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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喜江南_四(1 / 1)

二人赶下山时,已介隅中。扶风居飞檐翘拔,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间悬一块六尺长的大匾,门外踏道上守着十来名马弁,见到周敦无不躬身请安。周敦却无暇搭理,只拭着满头大汗,不假少停地将青田直引向后堂。

“王爷,娘娘来了。”他推开门,向守在房里的几名小太监摆一摆手,一道悄然隐退。

屋里下了纱屉子,栏杆罩下垂着幅半透明的纱幕,暗淡光线下,一张沉香木阔床就摆在后头。青田调整了一下呼吸,先试探性地往里蹭两步,就快步走到了床前,挨在床头的鼓墩上坐下。半张高挂的帷帐内,齐奢盖着幅薄被横躺。青田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般难看,仿佛是一身的热血全部流尽,连嘴唇也死白死白的,瞳仁迟涩地滚动着,最终定在她脸上,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委顿却极欣慰的笑。他从被内探出手,却又犹疑了。青田忙把自己的手摁去他手背上,一路顶着大日头跑来,手心又烫又湿,只觉摸什么都是沁骨的凉。

齐奢却将手从她的手里抽出,反过来揿住她,把她的一整只手全攥进了自个的掌心内,“青田……”一叫她的名,他的嘴角就泛起了微笑,“早知死管用,我该第一天就找人捅我两刀,这样你就肯坐下来听我说说话了。”

泪水早已积满了眼眶,稍一晃就会溢出,因此青田唯有正身端坐,一动也不敢动,但却掩不住声音中的波动与颤抖,“嘘,别说,什么都别说,好好歇着。”

枕上的齐奢又一笑,笑意直抵他虚弱黯淡的双眼的最深处,“你不让我说,过几天内阁发抄讣闻,摄政王可就不是‘被刺身亡’,而是‘被憋身亡’。”

这一刻,青田很庆幸有着一身干苦活所练就的蛮力,才能够像提动柴捆、水桶一样,把足有几十斤重的嘴角提高了给他看。齐奢咳喘了几声,目不转睛地向她直凝而来,“青田,对不起。没能和你一道送走在御,在王妃那儿瞒你骗你,辱骂你,跟你动手,任人把你送到这儿受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求取原谅,我就是想、只是想,亲口和你道个歉。很早以前我就同自个说过,这么好的姑娘,却叫这世上的乌七八糟伤了个够,打今儿起她跟着我,我绝不容许谁再伤害她一分一毫。可谁知到头来,伤你最重的就是我自个。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我都没法子补偿你,只有——?”

顺着齐奢的眼神,青田看向床边的墩箱,箱子上有一只黑色的小瓮。他朝她点点头,自行松开了一直牢抓着她的手。青田茫然地捧过那瓮打开来,鼻中先是窸窣地作响,已至极限的泪就再也收不住,她对着瓮内的一抔灰、灰里头一只若隐若现的金色小铃涕泪俱下,痛哭失声。齐奢动了动喉结,气息萎靡地解释道:“叫人扔进天泉舍的井里去了。我上个月给捞出来,井水凉,身子一直都没坏。”

