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追、余樊撤职之后,数院的院长位置一下子就空缺了出来。
按照惯例,院长位置由现任副院长中提拔,数院目前的副院长一共三人,许空、杨申和罗松。
许空当初空降来星大,是直接拒绝了院长职位,接下来的这次评选,基本等同于弃权,剩下的就是杨申和罗松两人竞争。
而这次评选结果如何,到底不太好说。
杨申近几年更加专注带学生,论文发表和科研立项稍微少了一点,罗松论文成果倒是多,但是他同时带两个院系的课:数学院和化学院,其中化学院才是他的重心内容,两边旗鼓相当,难以定论谁会成为院长。
对于现在这样的情况,星大学圈内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是——这次院长评选,表面上是两个人的竞争,背后却是两个学派势力的较量。
余樊学术造假被撤职的事情依然拥有着极高的讨论度,不断有人在深挖数院这次事件背后的学术争端,各方势力都有。
有其他学院的博士生导师公开发言:“旧欧洲分部派系虽然出了一些学术败类,但是还有更多优秀的学术领头人,我们偏重于理论,但绝不是死守着老古董过日子的学派,星大数学院不能失去理论的支持,如果所有人都去为了赚钱而研究前端工具,那么百年后千年后技术停滞的时候,才是我们真正的末日。”
理论派一次受挫,而更多的人则把视线聚焦在背后的八卦上。
几天前,有圈内好事者发表了一篇热度极高的指向性论文,深入揭秘了学术圈内一些事情,条条目目详尽到派系的渊源,号称工具派和理论派的分歧可以追溯到奥本海默时代,并且列出了全联盟高校的深度八卦,比如xx大学和xxx大学势同水火的原因是因为抢夺科研人才,而该科研人才换了无数个老板之后,带着一堆机密数据和创新研究方向自己当了老板,接着做自己的项目,其中造成的隐形亏损高达千亿,直接导致联盟国防某些项目停滞,从而被学术圈彻底封杀。
……
这些爆料内容真实可靠,不过很快就被各方势力压了下去。尽管表面风平浪静,但各方精神其实已经高度紧绷。
北美分部,夏家。
“宝贝,爸爸妈妈已经帮你联系了星大那边的人,但是这次有点困难,知道吗?你要是在这边念书,想去哪里我们都能给你弄到哪里去,但是星城那边已经没什么我们认识的人了,爸爸妈妈也只能努力帮你找找关系。之前认识的那个余樊……他把自己作没了,剩下一个罗松,看他能不能成,但是要看下个月的竞选结果。”夏妈妈坐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地对夏燃说。
她年纪不轻了,但是保养得很好,浑身上下十分精致,也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
夏燃正半跪在书房地板上,翻找自己要用的学习资料和工具。他不说话,只是埋头找,翻出了几本书,还有几盒旧颜料。
高中时的画材还剩下一半,可是过去了这么久,他把它们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剩下不用的依然光洁如新。画笔洗过得干干净净,颜料管拧好归位,这些是他们高中那个时候最好的颜料,即使放在现在也是有口皆碑的牌子。
“我说你……唉,怎么非要考星大呢?”夏妈妈面带愁容,“又那么远,没人能照顾你……那边关系也找不到,你要不要……”
“妈,我就不能自己考进去吗。”夏燃的声音闷闷的。
夏妈妈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你这孩子,妈妈知道你肯定有这个实力,可是有关系的时候就用,别这么傻呀。”
她看了看夏燃,片刻后,放低声音问道:“宝贝,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小傅啊。我之前听你白阿姨说,小傅他调回星城工作了,现在七处和傅氏军工两边抓着呢,他这么久都没处过正经对象,你要不要……”
“妈,他有男朋友了。”夏燃打断她的话。
他抱着颜料画材站起身来,放回书桌上,“跟他没有关系,我只想回去念书。”
夏妈妈讪讪的:“念书好啊,念书肯定好。你这孩子,又没说你什么,怎么这么冲。正好欧家把他们闺女送过去了,你现在过去也能有个照应嘛。”
