神的差事吧?”
“九公主言之有理,请陛下三思啊!”
众臣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直把明晖说得暗暗咬牙,险些快要无地自容。
诚国公根本不宜前去赈灾,这事难道他不知道?
可是对方到底是他的外祖,又承诺将会给自己一定的好处,这让明晖如何拒绝?
他一边烦躁于时不时落在身上的指责目光,一边又在心痛于煮熟的鸭子展翅飞走,两厢加诸之下,看向明昙的眼神登时恶恨起来,尖锐到几欲噬人。
明昙自然注意到了钉在自己身上的那双眼睛。她勾起唇角,转头毫不避讳地看向明晖,朝后者挑衅似的浅浅一笑。
想借钦差的身份与灾民抢钱抢粮?
做梦去吧!
“……既然如此,龙鳞可有举荐之人?”
正在明昙与明晖目光交锋之际,堂上却传来皇帝威严的声音,恰巧打断了他们无形的厮杀。
明昙转过身,望进皇帝暗含笑意与鼓励的眼中,不禁微微一顿,顿时回想起那晚在九霄殿的对话。
——清涟底藏浊,黑影上悬光。
“……”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高堂上的九五之尊,定声道:“儿臣确有想要举荐的人选。”
“一位是户部尚书,钟禾钟大人。”
她平静地念出这个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名字后,转过头去,眼神如厉箭般穿
过人群,牢牢钉在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还有一位,便是吏部侍郎……温朝,温大人。”
同样没料到自己会被九公主点名的温朝一愣,立时抬眼,目光在刹那间与明昙骤然相撞。
她举荐钟大人是预料之中,可是……
这位九公主殿下,究竟是出于何种考量,要把自己推上这个人人眼馋的钦差之位呢?
温朝的眸中闪过数道思索,却仍旧没能得到答案。
而在龙椅之上,得到这个回答的皇帝登时扬起眉梢,微显惊讶,定定看向堂下一派从容的女儿。
居然有胆子启用温朝?
……自己还真是小看了这个龙鳞啊。
思绪之间,他不禁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目光在好像若有所思的明晖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问道:“钟爱卿,温爱卿,你二人可有异议?”
钟禾抚了抚长须,上前一步,稳重道:“老臣必当尽心竭力,安抚百姓,赈济灾情!”
在他身旁不远,温朝也微微一笑,拱手拜道:“臣也必将与钟大人一同,不遗余力,襄助沅州度过难关!”
“好!”
皇帝龙颜大悦,当场拍板道:“那朕便封你二人为钦差大臣,携尚方宝剑,不日启程,前往沅州赈灾安民罢!”
钟禾与温朝对视一眼,齐声说:“臣等必不辱命!”
见事情已经定下,不少臣子都很吃惊。他们偷眼瞧了瞧满脸云淡风轻的明昙,犹豫片刻,又转向了那边不知在想什么的明晖。
温朝是吏部侍郎,素以圆滑出名;而朝野之上,任谁都知道,吏部几乎已经全被二皇子的人手给占了个满……
那么九公主这么一个对清流官钟禾多有赏识的人,却会举荐一个浊流官温朝,这、这又是何意?
不少人茫然于此,而明晖却并未对明昙的用意深思。
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最为重要。
温朝作为吏部的人,对他颇为恭敬,一向似有投诚之意。既然这般,那赈灾事宜依然有一半部分是捏在自己手中,倒还仍有机会操作……
明晖暗暗想着,下意识看向温朝。只见后者此时也恰好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竟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明晖心下一动,顿生喜意。
他瞥了一眼明昙的背影,几乎要藏不住心中的自得,只觉得连呼吸都陡然畅快了几分。
看来这个九皇妹终是棋差一招,识人不明啊!
至于诚国公那边……罢了,只要让母妃好生安抚,想来外祖也不会太过介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