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来复杂了。
竹固山的人命是血淋淋的,但是名额买卖的内情在追查,眼下外头猜什么的都有,士子与百姓们的愤怒在情理中,朝廷也没办法强压下来。
禁卫一间难以启齿,只能劝曲茂:“稍安勿躁。”随后匆匆出去了。
曲茂在房内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头有吵嚷声。声音杂杂杳杳地涌来耳畔,像适才士子的厉声质问一样,让曲茂觉得害怕,觉得恐惧,然而这一难,似乎无端明白了这些士人的愤怒由何而来,心中的猜测像一根绳索,牵引着朝院子走去。
好在铺的内院与外头隔着一张帘,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瞧不见。
人群已彻底疏散了,然而今日的祸端并不好处理,因为没有罪魁。京兆府尹一刻前来了,命人拿了几个带头游街的士人,与第一个跟林爷动手的学生。这些人大都是秋试过后,上京来等明年春闱的,正是气盛,听得府尹质问,愤懑地道:“我凭什么不能打们!们的父亲买卖洗襟台名额,为了灭杀了多人?们不知者无罪,那些竹固山的山匪有罪了?!”
“洗襟台为什么会塌,它本来是无垢的,因为这些人的私欲让它脏了,这是天谴!”
“听有一个徐姓士子得知真相,放弃登洗襟台,决意上京告御状,结半途被那曲贼追上杀害在荒郊野外,朝廷难道要姑息恶贼,不允我等伸冤吗?!”
这些人的每一句话如同一颗颗巨石砸向曲茂的心间,似乎那日脂溪山洞的崩毁没有消殆,直到眼下热流才裹着碎岩朝袭来,将的意志砸得分崩离析。
这,有一个身着襕衫,长着一双吊梢眼的文士越众而出,朝府尹施以一揖。
曲茂认得,似乎是游街士子的带头人一,旁人都称蔡先生,先前那些士人出离愤怒地拿秤、书册砸向们的候,这位蔡先生也只是在旁边冷眼看着,像在看什么最低贱的东西。
蔡先生道:“大人,今日情闹成这样,是草民的过错。是草民无能,才让态失控,以至又无辜百姓被卷入,丢了两条人命。朝廷要问罪,草民甘愿领罚——”
这话一出,士人中便响起异声,“蔡先生何错有,为何要领罚”,“是啊,人又不是蔡先生杀的,朝廷要责罚,也该责罚林与曲的爷”。
蔡先生抬了抬手,压下了异声,“朝廷要问罪,草民绝无二话,但,草民绝不承认今日我等做错了,曲不惟买卖洗襟台名额滥杀无辜罪大恶极,望朝廷严惩不贷!”
“曲贼罪大恶极,望朝廷严惩不贷!”
“曲贼罪大恶极,望朝廷严惩不贷——”
一声声士人的高呼度如魔音一般灌入曲茂的耳中,得跌退数步,雪后的晴光照在身上,让觉得无处可躲,挖空心思想为自己的父亲辩解一二,可是发现自己连一个像样的借都找不出来。
在这,想到了一个人。
这几年曲茂每每遇到困境,都会想到这个人,只是从前的困境可能是去寻花问柳忘了带银子,可能是差办砸了不知道怎么善后,而今天,是真的日暮穷途。
一下捉住尤绍的胳膊,急声道:“快,帮我去找,我要见。”
仿佛上天听到了的话似的,没过多久,一个墨身影便出现在铺。江离朱雀街有些远,谢容与到的候,京兆府尹已安抚好游街士子的情绪了,谢容与正待跟府尹问明由,铺子后的帘被掀开,尤绍垂头立着,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
谢容与很快明白过来,与府尹交代了两句,跟尤绍来到后院。
后院细雪未扫,曲茂颓然坐在地上,知道谢容与来了,并不抬头,日晖很清淡地洒下来,却驱不走眼底的霾。过了许久,曲茂才艰难地道:“我爹,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谢容与没有回答。
