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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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无风无雨,晨曦明朗,是个天晴的好日子。

菩坨节与祭春日相撞,平民百姓大多选择在家门口拜神祭春,天蒙蒙亮时,临安城便已是一片热闹景象。为给城中富贵人家的车马腾出道路,百姓家的祝祷匆忙而迅速,露水晒无两个时辰后,今日临安城真正的热闹才算开始。

拜神与祭春皆是大事,城中富贵世族为显实力,多争奇斗艳之举。从车马出行至祭品布施,样样皆能拿出来相比。金佛寺的第一炷香和春台池的第一支折柳,更是引得各家争抢。

往年各家总要为这香这柳暗暗斗上几次,今年出奇得安静。时局动荡,在此等世道下脱颖而出大放异彩的郑家,已是临安城的新贵。比起过去育有郡主的圣恩,如今郑家家主富可敌国的实力更加令人臣服。

“我不走!”郑令清守在门边,伸长脑袋往门那边探。

“清姐,别闹,跟娘回去。”三奶奶急得拽她。

郑令清不甘心,指了府门大街前浩浩荡荡的整齐队列,满脸愤岔小声道:“好不容易今年我们家得了第一支香和第一支折柳,这样重要的日子,我肯定得去。”

三奶奶无奈:“你哥哥没说带你去。”

“他不带我去带谁去!”郑令清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他又没娶妻妾,我是他妹妹,是这府里唯一上得了台面的贵女,他只能带我去。”

郑令清两眼盯着停靠路边的八宝辎车,提起裙子拔腿往前,钻进马车。谁拉都不肯出去。

“这车本就是为我准备的,我不下去!你们走开,不准拽我!”

三奶奶手忙脚乱指挥奴仆上车去抓郑令清,郑令清拳打脚踢,府门前闹哄哄。

忽地众人安静下来,鸦雀无声的气氛中,男人低沉的声音威严冰冷:“这是怎么回事?”

三奶奶望过去,瞧见郑嘉辞金冠锦衣,推一轮椅,轮椅上坐一华服少女,帷帽及腰,纱带飘飘。

为了方便轮椅出行,府里的门槛缺了大半。为此,城中其他世族的人私底下笑话郑家粗鄙张狂,竟连门楣体面都不顾。

三奶奶扭过脸不看,声音里多了几分怒气,同马车里的郑令清喊:“你哥哥来了,你还不快出来!”

郑令清缩在马车里,有些害怕,硬着头皮:“不,我就要跟哥哥一起去。”

说话间,郑嘉辞已推着轮椅下了加横板的台阶来至辎车前,三奶奶在旁站着,目光鄙夷盯着纱面后的令窈,像是嘲笑她苟且偷生。

令窈身形一僵,腰杆坐得越发挺直。

郑嘉辞侧身,阻拦三奶奶的视线,不动声色在令窈肩头轻轻按了按。

别怕。

有他在。

令窈拂开郑嘉辞的手,自己推着轮椅往前几步。

她朝马车里探:“郑令清?”

郑令清立刻认出这是谁的声音,高兴地窜出来:“郑令——”窈字没能出口,她捂住自己嘴。

哥哥说过,郑令窈已经“死”了,她不能在人前唤这个名字。她若不听话,以后就再也不能穿漂亮衣裳戴漂亮首饰。哥哥一分钱都不会给她,这可比杀掉她院里的丫鬟更吓人。

郑令清想到这些日子母亲与父亲的窃窃私语,没好气地哼了哼:“你是谁,干嘛叫我?”

“我是谁你都不认识了?”令窈许久未见外人,是以见到郑令清都觉得欢喜,“你出来看看,我是谁?”

令窈作势就要撩开面纱,被郑嘉辞一把扼住。

他声音很轻,“出门时我说过什么?”

不准以面示人。令窈扫兴,没了逗趣郑令清的心,仰头问郑嘉辞:“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还要等谁吗?”

“现在就走。”郑嘉辞攥着令窈的手腕,不曾放开。

郑令清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瞧见郑嘉辞指间动作,宽厚的大手将令窈的玉腕轻轻握在掌心,指尖一下下摩挲,他的视线停在她身上,像是在看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郑令清皱眉唤:“哥哥?”

郑嘉辞这才转过眸子,目中的光彩瞬时平淡:“还不快下来?”

郑令清咽了咽,终究是畏惧郑嘉辞,不敢再闹,动作笨拙从马车里爬出来,结果落地的时候没人接,差点摔个狗吃屎。

令窈及时搀她一把,“你哭什么?”

郑令清可委屈了,怨怨地偷睨郑嘉辞一眼,没胆子抱怨他,便对令窈撒气:“我就爱哭!”

令窈放开手:“哭死你。”

郑令清:“你自己不也爱哭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冬天你日日都对着我哥哥嚎哭……”

令窈脸色一变。

郑嘉辞目光似刀,冷冰冰剜向郑令清。

郑令清缩缩肩膀,“我又没说错。”

三奶奶怕郑嘉辞迁怒郑令清,扑上去拍打郑令清:“清姐,你怎地这般多话!”