是的,青田记得,天泉舍的那口井。她的琴桌就在井边,他的书桌在对面。严冬,她汲了井水为他煮茶;酷暑,她就着井水为他调冰剖瓜。若有闲散光阴,她便弹一支晚唐的古曲,一弦一柱给他听。在御总盘在角落里抱着只小银球抓抓咬咬,或像尊小佛一样揣起前掌定定地横卧。每回井盖一开,它必会凑上前,冲井底的一抹白影子喵喵叫,齐奢就在另一头冲着她嗷嗷叫:“管管你们家胖厮,甭让它往井沿凑,一会子栽下去!爷的茶水里成天漂着猫毛已经够了,不想再漂只猫!”有时他公务繁多,回来也顾不上理会在御,它便蹦去他桌上,举一只毛茸茸的爪往他臂上戳一戳。齐奢正聚精会神地批朱,只敷衍地抬起左手,把它从脑袋到后背捋上两个来回。在御惬意地高昂起脖颈,眯起眼。可等齐奢的手一停,那独眼就重新睁大,爪子再把他戳一戳,齐奢就又心不在焉地把它捋两把。他一停,在御就再戳他。如此往复数次,齐奢终于笑着看过来,丢掉手里的御笔,两手一块把在御抱起,一面唤着“大肥猫、大黏猫”,一面在猫儿一线天的盲眼上吻一吻。有时他心情差,在御再拍他,他也只把它拨拉去一边,在御就索性“咕咚”一下,肚皮外翻地躺倒在他面前的奏折堆里。或有时齐奢的情绪极好,就和在御疯玩疯闹。一回他捏着根孔雀羽满地地逗它,在御一跃,正将前爪扒住搭在椅背后的一件外衣,衣料坠不住重,一瞬后就滑落在地,把在御重重摔了个仰八叉。齐奢大乐不已,伸手把那满绣盘龙的衣裳捞起,被埋在下头的在御一骨碌翻出来,气鼓鼓地盘去了高台上,一晚上都不睬人。第二天,是齐奢亲手把一盘鱼端去它两把小胡子下,在御才把他拱一拱、蹭一蹭,赖去他怀里。每当这些时候,青田总在一边静静地微笑,望着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猫。

美好的过往翻江倒海地涌起在心头,青田抱着爱猫的骨灰瓮向前一软,扑进了爱人的臂内。哭不了一时,怕牵着齐奢也触动悲肠,把泪就在绫被里摁一摁,强忍着呜咽支起身。齐奢合目攒一阵精神,才再一次笑望而来,“在御喜欢喝牛乳,我就故意逗它,它

刚把头伸下去,我就把碟子拖开,让它一路跟着碟子跑,每次都气得它吱哇乱叫。要不就哄它来我肚子上睡觉,一等它睡着,就再翻身给它折下去。”他又连嗽了好几声,目光似楼外一点一点自密叶间坠落的阳光,层层叠叠,明明暗暗,“在御这小古怪最好了,不管再怎么被我作弄欺负都不记仇,了不起装一回死,它就眼泪汪汪地黏上来了。可惜它主子就没这么好性儿,只怕我真要死了,她也再不肯可怜我。青田,这回我欺负你欺负大了,我没巴望你还能像过去一样,就是我和在御说的,我就有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呢,多念着些我往日里的好,别怨恨我,行吗?”

青田饮泣道:“我、我不怨恨你,我从来就没怨恨过你,从没想着怨恨你。”

齐奢苦笑,“不怨恨我,正眼都不瞧我。”

夹杂着满满的唏嘘之声,青田把骨灰瓮放开一边,腾出了两手一起紧握住齐奢,紧得直硌进他骨头里,“我不敢瞧你,我怕一瞧你,就再管不住自己了。我、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念着你,我晓得你为了如园那件事心里头可不知得有多苦,我也想过等风声小一些,无论怎么样也设法托人捎个信给你,把一切向你开解清楚。可我思前想后,世间人看我不过是个下贱娼妓,现今同那个人的丑事通国皆知,又剃了头在这里当姑子,就算你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不嫌丑再巴巴地把我捡回去?本来跟我在一起,那些贵胄缙绅就背地里戳你的脊梁骨,这一来还不叫全天下都笑掉大牙?何况你这几年裁抑外戚、整饬吏政,开罪了不少人,眼瞅着明年小皇帝大婚后就是你的归政之期,一旦大权移交,难保不会有人算旧账。原就有那谤词说什么‘阉竖弄权、妖姬当道’,结果今年年初周公公就出了事,跟着是我,现在又是王妃,害得你尊号也被去了,这种时节,我、我不能光贪图着和你一起,再给你添乱。我想着,就同我这么个晦气之人不明不白地缠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什么时候说起来,我都是你的话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不如就这么干净断了,你或许伤心个一年半载就忘了我,我在这里常年为你吃斋诵经、苦修积福。倘若你真有退隐林下、颐养天年的一天,到那时你不嫌弃我人老珠黄,我去端茶倒水地伺候你,难道不好吗?做什么非得在你的好时候拖着你、累着你,让所有人跟你都过不去?”

