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平静的日子并未过多久,便来了一场大风波。挑起这一场风波的,是惜珠。
惜珠在那日酒宴上被青田的客人冯公爷当众羞辱,一直忿忿于心,原就性子孤高,这下更变得乖僻了几分。这一天刚上楼,迎眼就瞧见两个垂髫小鬟正凑在她房门口唧哝着什么,其中一个是自己屋里的梅子,另一个是青田屋里的桂珍,一瞅见她忙就跑开了。惜珠骂了一句“鬼鬼祟祟”,上前照着梅子的嘴就掐了两把,“你不晓得我讨厌青田那贱人不是?专要找她的人往一处说话?下次再让我看到,拧烂你这张嘴。”
梅子哭着捂住了嘴巴急切地分辩道:“姑娘我错了,可我没找她,是桂珍自个找我说话,她说青田姑娘快走了,到时她想来姑娘你这边伺候,先和我商量商量。”
“快走了?”一丝疑色掠过了惜珠的脸,她微微地俯身,把梅子拉进了屋里,“桂珍同你说了什么?你一字不差地同我说出来。”
梅子被掐出了血的嘴唇一点一点地肿起,笨拙地上下翻动着,“桂珍说,头两天青田姑娘的乔相公送了她一套亲手裁的凤衣,说马上就替她赎身,抬她上门做大老婆,现在大家伙都管青田姑娘叫‘状元夫人’呢。”
惜珠的眼睛猛一下瞪圆,梅子吓得赶紧抱住了头,良久,却始终没有等到巴掌落在她脸上或身上,这才怯怯地向上望一望。她望见惜珠姑娘露出了一个明艳而狡黠的笑,伸出手,把手心放来她嘴边揉了揉,“你再去问问桂珍,她们‘状元夫人’把那凤衣搁在哪儿了?悄悄的,别叫旁人知道,回来我疼你。”
绿窗风月处,不知不觉间又已是残日西沉,又已是东方新亮。
第二日过了午,惜珠刚起身,正傍在窗下早妆就听得妆房的房门“嗵”一声,被谁一脚踹开。
她连看也不用看就猜到是谁,脸上露出了得胜的笑容,“哟,姐姐为人可愈发地不拘了,连敲门都不会了。”
门外,青田一身火冒三丈之态,正欲说什么,却见惜珠的客人戴雁自进间走出,满面堆笑地赶上前,“青田姐姐来了,进来坐。”
青田不知戴雁在此住局,只得把口边的谩骂生吞而回,拗出了略显僵硬的一笑,“戴爷您早。”
戴雁见青田脂粉不御、乌云散绾,面上又微含着几分怒意,极是顾盼非凡,不由就贴过来把鼻头探在她脖梗处轻嗅,“姐姐熏的是什么香?这样好闻,我竟从不曾闻过的。”
青田稍一躲,“大早起的谁熏什么香啊?戴爷净说笑。”
“哎,我倒有句不是说笑的话,人所谓之‘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那夜听了姐姐的唱奏,我才知晓这句话中的意味。”一双软溜溜的含情目像热乎乎的狗舌头,只黏在青田的脸上舔来舔去。
青田又移了移身子,直直朝屋里头望进去,“我有些话问惜珠妹妹,烦她出来一下。”
戴雁伸手往她的腰间环过,“什么话进来说。”
近午的好日头把屋里照得白辉一片,雕红镜台边,一个梳头的大丫鬟替惜珠绾发,另有梅子等几个小丫头手捧了三四件衣裳立在后头等她挑。惜珠本是逍遥自在地涂脂抹粉,却看戴雁在门后跟青田叽咕个没完,立时就几步上前横臂隔断了二人,重重把戴雁一瞪,“我同姐姐说话,你来瞎讲啥?”
她扯着青田,一行吩咐外屋几个摆茶插花的丫头们好生伺候戴爷,一行来在廊道间。
甫站定,青田就将身子一回,“是不是你干的?”
惜珠的脸上只扑了粉,还未擦胭脂,看起来白苍苍的一片,似一条狠戾的鬼影。她伸出戴着一只细麻花金银双绞镯的右手,把那直抻到自己鼻下的物事撩起一角,十分矫情地端量一番又抛开,“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姐姐的嫁衣。这不好好的吗,怎么了?”
青田一手捏着大红绸衣,另一手扽起一角,“这墨汁,是不是你干的?”
惜珠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瞧着自己的杰作——这被一大摊墨汁泼污的锦线细绣,两手往胸前一抱,“哦,这个啊!嗐,姐姐得配状元,自己可不也该有几两墨水嘛。再说了,状元娶亲可是轰动四海的大事,成亲当天宾客们也得看一看清楚,这位状元夫人到底是纤尘不染,还是满、身、污、渍。‘一日为娼,终身为娼’,这世上还没听见过哪个男人愿意娶个娼妇做大老婆的。姐姐一心盼着终成眷属的《绣襦记》,我却怕最后盼来一出负心薄情的《焚香记》。妹妹是一片好心为了姐姐,劝姐姐,这场春秋大梦,差不多就醒吧!”话毕,对青田千娇百媚一笑,蛇妖款摆地走了。
青田拳着红衣的指节根根突立,好,就是惜珠干的,趁自己昨夜随客人外宿溜进了她的房,打开了她那架千枝万叶纹样的紫檀衣箱,把整整一盒的墨汁倒在了她珍藏的嫁衣上。多少年,在这个虚情假意的地方,她学会了随心所欲地从眼里挤出几滴白水来,却忘记了怎么发自真心地哭一场。可这些个日子,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有独处的时光,她都抱着这件嫁衣哭得死去活来。
在飘散着瑞脑清香的走廊中,青田望着惜珠远去的背影,浮出一个扭曲的笑。惜珠这婊子不知道自己干下了什么,她毁掉了另一个婊子的,最大的一件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