“时辰不早,是时候出发了。”郑嘉辞将令窈从轮椅中抱起来。

在马车里坐稳了,令窈掀开车帘一角,与郑令清四目相对。

郑令清充满渴望地看着她,像是极为羡慕她此次能与郑嘉辞同行。

令窈放下车帘。

要不是另有打算,她才不想和郑嘉辞一同出行。和他同行算什么荣幸,这样的荣幸,甚至够不上她从前靴底一颗尘。

马车缓缓前行。

郑令清脖子都快折断,再看不见车队的影子了,这才收回视线,可怜巴巴倚在三奶奶怀里擦眼泪:“娘,哥哥这般待她,难不成是要娶她过门吗?”

三奶奶脸色变了又变,声音颤抖:“不许胡说!”

郑令清:“我没胡说,是娘你自己和爹说的。”

三奶奶追着她打:“死丫头,又偷听!”

郑令清一股烟跑开:“怕人偷听,那你还说那么大声!分明就是想让人听到!”

道路已经腾出来,郑家的队伍一路向东,出行高调,道路两边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那不是辎车吗?难道郑郎携了女眷?”

“郑郎姿容俊朗,女眷在旁陪伴并不稀奇,只是不知道此行同去的是哪位小娘子?”

“还能是谁?他府里就只有一位宠姬,你瞧这次出行的阵仗,除了没用龙章龙舆,和皇帝出行有何两样?听说连郊外的荒树都贴上金花金叶子,为的就是花团锦簇,讨美人欢心。”

“金花金叶子?那得费多少钱!看来这位美人定是倾国倾城,竟将郑郎迷得神魂颠倒,要是得缘一见就好了。”

道路两旁嘈杂的声音随风飘进车里,隐约几句落进少女耳中,她咬咬下唇,倚窗的手舒展又撑起,托腮低眸,不发一言。

郑嘉辞坐姿端正,目光缓缓从少女脸上扫过。

那些胡言乱语,她分明听见了,却当没听见。一张小脸红红的,腮边晕粉两团,像是害羞又像是生气。

姑且当她是害羞吧。

“你刚搬进金苑那阵,我母亲在随侍的人里安插了她的人,所以清姐才会知道你对着我哭。”郑嘉辞语速很慢,声线沉稳:“那些人早就被换掉了,是以你无需忌讳。”

说是换,其实不太合适,杀字更合适。杀了一批又一批,郑府鲜血成河才换得如今无人打听无人怀疑的局面,平和的外表下藏了多少尸体,这些并不需要她知道。她只要知道,金苑是她最后的宿命即可。

“你和我说这个作甚,你和谁笑话我,是你的事。”令窈转开脸。

“没笑话你。”郑嘉辞低头凑近。

令窈笑了笑,“你都将我关起来折辱了,与人笑话我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我只折辱你,并不笑话你。”郑嘉辞用指尖点了点她额头。

“你真是脑子有疾。”令窈小声嘀咕,头一偏躲开,他的手指落了空。

郑嘉辞含笑,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盯住她:“我就这点爱好,何故笑话我?”

令窈噎住,不再理他。

从城中至郊外,郑嘉辞命人一路布施,偶有所求者拦路,郑嘉辞也极为耐心,没有将人拖下去,而是用金子打发。同平日动不动就取人性命的作风不同,今天他似乎格外温和。

“今天你心情很好?”下车的时候,令窈好奇问一句。

郑嘉辞抱着她,脚步轻快:“好事将近,自然高兴。”

“什么好事?”

“好事说出来,便不灵了。”

令窈懒得再问,心想他定是又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得益颇丰,所以才这般洋洋得意。

他抱她上了台阶才将她放进轮椅,不等他给她推轮椅,令窈自顾自地往前,将他甩到身后。

她心里有些紧张,想着今日的计划,怕被郑嘉辞识破,忍不住回头偷睨,郑嘉辞没有跟过来,站在台阶处远远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郑嘉辞冷漠的眼神是在嘲讽她——

是了,就算成功出逃,她这双废腿又能逃多远?

令窈气短,捶了捶毫无知觉的腿,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算逃不远,她也得逃。

上第一炷香时,郑嘉辞将香给了令窈,淡淡道:“我不信神佛,你来吧。”

令窈啧声,当着佛的面,他这样说,也不怕遭报应。

令窈接了香,这种出风头的事她做起来轻车熟路,就是难为了旁边站着的庙祝,脸色僵硬看他今日的香客连上香时都坐在轮椅上,连腰都不躬一下。

令窈想,她是瘫痪之人,无法躬身敬礼,神佛应该会理解的。

“祷个愿。”郑嘉辞提醒她。

令窈背对他翻个白眼,目光触及前方庄严的佛像,立马恢复正经模样。毕竟是第一炷香,确实得祷个愿。

——那就祝她逃跑成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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