夏燃在旧北美分部念完的大学,中间跟着人玩过摇滚乐,学过当刺青师,正是二十四五岁最好的年龄,同龄同学进了社会工作,他却有资本——作为夏家最受宠的孩子不那么努力。
事实上,他只要付出半分努力,也能比其他所有人更加闪耀。夏燃在绘画上是有天赋的,即使高三后期那样困难迷茫的时期,他不复习也能通过星大、星美、设计学院三家美术top的专业课分数,然而最终却折在了文化课的分数上。
后面他复读一年,再加上夏家在北美分部发展出了新势力,走了走特招的关系,录取了北美分部美术学院,读的设计系。
夏燃坐在书桌边,开着台灯,外边的天色从烟青色变为沉黑色,他面前的书却没有翻过一页。
他发了很久的呆,随后打开手机,看见群里的最新消息。
傅雪:【燃燃你要回来了?】
其他人纷纷冒出来惊呼:【什么??发生了什么?燃燃要回来了!】
夏燃说“【嗯,在复习,想考星大美院。】
傅雪:【还用考嘛!你先回来备考,我帮你联系一下人,应该可以操作一下透题给你,完全没有在怕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群里其他人也纷纷冒泡出来刷屏,不出五分钟,这群人连夏燃回来时去哪里接风洗尘都想好了。
夏燃看了一会儿,退出群聊界面,然后点开了一个人的头像。
傅落银的头像就是默认头像,一个灰色的小人,他的性格不会搞什么好看的头像。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换情侣头像,都是夏燃撺掇。
他在对话框里输入“我过几天回来”,片刻后又摁了删除键退回,把脸埋在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林水程加入评审组的第二天,禾木雅的保镖徐杭再次联系了他:“林同学吗?”
林水程说:“是我,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我是来提醒一下您记得把报告内容整理一下,走一下流程上报给禾将军这里,不要忘了,项目奖金有三百万呢。”
林水程想了一下:“这个不应该是学院或者……七处的流程吗?应该不是我个人上报吧。”
“就是您个人,七处那边表示只提供了器材,功劳是您的,学院那边暂时也没有意见。这个报上去后走一下流程,不止项目资金,这是可以记联盟个人一等功的。”徐杭说,“您可能不太清楚rand相关调查的重要性,您只需要知道,这个犯罪集团的追查优先级也是很高的,对方的手段——仅仅从科技手段上,您应该心里有数。”
林水程:“我明白。”
能精确到原子级别的堆砌复刻,对方一定会是联盟政府的大麻烦,至少说明对方掌握了非常先进的技术。之前就已经有人提过,这个案子是星大的矿泉水项目,却绝对不是警务总务一处的矿泉水项目,量级只会只重不轻。
“所以也是这个原因,虽然您的研究成果很漂亮,但是希望您不要将其发表或投稿,以免被rand和其组织成员盯上,同时您的研究成果无法见报发表,也都是出于对于您人身安全的考虑。”
林水程:“我明白,谢谢。只是我最近还有一些事情要忙,可能要两周后才有空整理这个样子可以吗?”
“这个不急的,完全看您意愿。”徐杭说,“有什么事情,您依然可以随时联络我这边。祝您生活愉快。”
林水程最近很忙,自从上次军方议题中欧倩被取消资格,他就成了组长,继续负责后续的立项调查。
这次剩下的组员很配合,他给了思路和框架,安如意和吕健尽心尽力地跑数据,徐梦梦则负责一遍一遍地核对、组合、纠错,小组合作空前和谐,也都是加班加点进行研究。
除了军方的这个项目之外,还有最近的tfcjo期刊审稿。
林水程在这方面完全还是个菜鸟,他本科时期虽然跟在杨之为身边,但是没有机会接触审稿系统,因为这些机会是给博士生的,他作为本科生,时间上还是缺少这样的机会。
每个博士生基本都会遇到老板把稿件丢给自己审的情况,对于杨之为,他习惯把一些看一眼就知道需要拒稿的稿子丢给自己的博士生审阅,并要求学生给出审阅意见,。既减轻了工作量,又能锻炼学生。审稿人是荣誉身份,没有工作,杨之为还会倒贴钱给自己的博士生,当做他们的审稿工资。
联盟中对于学术期刊水平有一个统一的衡量标准,即if值:出版当年之前两年该期刊在当年被引用次数总和,除以前两年该期刊出版文献之总篇数,一般来说,if指数大于1表示引用率较高,而if值越高,也代表这个学术期刊的影响力。