能这样问,便明已知道答案了。
曲茂低声道:“我不明白。不是我爹拿了几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么,这些跟杀人有什么关系?拿了名额是不对,卖来换钱,那是不义财,我也知道的,我为赔上不行了……这些日子,我凑了些银子,把我从前搜罗的宝贝都卖了,你知道的,我有个古越的青铜裹玉如意,我很喜欢的,我拿去当铺抵了千两。可是……可是们,赔银子不够,赔倍也救不了我爹,因为我爹害死了人。”
曲茂那只玉如意是无价古品,若真要卖,非万万两不能出手。
千两,实在贱卖了。
这些话其实早在回京的路上曲茂问过谢容与了,可那惊闻噩耗,问出来也只为泄愤,旁人了什么,全当作耳旁风。
然而谢容与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愿意认真听。
谢容与于是耐心解释道:“洗襟台修好前,侯爷卖了几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后来洗襟台塌了,买名额的人的平步青云梦落空了,侯爷担心们或们的人找上来,为了捂住这桩丑,所以杀了不人。”
曲茂张了张,仍穿着蓝衫子,眼从来没有这么静默过,“我知道,上溪的竹固山我去过,听那座山上的山匪,因为帮我爹卖过名额,后来被灭了。”
只是糊涂,不是傻,有些只要愿意去想,是能想明白的。
眼下终于明白了,原来当初曲不惟请命让去上溪,并不是巧合。
“有陵川一个姓徐的书生,想上京告我爹的御状,被灭在半路。听的人都死光了,有个痴情的子找了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
曲茂问:“这是这些士子这么恨我的原因么?”
谢容与道:“眼下真相尚未完全水落石出,但名额买卖的恶行的确有失公允,何况牵涉数条人命,百姓的愤怒是不可避免的,朝廷也无法安抚,想要平息端,只有彻底找到真相。”
曲茂抬头看向:“找到真相。这是你这么久以来,一直在做的么?”
谢容与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曲茂于是安静了很久很久,“那我爹,最后会上断头台么?”
“……会。”
“不管我做什么都没用?”
“罪无可恕。”
曲茂的眼泪便掉下来了,坐在雪地上,拼命想要忍住泪,最终是哭得不能自已,:“其实我爹……对我很好很好。”
道理不难想明白,曲不惟究竟犯了多重的罪,曲茂心中亦有衡量。
起初只是接受不了,才执意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害了父亲。
甚至知道,曲不惟走到末路,并不是谢容与的过错,这个案子哪怕没有谢容与去查,也会有别人,毕竟这底下埋了多的冤屈与不公。
“我回京后,托关系去牢看过我爹。我想跟我爹磕头认错,可是我爹一点都不怪我,不让我给下跪,我跟划清界限,让我跟朝廷以后不认这个爹……可是我做不到……我爹,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曲茂稍稍平复了一些,抬袖揩泪,“清执,我不想待在京城了。”
“我想去找章兰若。”,“在陵川的候,章兰若问我,如有一天,我所认为的对的,其实都是错的,我最相信的人,做了最不可饶恕的,我该怎么办?”
