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雪停时,已是残腊催归。没多少日子,桃符换旧,梅蕊生香,来到了新年。
槐花胡同的各家妓院已于节前结算收账,而向来正月十五前是不会有什么客人登门的,故而除夕之夜,皆是鸨母们领着自家的粉头一起度过,一样包饺子、放炮仗,团团圆圆。大年初一,两串鞭炮叫醒了怀雅堂的姑娘们。一年也就这一天,大家睁眼的时候是在早晨。闭关数月的青田雅淡梳妆,照花、蝶仙、凤琴更是头光面净,对霞的娘家就在城中,她与家人吃了年三十的夜饭,一大早也赶回。诸姐妹共随着段二姐在外堂的白眉神前三献五供,未等礼毕,却见龟奴们捧了好几只马子进来。
古来,尿壶即分两种:男用的叫做“虎子”,溺口狭窄;女用的则叫做“马子”,壶身上有一托,呈倒马鞍形,以供骑坐。照花见其中的一只青花瓷马子正是自己夜间的小溺之具,不由得两目圆瞪,悄声问:“哎,把这腌臜东西拿来做什么?”
对霞跪在另一边,红唇一开,如花蕾初破,“你头一次在这儿过年,不晓得,这也是咱们娼家的秘规。新年早起,就要把姑娘们的马子洗刷干净,把献过神道的酒倒在里头,破五前再倒出来与客人吃掉,他就时时刻刻地惦记着咱们,一整年也不跳槽。等着吧,妈一会儿肯定叫你请客人上门,好把这瘟酒灌给他们。”
照花挤了挤鼻子,又觉恶心又觉怪异。当真就见前头的段二姐搬过神台上的一坛酒,念念有词地注入了各人的马子中,继而威严地命令道:
“蝶仙、对霞、凤琴,你们仨都知道该怎么办,按往年的惯例就是。照花,你明儿派人去请一请,让五大少、康小爷全来摆上几台酒。”
上年九月时,照花已由“清倌人”摇身一变为“浑倌人”。戴家五大少替她办齐了金、银、玉、红宝、蓝宝、翡翠每样各一套的全副头面,一年四季的绫、罗、绸、缎、纱、绢、绡、纺、绒、锦、小毛、大毛等各类衣裳,又单与了段二姐五万白银,点了大蜡烛。照花虽不是完璧之身,只依着青田所教的伎俩用药水洗了牝门,又借着经血蒙混过关。那一夜,床头一对象征着良家女子终身的红烛,对这髫龄少女,只是她在无数的男人手中流转的开始。五大少既占了照花的初夜,也算志得意满,虽另有许多的狂蜂浪蝶逐之不去,无奈照花本就是吃这碗饭的,平日里堂差应酬也不得不放她去,最多骂上几句,再不曾闹出拳脚之乱。倒是那晚挨了一顿饱揍的康广道,自打出娘胎以来,富家子弟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竟生了一场大病,直到十一月上才见好。刚能走道,又摸回了怀雅堂,堵着一口气就是要照花陪宿。大大地出了一笔瘟钱,终于心愿得偿。这两位一个势大、一个钱多,有他们护法,照花一天比一天花运亨通。段二姐也就当然一个也舍不得丢,全要收入麾下。
果然初二、初三、初四三天,照花的两位大客接到邀请先后上门,其余三位挂牌的倌人也请来了各自的金主。怀雅堂夜夜笙歌匝地,灯火连云。从初五开始,门庭则又恢复了冷清,一天到晚只有小跨院的平房内嘻嘻哈哈的,是姑娘们聚在一起闲话。自青田从正院搬出,就住在此间,房子虽小一些,陈设却雅致如旧:梅竹嵌玉圆光罩的隔断,客室内铺着五彩花毯,一壁什锦橱,一壁文杏书架,窗根下一张影木嵌文石的大榻。蝶仙几个就横七竖八地全歪在榻上,从榻案的杂色食盒里抓些香药木瓜、砌香樱桃、紫苏奈香、姜丝梅之类的甜食,一头不停地往嘴里塞,一头又吐出不停的话来。
“哎,这新一年的《蕊珠仙榜》可放榜了,咱们照花小倌人也榜上有名。
来,这是评语,我来念念——”
“你别念,讨厌,不许念!”