tfcjo期刊的if指数是7左右,而当年杨之为经手的基本都是if>10的期刊评审任务。
林水程没有审稿的经验,对于他来说,这是一次不小的挑战。
很快就有稿件被分配给他审阅。tfcjo的评审分为初审、二审、三审三个阶段,初审会有三个评审员分别给出意见,决定稿件去留,这些评审意见也都会在评审人领头人那里过一遍。
tfora,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不再迟疑”,他已经在评审会呆了十四年,至今没有人能扒出他的马甲。他的用稿风格和评审意见都让人捉摸不定,但是被普遍认为是水平最稳、知识面最广博的一位评审员,他精通化学、物理、数学多个领域,理论方向和实用工具方向都能给出稳准狠的意见。
许多人曾经怀疑“不再迟疑”是杨之为,不过林水程知道杨之为不是。
晚上,傅落银回家时,就看见林水程在那里咬着电子笔审稿子。
林水程把稿件投影到电视上了,周围灯关掉,屏幕上的页面就非常明显。
傅落银进门一看就随口“哟”了声:“在审稿子呢。”
他一眼就看出了tfcjo期刊内部水印的标志——傅氏军工科技每年要和无数if>10的期刊进行对接,在无数篇论文中寻找他们所需要的人才和研究方向。tfcjo近年发表的文章在ai和cv领域有所建树,傅落银对此很熟悉。
林水程端着一碗炸薯片,一边吃一边看,顺手会记点资料下来,也没理他。
他白天审了两篇稿子,写了很多修改意见,恨不得密密麻麻,正在审第三篇的时候,页面上方却突然弹出一条信息——“您的评审意见有新调整。”
林水程点进去一看,发现他白天写给两篇稿子的修改意见被标红、删改了几处,而且几乎是大改——直接把他四百多个字段删除到一两句话,有些意见整合了新的意见单列出来,而有些意见直接被省略了。
等于说,林水程的修改意见只有不到20%被采用,这还只是其中一篇。
另一篇,林水程待定保留的稿件,对方直接把他的修改意见换成了“拒绝”。
林水程看到满眼的红色删改字迹,抿了抿嘴。
他表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但是傅落银已经自动脑补出了他内心里另一个气呼呼的林水程——他有点被这个想法萌到了,不由得笑了笑。
林水程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他瞥了一眼傅落银,而后拖动滑条拉到最下方,看见了修改人的名字:sinera(不再迟疑)。
傅落银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把他揽进怀里,低头叼走他指尖一枚薯片。
林水程炸的薯片撒了椒盐,很香,傅落银一边吃着,一边看前边的屏幕:“是他啊,领域主席(areachair/editor)级别的人,你运气挺好的,碰到能有他指点你。”
林水程瞅他。
傅落银继续搜刮他的薯片:“别看我,也别气呼呼的,这个人不比杨之为简单。我进七处前有个硬性任务是发表一篇if>5以上的学术论文,我的稿子就是他审的,不过不是这家,而是另一家期刊,他的审稿id一直都用这个‘不再迟疑’,风格也比较固定,虽然有时候比较夹带私货,但是其他的没什么说的。”
林水程重新看了一遍“不再迟疑”修改后的意见:“我知道他改的是正确的,但是你怎么知道他夹带私货?”
“你以为评审活动是双盲的吗?”傅落银问。
林水程犹豫了一下:“……不是双盲吗?评审委员之间不知道彼此是谁,投稿人和评审员之间也不知道彼此是谁,这样才能保证公平公正。”
“你把这个想得太简单了,理论上是双盲,但是其实很好看出来。”傅落银扬扬下巴,示意他看次屏幕上的第三篇论文稿件,“你这第三篇我不用问都知道是星大化学院的一个杜姓老教授的论文,不是他就是他带的博士,像这种研究,大多数开题阶段就出论文了,能够直接被系统检索出来。现在全联盟在做这个方向的只有他和他的学生。”
林水程愣了一下——傅落银说的还真是这样,比如他这次任组长的军方项目,单单是开题就已经发表了论文。只要有心人搜索一下,立刻就会知道谁在进行这个研究。
他垂眼思索了一会儿,轻声说:“那也是单盲选择,投稿人不会知道我们是谁。”
傅落银说:“这有什么难的,学术圈里该猜的都猜出来了。这个‘不再迟疑’你知道是谁吗?”
