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战神神殿晚祷的钟声已经响过三遍,只有余韵依旧在亚留斯城的圆顶和尖塔之间飘动。响钟酒店最受欢迎的跑堂小弟——杰迪?卢克斯伸展了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臂,迎着夜风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然后没精打采的爬上木梯,准备进行今天最后一项工作。
偷听某些客人的交谈。
与其他位于港口城市亚留斯闹市区的酒店一样,响钟酒店也拥有一间经过特别设计的密谈室,以每小时两枚银币的价格租给有特殊需求的客人使用。这间密谈室的屋顶和四壁都被夹着棉絮的双层麻布覆盖,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足以阻隔住最敏锐的耳朵窃听。由于房门只能从内侧上锁,而且严丝合缝,所以一旦客人进到密谈室之后,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去谈一些机密话题,而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不能保密的密谈室显然会让响钟酒店的名誉扫地,胖胖的巴罗老板通常都很重视这一点,杰迪?卢克斯很少接到偷听的任务。但是这一次巴罗老板实在无法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杰迪原本还心存怀疑,不过当他轻手轻脚的爬上长梯,在屋檐和矮墙的间隙找到一根磨得发亮的青铜窥管之后,就完全理解巴罗老板为什么会有这么浓厚的好奇心了。
为了安全起见,密谈室里没有准备壁炉和照明火把,唯一的光源来自于桌上的蜡烛,微弱的烛光给这间屋子增添了某种诡谲危险的气氛,那根窥管中间的透镜打磨得不甚标准,经过折射之后,两个正在交谈的身影看上去简直像是扭曲的鬼影。
这两个人都穿着灰黑色的厚亚麻布斗篷,款式相同,兜帽低垂,将面容完全遮挡在阴影当中,看上去简直就像是镜子里面的倒影似的。杰迪勉强从两个人露在兜帽外面的下巴做出的区分,留着经过精心打理的小八字胡的那个被他命名为“小胡子”,另一个下颌光滑润洁的则被不无恶意的称作“娘娘腔”。
杰迪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有趣,他们虽然在同一间屋子里面密谈,但是却分别坐在橡木桌子的两面,似乎打算保持一定距离。或许是为了表明绝无敌意,两个人都把双手放在烛光照得到的地方,不过这样做恰好证明了他们对彼此的不信任。
盟友,而且是互不相信的盟友。杰迪在黑暗之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现在感到自己有些紧张起来,似乎接下来很可能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重要程度很可能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杰迪的预感在几秒钟之后被证明完全正确。
“……毫无疑问,陛下已经快要接触到真相,我们必须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其他地方。”说话的是小胡子,胡须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微微颤动,“首相、皇后,或者公主,这几个人里面必须死掉一个才行。”
“谋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混乱,甚至无法控制。”娘娘腔说话的口音一点都不柔弱,反而像是冰做的剑刃一样冷冽清朗,带着一点很好听的菲尔梅耶口音。“无论这位陛下的评价有多么糟糕,都不能否认的是,他很重视自己的家人。想想看,如果皇后或者公主被人谋杀,他会怎么做?”
“那只有天上的诸神才知道。”小胡子的手指在桌上敲出一串焦虑的轻响,“但是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吗?那只蜘蛛太狡猾了,我不知道他已经弄清了多少真相,更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向陛下作出了汇报。”
“我认为还没有,那只蜘蛛没有冒险的勇气,他想的全都是如何稳固自己的权势。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差,新的靠山却还没有站稳脚跟,想必蜘蛛先生已经焦虑得像是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烤熟了。”
“可是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只蜘蛛有没有胆魄上。”小胡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烛火一阵颤抖,大滴大滴的烛泪流淌下来。“皇后和公主不能动,那么就干掉首相好了,反正在我们的计划之中,首相的脑袋总是要先被拿下的,那颗脑袋里面的智慧是我们的计划的最大威胁。”
娘娘腔似乎有些犹豫,沉默几秒钟之后,他叹了口气,“首相阁下,唉,那个预言准确吗?如果预言能够被改变的话……”
“先知之梦还从来没有犯过错误。”小胡子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先知之梦必会实现,千真万确、毋庸置疑,狮鹫帝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必须痛下决心,否则就逃脱不了命运纽带的束缚,那就一切都为时太晚了。”
“……好吧,我同意。”娘娘腔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兜帽随着这个动作上下晃动,“但是必须小心谨慎的选择时机,确保万无一失。狮鹫帝国已经日薄西山,新的时代即将来临,只有选择了正确的立场,才有可能在随后的动荡之年占据最大的利益……”
杰迪抿紧嘴唇,计算着首相阁下的性命价值多少金狮鹫,而且还有揭穿那些人叛国阴谋的价值。在酒店里当一辈子跑堂小弟,这可不是杰迪?卢克斯的梦想,他总是梦想着离开港城亚留斯,游历诸国,饱览大陆风光,并且凭借自己的双手获得名誉和财富的报酬。