“摁着她,凤琴你快把照花摁住了,蝶仙你念,我们都等着听呢。”
“听好了啊,喀!‘照花姓段氏,隶怀雅堂。善鼓瑟,精牙拍,兼通文墨。评曰:初日芙蕖,晓风杨柳,海棠待开,素馨将放,嬉戏出自天真,娇憨皆生风趣,其妙不同,真香粉孩儿,情思足以动人。诗曰:盈盈十四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哈哈,你撕啊,撕了我也会背,‘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你还说你还说?专会贫嘴贱舌的!”
“你这小蹄子,姐姐好意恭喜你名登花榜,你别不识好歹。瞧你这副泼样子,哪里‘情思动人’?”
“你!哼,我非撕了这劳什子不可。”
“哎哎,别撕啊,可别真撕啊,我还没看呢!对霞姐姐你来帮帮我啊,别真让她撕了!”
“我就撕,偏撕,青田姐姐你看她们,合成一伙儿来作弄我!”
……
说不了几句就你推我搡起来,一个个笑得粉黛霪霪、喘汗交下。青田倚在下首一张杨妃醉酒榻上,怀抱白猫望着她们笑,“边吃边闹再仔细噎着了,疯丫头们。”
夜里,独点书灯,听着东一声西一声的爆竹,铺开了宣纸,抄录经文。不妨暮云笑嘻嘻地从背后拍一拍,“姑娘!”将一只红绒锦盒直塞来她眼皮下,“三爷派人送来的。”
盒内是一本《心经》,一般经书大小,外封却是两页纯金,上錾着观音坐莲,内里是一整片上好的痕都斯坦玉,正反面皆用卫夫人小楷细刻经文,再以金屑相填,富贵逼人、巧夺天工。暮云惊呼赞叹,青田单惘然一笑,轻轻地用手拂过。她很感念齐奢依然想着她,离上一次见面已快有足足一个月。在这样的佳节里,他自然是在王府中陪伴自己的妻妾抚松瞻雪、坐花醉月,但她并不感到一丝一毫的失落,她原本就没有任何期盼。他所在之处,是以最纯净、最珍贵的美酒祭天、祭地、祭江山社稷;她所在之处,则是把女人小便壶里泡出的巫酒偷偷地灌给嫖客。这是九重天,与烂泥地。而她,一刻也未曾奢想过会有谁从天上向她伸出手,她只希望能用自己沾满了污泥的双手,撑住了,爬起来,再用全部的余生清洗身与心。
所以——青田放回了那本金玉之书——比起这般的辉煌灿烂,她的心经该是白净的纸与乌黑的墨: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一篇满是下一篇,一天满是下一天,天天天天,夜也就慢慢地短起来,来到了豆蔻梢头,二月初。
东风拂面,陌上花开。处处可见男人提着一箩箩的白灰,将一条线从门外直撒来自家的水缸前,为的是引龙回、行春雨;女人们则买回彩纸包裹的油挂面,煮一锅好水,下一把龙须。而在此般生机盎然的俗世外,则另有一个世界,就在重重叠叠的朱红城墙内。
紫禁城的早春,最为光色宜人的地方不是御花园,而是慈庆宫——宫中的一张紫檀大桌。桌上叠堆着成捆的衣料,明黄、杏黄、豆芽黄、绛紫、粉紫、烟灰紫、葡萄绿、梨花白……勾满了龙、凤、江河日月,以及许许多多的花:绣球花、水菱花、金盏花、锦带花、凌霄花、红葵花、紫薇花、瑞香花……繁绮瑰丽。
“杭州织造早该换人!头几年的上用衣料古板土气,今年这批就
十分独出心裁。”西太后喜荷水眼山眉,将戴了几粒彩珠戒的右手向前伸出,俨俨地指点着,“姐姐你瞧,这款多新颖。”
东太后王氏工细的俊脸上笑意矜贵,仿如枝桠上刚刚破苞的一点嫩芽,透露出浅浅的春消息,“是不错,尤其这凤尾上缀的玛瑙和珍珠,这款妹妹就拿去吧。”
