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州大乱没有,小乱不断,算不上班曦的心头之患,但却异常恼人。
几个文武重臣连天争论之后,班曦拿着户部送上来的账款想了一宿,终于拍板了。
驻军在凉州,她要亲自过去,下达军令。
接下来就是礼部和兵部的事了,掐了日子,行程安排给她了,大约需半个月,这月初三走,十六到,下月回。
定下来后,班曦忙里抽闲去看了沈知意,说什么,等朕回来,你也能看见了。
沈知意捏着自己的衣袖边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在自己的世界里盼了多久,终于盼来了班曦,却听她说要走,还要离开一个月多。
沈知意摸索到她的手,问道:“……有无危险?可是起战事了?漠州……陛下是想解决漠州之患?会不会……太急了些。”
先帝勤政,现在对漠州用兵,想来国库粮草都不成问题,只是……她才刚登基一年,就兴武拓边,不知百姓会如何评价她。
她该有人在旁劝着才是……先皇为她挑的那些大臣们,怎么都不见劝!
听沈知意如此说,班曦有些不太高兴,顿了一顿,她说道:“不必你忧心,朕只是去看一下凉州的将士们,与漠州无关,戍边辛苦,朕这次去,好好嘉奖一番。”
既如此,沈知意也不多说,虽然内心忧虑忐忑,认为她现在对西北动军有些过早,但自己也无资格对她的决定置喙多言。
想了想,沈知意关心起行程上的安排来:“行宫可安排了?虽说凉州比漠州要好些,但我怕皇上住不惯……那地方我去过一次,因为不习惯那边的水土,还……”
他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神情迷茫。
还如何了?他……为什么又想不起了?
“朕这次去,住瑞王府。”班曦说道,“那地方,凉州府已经安排妥当。”
班曦见他记不起事情时迷茫无助的神情,心头一跳,轻轻印了唇,手指从他的发丝间滑下。
“此外……”班曦说,“朕要带你宫里的长沁过去。”
沈知意一怔,神情有些急切。
“朕不在朝中这些日子,河阳公主和福禄王代监国。”
沈知意慢慢眨眼,似乎在思考,而后表情也放松了些许。他刚刚多想了,听班曦语气平稳的与他说其他的安排,他才放下心。
“你放心,他们不会到后宫来,中宫三门朕交给了晁都统……”班曦趴在他耳边说道,“后宫的除防卫外的一切事宜,朕给了青方。”
沈知意沉默了半晌,而后慢慢笑了下,声音发涩:“那皇上也带上我吧,留我在昭阳宫,还将后宫事务全部交给茶都尉,等皇上回来,就看不到我了……”
“你安心……朕留的有人,也与晁都统说过。”班曦表情微妙,绕着他的衣带,轻声说道,“青方他并非蠢人,君眼睛不方便,后宫之事也交不到你手上,你身边那个小孩儿,也不是个掌事的。此外……你如今身体羸弱,惹不出事端来,青方就是与你有罅隙,也不会如何你。”
“若是皇上回来,他呈给皇上一沓写满我罪行的单子,要皇上做主惩治我……皇上会信他吗?”