那答得轻巧,曲不惟要真被朝廷治罪,见到,不一样给磕头。
可是至今日,真正到了曲不惟的牢狱前,的父亲根本不让磕这个头。
而得知了一切真相,也失去了磕头的勇气。
因为膝头弯曲下去,便是跪在那些冤死人的枯骨上。
“我觉得章兰若问我这个问题的候,已知道答案了。当在山洞,才是义无反顾的那个。我想去陵川,等醒来,问一问答案是什么。”
曲茂虽然有功,到底是重犯子,这样的身份其实并不方便离开,然而谢容与很快应允了,“我会着人送你去陵川。”
曲茂站起身,望入谢容与的眼,“谢清执,我从前以为我很了解你,到了眼下,我才发现我根本看不透你是怎么样一个人。昭化十四年,你带着面具站在我面前,你是江子陵的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日也是寒冬初雪,尚在病中的小昭王带着面具走在流水巷中,听此处京中世子弟最爱来的地方,然而于而,这的街景是陌生的,铺天盖地的日光让觉得仓惶,因此一个不注意,便跟一个喝得半醉的蓝衫公子撞了个满怀。
蓝衫公子见带着面具,指着,“你是那个江、江……”
谢容与不想做深宫的昭王了,鬼使差地,顺着的话往下应:“江子陵。”
曲茂上前拍拍,“我知道你,怎么,伤养好了?来来来,吃酒吃酒。”拽着便往眼前的明月楼去了。
虽然带着面具,人的风姿浑然不减。
那天明月楼的姑娘都疯了,觉得曲茂拐了一位清恣玉骨的仙人来。其实曲茂跟真正的江辞舟并不很熟,后来连着找谢容与吃了几回酒,也是因为只有在,那些楼的红牌才愿意脸。
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走得近了些。曲茂总觉得而今的这个江辞舟待是不同的。的身边,除了隔差五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是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的世读书人,总觉得,整个上京城,真心实意与结交,既不把当酒肉朋友,也没有看不上的,只有江辞舟。那在懊丧,怎么先头十几年,结遍京中权贵,偏偏漏了一个江子陵呢。
直到后来,才发现,江子陵早没了,身边的那个人摘下面具,居然是久居深宫,名满京城的小昭王。
曲茂问:“你这么一个人,为什么愿意跟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结交呢?是因为成日跟我混在一起,别人才会相信你是江子陵么?”
谢容与道:“不是。”
“因为有很长的一段间,我都不知道我是谁。”
究竟是谢桢所希望的那个逍遥自在的谢小公子,是昭化帝所期待的清朗若举,执身谨正的昭王。背负着洗襟台的重担长大,背负先帝与老臣们的期望,日复一日地陷在深宫,情深处仿佛被上了一道枷锁,连小候的记忆变得模糊。昭化十二年是第一次离京,虽然只是前往柏杨山督工,直觉是喜欢宫外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的。谢容与想等洗襟台建好以后,跟昭化帝请命去宫外走走,许多年为了人的期望而活,想离开了,想试着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去找找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憎恶什么。没想到洗襟台坍塌,被困在又一段梦魇中走不出来。直到带上面具。
那日在街上撞见曲茂,可能是缘分吧。
从前没有接触过这样不学无术的世子弟,结交最多的只有赵疏。看着曲茂放肆笑,恣意怒,糊涂又真挚,不去刻意攀附谁,也不刻意瞧低谁,忽然羡慕起来。
的远游夭折在一座坍塌的楼台,乘舟辞江去仿佛是一场梦,希望把它找回来。
“与你结交,是因为你很纯粹,你一直都在做最真实的你自己,从不多加遮掩。”谢容与道,“那是我当做不到的。”
所以从来没有瞧不上。
曲茂总自己是个废物,但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废物,任何人都有旁人不可企及的长处。
曲茂听了这话,出一个笑来,这是多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大概是觉得自己这几年的兄弟义气多也不算白费吧。
可想到自己父亲,心中是难过的。
“如顺利,我明早去陵川了。要是……要是我赶不及回来为我爹送行,让走得好受一些,别遭多罪,算是……算是帮我尽孝了。”
谢容与颔首道:“好。”
“有这个。”
曲茂在雪地站久了,浑身冻得发麻,手指探入袖囊子,掏了许久才掏出一张纸来,“前我在东安,有几个将找到我,封叔擅自调兵,不合朝廷的规矩,让我帮忙签一张调兵令给封叔送去。后来我去脂溪,路上撞到了章兰若,章兰若提醒我过一次,这张调兵令有问题,所以有回我路过封叔帐子,把这张军令顺手拿了回来,想回京以后问问爹。本来我也没多在意,后来脂溪矿山炸了,章兰若重伤昏前,又提醒我调兵令有异样,我才上了心,我爹落狱了,回京后我谁也不敢相信,便把它藏了起来谁都没。不过眼下已没有意义了,反正我也救不了我爹,调兵令给你,你看看有没有用吧。”
曲茂着,把那张被签了名的枢密院调兵令交到谢容与手上,驻足片刻,低声了句:“保重。”带着尤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