青田越说越感伤,念及若就此人天永隔,更不禁一阵涕泗滂沱,连块手绢也没有,全往袖子上擦抹,“三哥,你别怪我,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对你不瞅不睬,我让你难受,我心里比你还难受,这几天我的枕头从里到外全是湿的……”

齐奢弄懂了青田总保持沉默的缘由,唯因她的舌尖齿间含满了珍宝,一旦开口,就会滚落。他觉得自己像躺在座珍珠山里。笑着动了动指尖,轻触她晶莹的泪水,“你瞧着我快死了,说着引我高兴的,是不是?”

青田摇头,连连摇头,拼命地摇头,“谁说你快死了?你不会死的!我天天替你念经抄经,庵里的疏头上一张有九九八十一个圈,从头到尾念完一部《阿弥陀经》才能印一个圈,我如今已经替你攒了这么厚——?”她抽出一只手挨着床沿比划一下,“这么厚一叠印得满满的疏头了!全是为了祈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多福。你不会有事的,三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真的?”

青田点头。

“不哄我?”

连连点头。

“真不哄我?”

拼命地点头。

“你真的不哄我?”

哭得已搜肠抖肺的青田猛一愣,听这最后一句全不像之前一息奄奄,反而浑厚响亮中气十足,又看齐奢的嘴唇虽仍惨然无色,可总预示着幽明异途的一双眼却一霎间明光四射,还冲她把黑浓浓的两道眉上下挑一挑。青田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一时也不辨是喜是怒,只须臾就把双颊血胀,脚一蹬就要走,却不防床上那人一弹而起,一手扣住她两手手腕,一手揿住她腰眼,就给生生摁定。青田再瞧人家一身崭新锃亮的湖绸睡袍,莫说刀伤,连条褶都不见,直恨了个眼怔,一壁还不争气地吸溜着鼻子,切齿痛骂:“卑鄙下流!”

齐奢把乌黑的眸子笑得是要多坏有多坏,温和纠正:“足智多谋。”

“无耻至极!”

“真心实意。”

“放手!”

“不放。”

“你你你你干吗?”瞪圆了双目,斜身后倾。

齐奢把探出的头扯回两寸,两手拘着青田一叹:“这叫床,这叫被,爷也脱得差不多了,你说爷干吗?”

“哎!唔——?”

“别躲,别躲,没事儿,嘴唇上是糖霜,甜,你吃吃,倍儿甜……”

清楚的话语逐步混糊,成了不具含义的喘息和低吟,以及身体自己共鸣着所发出的动情的、湿濡的细响。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半死

之人就换做了青田,星眸暝息,气若游丝,从鼻间拱出些不知什么声气来,才把双目强展。尽管弱小万分地瑟缩在人怀,犹不失血性,自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混!蛋!”

齐奢本来一脸的光风霁月,闻之不觉愀然不乐,“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说你,啊?辛辛苦苦念了多少经,才可虔诚感动上苍,保佑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虽然身受重伤,但转眼间就能生龙活虎,给你伺候得熨熨帖帖、欲仙欲——?”

“哎!”

齐奢且万恶且温柔地笑了,把青田封住他嘴唇的手指轻轻勾住,拿两撇小胡子擦了擦。青田觉一线麻麻的热流自十指攻心,仿佛是整个人都做了他的一掬水,再小的触碰也会引起阵阵涟漪,哪怕是一丝若即若离的鼻息。遮掩着哼一声,拿手肘顶一顶,“松开,怪热的。”

齐奢也哼一声,非但手不松,反变本加厉地扣过腿,八爪鱼一样缠住她,“不松,热死也不松。”

“都是汗。”

“有汗好,有汗黏得牢。”他俯下脸笑瞧她,愈瞧愈是笑,“哎!”