“这么贵重的料子,还是姐姐留着用吧。”
“我不惯这样花红绿柳的,再说了,穿给谁看呢?”王氏将头一昂,凌云髻间的凤点头便射出了道道光针,刺穿喜荷的眉心。
自齐奢主动与王却钊修好,东西两党间的剑拔弩张已大有改观,连带后宫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王氏再不似先前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因此喜荷不知她这一句是无心快语或另有深意。正当答言,却忽来了一股穿堂风:
“禀告两位太后,皇叔父摄政王继妃觐见。”
每隔十天半月,各位王公命妇为表尊崇,总要进宫向两宫太后请安,而请安的顺序自是以东宫为先。
只见东太后王氏从胁下抽出条五凤齐飞的手绢,掩在口前打个呵欠,“看了这半日的料子,我乏得很了,恐怕没什么精力应付。妹妹,就请继妃去你那里坐一坐,她与你同出詹家,是五服以内的堂姊妹,你们能聊的也多,我这里谢谢她的心意。你才挑中的料子,回头我叫人送去你宫里。”
依喜荷的想法巴不得要单独会见,这便辞了王氏,出来就在正殿内碰到了齐奢的继妃詹氏:身着吉服,头戴凤冠,佩着玉花彩结绶,一派大家丰范。喜荷受了她半个礼,就忙叫宫女挽住,“你是我的堂妹,咱们原该亲热些,不必总这么拘泥于虚礼。”客套了几声,便各乘了软肩舆向慈宁宫前来。
等进了慈宁宫的宫房,喜荷再次吩咐豁免詹氏叩见的大礼,赐座赐茶,煦煦地说着话。如同漫天碎尘,东飘西荡后,终是尘埃落定。
“近一段,三爷好像忙得厉害?”喜荷坠着眼、抿着茶,仿似很不经心的样子。
詹氏玉润珠温,低眉敛袖道:“王爷一向如此,不到卯时就起身,常忙到亥时才歇下,臣妇也常常好几日不得见上一面。”
“王府里如今妃位上有几人?”
“侧妃只有顺妃一人,世妃有容妃、婉妃二人,哦,还有一位寿妃,是早几年册封的。”
“那么其余王嫔、姬人当中,有谁是新近得宠的?”
詹氏没出声,单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和顺的笑意。喜荷蓦地里一阵心虚,只怕再问就太过露骨,遂引开了话题。两三刻钟后也就是送客的时候,喜荷格外恩遇,亲自陪詹氏走到了殿外,携一携她的手,“替我向三爷问好吧。”
詹氏刚走,又一阵靴履飒沓,是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吴染带人送衣料来。赵胜作为慈宁宫的管事牌子,也忙前跑后地张罗着:“主子您瞧这个,漂亮极了……主子,您再看这一卷,这牡丹花的一点红,红得多鲜亮……”
喜荷就斜倚着门廊,怔目环顾。陡瞄见院墙不起眼的某角落不知哪来的两只狮子狗,一只骑在另一只身后,春兴勃发地交媾着。这淫秽的一幕在她心中激起了隐晦的什么,令她的双手牢牢攥紧,好控制住自己不去一把扯过那一匹匹、一卷卷的衣料,全撕碎,统统撕个烂碎!
东边的说得对极了,穿给谁看呢!
狗在吠,有太监发现,扎着手去赶。喜荷绝望地闭起眼。她想她是一幅滑凉的绸缎,生满了女罗花,这些花永生永世地绽放着,在金丝与银线间。
而外头的百花也全都要开了,开在太阳与和风中,在一个蠢动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