“哈哈哈哈哈……”班曦笑的很是奇怪。
沈知意看不见她的表情,她此时的表情自信又明朗。
“朕自会定夺。”她说。
她此次有意将暗门留在了华清宫附近,并命他们日夜记录宫中发生的一切事。
到时,她回宫,她自然知道茶青方和沈知意,孰真孰假。
沈知意担忧道:“他若先斩后奏……”
班曦心道,你不懂,朕现在,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想慢慢摆脱对茶青方的依赖,减权放人,也想杀杀朝中关氏门人蠢蠢欲动的野心。
“你放心,他不会。”班曦含笑道,“朕与他说了,有关你的事,无论多大,都要等朕回来再办,他无权办你。”
沈知意嘴角微微一沉,慢慢扭开脸。
班曦笑了起来,绕着他的一缕头发,编了个小辫儿出来。
她很想告诉沈知意,她要办茶青方,但她不能提前将此事说出。
当初她到无名山为国祈福时遇到的那个禅师,她已让暗门查清,那个禅师招了个一干二净,说一切都是苏姓官员为了让皇上念旧情,把沈知意留在身边,早日有嗣才做的。
苏家沈家倒是有可能做这事,但班曦却从暗门给她的信息中,隐约看出了有茶青方参与的痕迹,明着看,像是苏沈两家见瑞王撤爵心急,想借招魂守住沈知意这张牌,可暗里,则像是被人利用。
暗门早在京中大小官员府宅中布下天网,据暗门的消息,沈怀忧早已超脱红尘,根本不关心她的后宫,苏家主家的那些人也差不多,平日祈祷最多的,只是希望沈知意不要拖累了家族罢了。
反而是苏家的一些品级低的旁支更心急些,而且与关氏的门生们走得近。
班曦万万没想到,最有意思的,是关府。
茶青方虽简单,但他那特殊的关氏亲族却有些麻烦。
班曦看得出来,关老太年纪差不多了,野心虽不大,但却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临死前为自己身后事做筹划,她多少也是能看出来的。
她登基后,无论立帝君还是执意行大婚,都出乎他们意料,恐怕他们也在着急,若想让自己得利,矛头一定会对准她身边这个人。
掌握这些后,班曦渐渐剥权,升了茶青方的品级,却让他退出了昭阳宫的兵防。
这次西行,班曦故意带走长沁,也是想借故拿到茶青方的把柄,回来再降降他的职。
只是,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厚道。
班曦轻轻按了按沈知意肩头,说道:“朕先回了。”
“……陛下带长沁去,是有理由的吧?”沈知意开口。
“长沁年轻机灵,朕使唤的顺手。”班曦如此说道。
“这般明显……他应该也能揣摩出皇上的意思。”沈知意突然说道。
班曦知道沈知意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的确,茶青方那般警觉的人,一定能察觉出她此行将他放在宫内是有心之举。
只是,茶青方应该不会揣测出她的本意,他应该会往别处想,比如……远兵权,卸重任。也许他会想,这是个好信号。
远兵权,卸重任,得高升,伴君左右。
这是历朝历代君王书伴们最有前途的信号。
班曦笑:“早点歇吧。”
沈知意点头道:“也是……制衡为重,我想他也应该明白。”
果然,沈知意也只是想到了这一层。
班曦深深叹口气,柔声道:“辛苦你了。”
“陛下保重。”沈知意轻声道。
班曦回了寝宫,茶青方进来给她脱靴,忽听班曦喃喃:“朕给他的手串……也不见戴。”
茶青方道:“若是知行,应该宝贝得很,恨不得一整日都拿在手上不松开。”
“说的不假。”班曦笑道,“人与人还是不同的。朕赏你的香囊剑穗,朕见你常年带着。”
茶青方轻轻一笑:“不舍得摘。”
她净了手,闲聊般问茶青方:“朕这次去凉州不带你,你可会多想?”
“会,就算陛下不带臣,那也要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带着长沁去……他能做什么?”
“朕看中的,并非他手脚是否麻利,朕也是看人。长沁这孩子,傻精傻精的,出门带上,朕省心得很。”
“臣……其实知道陛下为何不然臣随行。”茶青方语气又委屈又开心。
“朕想了,你不是内侍,拔你做个随行侍卫吧,又怕朝中人碎语闲言,反倒不美。”班曦说道,“朕最讨厌这些麻烦事了,回来后,朕会补偿你的。另外……”
班曦看着他,笑眯眯说:“天气渐暖,来回跑动,对你而言,也是辛苦……凉州那地方,白日比京里热,晚上又比京里凉,朕也不舍得折腾你。”
茶青方愣了好久。
半晌,他低下头,说道:“臣,多谢陛下挂怀……”
“青方就留下来替朕打理昭阳宫吧,朕与你,向来是不见外的。”班曦勾起唇,笑得明显,可眼里却没有笑意,“还有,朕可是要提醒你,别跟知意打起来,朕不在,你与他好好相处,傅吹愁交代过了,待他头里的那个血块消退干净,也差不多能记起来了,他要是想起后,生什么事,就等朕回来再说。”
茶青方语气带笑道:“陛下是怕臣有私心?”
“朕怕你们俩打起来,把朕的昭阳宫给烧了。”班曦也开起了玩笑,“若是弄坏了东西,朕回来,一个都不轻饶,统统给朕刷马桶去!”
离宫那天,班曦起了个大早,出了宫门还未上辇,就见沈知意站在旁边,目光直直望着前方。
银钱扶着他,班曦还未来得及比个噤声的手势,银钱就叫了出来:“公子,皇上来了!”