这个梦想听上去好像十分美妙,但是杰迪是个聪明人,很清楚一个没有丝毫背景的十四岁男孩只身去闯荡,十有八九要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即使他侥幸获得了什么珍贵的财宝,也很有可能被贵族老爷或者其他冒险者****。为了这个梦想,杰迪从菲薄的工钱里面竭力节省,已经攒下好几枚银角子和一大把铜板,还有一枚闪闪发亮的宝冠双剑银币——这足够他在旅途之初衣食无忧。
现在有一个更好的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大堆金狮鹫,数都数不清,还有漂亮的宅邸和庄园,贵族爵位和公主的玉手,都似乎能够触手可及。
“巴罗老板不会知道这一切,哦,他当然不会。这是非常机密和宝贵的情报,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得到好处。”杰迪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他准备做的就是牢牢记住那两个人的特征,蹑手蹑脚的离开这里,想好一套说辞敷衍巴罗老板的好奇心,然后在自己房间里等到天亮。天亮之后呢?当然就是把自己闯荡大陆的计划提前,用那枚宝冠双剑换来一匹驴子,骑着它向荣耀之都菲尔梅耶进发。
到达菲尔梅耶之后,杰迪准备找个机会面见那位还没弄清名字的首相阁下,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他,换取一份丰厚的报酬。
异样的寂静让杰迪从自己的遐想之中清醒过来,男孩再次贴近窥管,烛光依旧黯淡,小胡子也坐在原地没动,但是娘娘腔却不见了。杰迪转动窥管,想要找到娘娘腔的身影,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反而感觉到有道冰冷锐利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不可能。没有人能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杰迪告诉自己,同时屏住呼吸,等待着这种感觉消失。
“你可真够胆大呐,孩子。”娘娘腔的声音宛如天鹅绒一样丝滑,清晰得如同在杰迪的耳畔响起。
杰迪吓得跳了起来,那是宛如从梦魇之中猛醒的那种颤栗惊跳,下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呼啸着从黑暗之中飞来,砸中了杰迪的颈侧。不是很痛,杰迪没有去管,反正应该不是什么致命的东西。他按照自己在脑海之中重复过无数次的逃生路线溜走——翻身跳上屋檐,然后沿着滑溜无比的瓦片向前爬行几米,再跳到另一处屋顶;那里原本属于一位贵族爵士,不过早已破落,屋顶尽头有一对风化剥蚀的石像鬼,只需要踩在石像鬼的断颈处,向外尽力伸展手臂,就能够碰到那座废灯塔的窗沿。
最后的部分就很简单了,废灯塔向下的石阶还算完整,不到半分钟时间,杰迪就可以溜到港口区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面。一两个陌生人——哪怕身手非凡——根本不可能找出一个在这里生活了十几个年头的男孩。杰迪很清楚他们不敢表明身份,无论他们有多么重视这件事情。
跳上屋檐非常容易,但是在滑溜的瓦片上保持平衡就没那么简单了。杰迪突然感觉嘴里尝到一股铁锈似的味道,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头晕。
这可不是头晕的时候。杰迪恼火的抬起手,想要抚摸一下越来越痛的脖颈,结果却在那里碰到了一件绝对在意料之外的东西。
那是一把短刀的刀柄,触手坚硬,而且沾满某种黏腻的液体。杰迪的手指找到了一小截刀刃,令他惊悚到难以置信的是,他意识到刀刃的其他部分已经深深埋入自己的脖颈。
“天上的诸神啊……”男孩一面向前爬,一面用手紧紧捂住淌血的伤口,“不能拔出来,逃出去,找个草药学士,他会为我止血治疗的,我没事,不会有事……”
一阵瓦片的破碎声从男孩身后响起,他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披着斗篷的灰黑色人影,像是一只大蝙蝠一样从身后追来。人影的动作非常快,简直如履平地,瓦片在他的脚下接二连三的碎裂跌落,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长剑握在人影的手中。
“诸神啊,发发慈悲吧!”杰迪想要求饶哀告,但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里面,让他发不出声音来。男孩想跑,然而刚刚一动,脚下突然一滑,接着和几片脱落的瓦片一起从好几米高的屋顶跌落下去,摔在冰冷泥泞的街道上。
手腕和脚踝都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不过相比血流如注的颈侧,手脚的伤势恐怕就算不得什么了。杰迪绝望的看着人影从屋顶轻盈跳下,双脚落地的时候闪烁了一下奇异的光芒,然后稳稳站在地上。
“斗气……是斗气。”男孩睁大惊恐的眼睛,朝着人影伸出双手,竭尽全力发出了细如蚊蚋的声音,“看在诸神的份上,大人,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没有看到,求求您,放过我……”
“好好睡吧,孩子。”这句话伴随着长剑剑光一闪,宛如轻柔而冰冷的一个吻,吻在杰迪的另一侧脖颈上。男孩瘫倒在地,失去了对自己肢体的控制,不过他感到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疼痛正在迅速远离,而黑色的天幕向下缓缓压来,将自己的意识吞没其中。
娘娘腔收起长剑,在男孩的身边停留了两分钟,直到殷红的血水在尸体下面汇成小泊。“计划还没开始,就差点暴露,这可不是个好预兆。”他的声音轻如呓语,“难道预言还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地方吗?”
由于一心陷入自己的思绪,随后又若有所思的离开,娘娘腔没有留意到,在他的身后,血泊之中的男孩突然抽动了一下,随后脖颈两处伤痕不再流血,胸膛也再次恢复了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