林水程又瞅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不知道。”
“他的名字是金李,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傅落银说。
林水程想了想,立刻有了印象:金李是混血人种,比杨之为还小十岁,但是一样年少成名。他虽然没有世界级的大发现,但是却在不止一个领域内破掉了停滞的研究,他的风格十分新锐、硬气,林水程在一次cvpr会上见过他——这是学术界三大顶会之一,金李一个人带领的团队已经连续斩获了五年的最佳论文奖。
而金李本人也贡献了学术圈许多惊天大瓜,林水程没有仔细了解过,只依稀记得这个人似乎特别讨厌杨之为。
金李带的学生都必须遵循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杨之为的论文,不允许引用。
这条规矩学术圈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杨之为只是一笑置之。
如果sinera是金李,似乎实至名归,林水程并不意外。但是他不知道傅落银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探询地望向傅落银。
傅落银摊手:“我说了他夹带私货,这个人出了名的偏心护短,他早年审稿的修改意见发给人家时,十条建议查阅的文献里有八条是他自己的,为了提高自己的被引用率。不过后面不那么干了,渐渐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十四年前的tfcjo期刊还没有现在这么重要,很少有人会注意,但是我因为工作原因会接触调查。”
林水程听完他的话后,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金李的词条。
他低声说:“他是旧欧洲分部的人呀。”
并且似乎还是领头人级别的。
旧欧洲分部派系近年来和旧北美分部派系差不多势同水火,抢资源抢得正上头。单就名画鉴定案在星大发生的事情,就可见一斑。
林水程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他并不感兴趣。
学术圈多的是为抢idea、研究意见而吵架、竞争的事情,林水程大二时曾看过一个五六十岁的教授在峰会上被毫不客气地指着鼻子反驳,措辞很激烈,甚至一度无法收场。
那时候他身边的人跟他讨论,说觉得这样未免闹得场面不好看。
但他其实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了想,或许自己五六十岁时,不会介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指出研究方向上的缺点;同样,他也不会是为了顾全场面而选择沉默的人。
林水程沉默了一下:“这个期刊评审人的位置……是许空老师推荐给我的。”
他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接着转头来看傅落银:“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眉头又皱了起来。
傅落银再次在自己的脑海里脑补了一下一团委屈的林水程——接着又从他指尖劫走一块刚拿起来的薯片,问他:“你觉得他们把你安插进来,或许是为了以后或今天的派系斗争?”
林水程沉默着,没有说是,却也没有否认。
他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尽管对方是他的恩师,也和他最敬重的老师站在一起,但是他并不喜欢这件事。
“评审人的准则就是客观公平、避免利益冲突、简明扼要、有建树性、不要吹毛求疵,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工作,你想的没问题,是这个环境决定了这样的情况。或许你的老师们压根儿没想那么多,他们只是觉得这是个锻炼你的机会而已。”
傅落银开始拿那块薯片勾引角落里的首长,“但是说白了,这世界上没那么多清白中立的机会。利益不同的人站到了另一边,你和其他人自然就会被划分到另一派里去,这就是人的社会属性,你无法避免。没有这个属性,不能对你造成任何影响,有的话也不应该对你造成任何影响。”
他看着林水程笑:“我是不太能想象你偷偷摸摸在修改意见里加上自己的论文名,要对方引用的样子。你说呢?”
林水程抿起嘴:“我不会这样做的。”
“那不就成了。你不用管那个sinera到底是金李还是银李,好好审稿,注意休息,这就是了。”傅落银把薯片放在一张废纸上,俯身在地上往首长的方向推了过去。
这只猫绕着薯片嗅了嗅,随后不感兴趣的跑走了,傅落银只好起身走过去,把薯片和废纸收回来,一起丢掉。
林水程于是继续看稿子,他把sinera修改过后的意见和提供的参考文献都记了下来,之后的审稿风格尽量按照示范思路提升自己的审稿思路。
傅落银看他没有钻牛角尖了,于是也放心下来,就歪在林水程身上斗地主。
林水程摸了摸薯片碗,一摸,空了。
傅落银回来之后专挑他手上的吃,这么一回儿一块都不剩了。
林水程:“……”
他把空碗塞进了傅落银手里,什么都不说,继续看稿子。
傅落银瞥他,林水程于是也回以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傅落银:“……”
他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再去给你炸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