班曦揉耳朵。
头疼,这下好了,本想吓唬他,现在玩不成了。
礼官提醒班曦,时辰差不多了。
班曦走过去,问沈知意:“朕那蓝宝珠串呢?这可不是朕吓唬你,那东西可是真的镇国之宝,你若不戴,就还了朕,让它陪朕一路平安到凉州吧。”
她知道沈知意肯定没有把这珠串带在身上,故意问他,想欣赏他的表情。
果然,沈知意的脸色大变。
“我……没带来。”
班曦嗤声一笑,咬耳朵道:“那就乖乖等朕回来一并讨要。”
沈知意愣了半晌,慌到左右摇摆起来。
仪仗队热热闹闹出发了,沈知意一直待到听不见声音后才回。
银钱不懂,念叨:“我都说皇上走了走了,你还站那里不动……”
“我听声音还有……银钱,回去再找找皇上的串子,你要是不仔细找,那我就一寸一寸,把地给翻一遍,摸也要摸出来。”
银钱:“唉……都找多少次了,成吧。”
许是一想到等会回华清宫要找珠子,银钱一边走着,一边拍着自己的腿,一个劲地说自己腿站麻了,说要在御花园歇会儿,沈知意摇摇晃晃走着路,耳朵被他吵的嗡嗡响。
“我想了……”
沈知意不管不顾,强行打断了银钱的唠叨。
“历朝历代,皇上身边伴着的皇后帝君,全是能为国主分忧的……”沈知意语气愈发寂寥。
银钱:“公子想说什么?”
“我自省了,我现在无力为她分忧,是因为我……”
“您先把自个儿的身子骨照料好了再想分忧的事吧。”银钱摸鼻子说道。
“是因为我身边跟着个傻孩子……越发不听话,欺负我目盲。”沈知意道。
“我的公子呀……劝您还是夸夸我吧。”银钱笑道,“皇上可是把长沁叫走了,您身边能用上的,差不多也只有我了,嘿嘿。”
沈知意唉声叹气。
二人走到御花园附近,银钱看见了一角亮色衣裳消失在拐角,他踮脚张望后,拉住沈知意说:“公子坐下歇会儿,我去给您端药。”
沈知意:“……你不要骗我,可是到了吗?”
“没呢,花儿开得不错,公子你仔细闻一闻,咱们在这儿把药喝了,逛上一逛,然后再休息。”
沈知意叫道:“银钱,你这是替我安排……”
银钱声音迅速远离,看得起了,跑得很匆忙:“坐着别动啊!”
沈知意:“你现在就欺负我看不见又动不了吧!你要是在这宫里一直这样,迟早……”
银钱早听不见了。
沈知意无措地坐着,等周围静下来,他忽然慌张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有一片黑暗,还有因刚刚的情绪起伏,隐隐作痛的脑袋。
“怎么如此……不争气。”沈知意低落道。
脚步声逼近。
沈知意警惕起来。
听脚步声,来的像是个男人。
“皇上的蓝宝珠串呢?”
果然,来的人是茶青方。
沈知意愣了愣,按下惊慌,强端起淡定,说道:“那是她给我的,与你无关,你问那珠串做什么,难道要趁我看不见,毁了那珠串,好再给我扣一顶不敬之罪?”
茶青方哼笑一声,道:“你们兄弟俩,口才都不错。只是,这套对无用,说吧,珠串在哪?”
“你难道要把它磨成粉,给皇上敷面去火吗?”班曦不在,沈知意也不客气。
茶青方说得对,沈家的双生子,不管有礼无礼,都有一副好口才,该讽则讽。只不过,沈知意的更刺一些,而沈知行则会绕个弯,温着来。
茶青方听出了他的意思。
他嘴角一沉,说道:“那珠串是先帝请一如大师祈福开光的,一直在皇上身边伴驾,你若不珍惜,就还回来,我自会好好养护!”
“这就不是茶大人的差事了,我自会养护它。”
“你不必在此逞能……咱们走着瞧。”茶青方说道,“时日还长,你笑不了几日了。”
“想必皇上特意交代过茶大人,无权治办我。”
茶青方:“皇上说的,是我无权治办你,但你华清宫的其他人……你可要看好了。”
他语气得意:“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
茶青方似乎走了。
沈知意呆坐着,慢慢回想他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