“干吗?”

“我突然想起来,头一回上怀雅堂你那儿打茶围,你说给我唱套曲子——?”

青田一愣,也撑不住发笑,捏拳向齐奢的侧肋一敲,“你什么不好听?偏要听《思凡》。”

齐奢哈哈大笑起来,“现在一想,可真是一语成谶。爷做梦都没想到过,这辈子居然会在怀里抱着个光溜溜的小尼姑。”他笑着笑着,笑到了至浓处,却转淡。将青田攀在自己心口的右手捏起,细细地观察,随后把她赘生着一粒黑色硬瘤的食指抿去了双唇间,“这是被什么给夹的?”

青田笑着将手抽回,捏起拳搁进胸前,“干活儿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一下,没什么,就是后来没长好。”

齐奢放开了炙热的搂抱,远离她一寸,“让我看看你。”于是他就看她:她膝盖上褐色的旧疤与粉嫩的新伤,结实得出格的两条大腿,比以往的不盈一握更见平薄的腰身,明显消减的乳,肉直烂出两条凹槽的双肩……然而当他由她赤裸的身体看向她赤裸的头颅时,青田把原本团起的双手伸开来盖住了脸,“别看了,丑得很。”

齐奢的腮角鼓起了硬结,他将她重新揽入怀抱,嘴唇摁在她烫有着一粒清心戒疤的头顶,贴在那儿低语:“跟我说说,受什么委屈了,都跟我说说。”

青田埋在他颈下,闷声闷气道:“没什么委屈,不过就是动动手、做些粗活儿罢了。我在如园胖了不少,这下总算瘦回来了。”

“那些尼姑们都怎么作践你的?”

“嗐,比起当年惜珠的手段来不值一哂,我一出手就让她们甘拜下风,再没谁敢招惹我。”

“你甭总想两句话打发我,好好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你都怎么过的,就从咱俩分别的那天。那天,你是怎么离开园子的?”

“没什么说的。”

齐奢把她一撼,“啧!”恨不得直接撼下些陈芝麻烂谷子,好一粒粒捡起来看往事的碎屑。

“就是,那个姚妈带了几个人,让我跟她们走,只不过,只不过,她们不许我带走在御——?”青田毕竟是忍不住了,嘴一撇,眼中便泻下涓涓细流。急促间闻得齐奢的气味,便似走失的小动物觅回了家,满腔子悲喜也不会拿话说,光知道扒拽着主人的脸庞、肩、臂、手指,唔里唔噜地重复着自己单调的鸣叫,“我想你,三哥我想你,好想你……”

齐奢见青田泪人的模样,禁不得满心慌痛,忙以手去收她面上的泪珠子,手指不够拈,便用嘴,便以舌。人不知何时又耸起,身下是个颠倒众生的艳国花魁,是个清规戒律的小比丘,是泪涔涔的喜悦,攒起了眉的大快活。她不垢不净,他不生不灭,她既索取又承受地吞吐着他,他把她爱怜入骨髓地惨烈厮杀。是怆然亦是圆喜,身体忘乎所以地动荡,颠颠倒倒、载沉载浮。濒死的青田腰肢一挺,出现了漫长的窒息,齐奢剧烈地扯动着,像抢救她,像杀死她。她哭着唤他,他去她嘴里应,听见自己颤栗着叫了她的名。一瞬之间如执佛号,尘世崩涌,天门大开,死亡和永生蛇缠水融,极盛的狂欢中,涅槃寂静。

带着粗重的喘息,齐奢渐渐地坠落、放松,双目似开似闭,就留在她体内俯视她。三千众生各有业障,她是他的修行,令他勘破对万物执着的,另一场执着。

青田动了一动,手臂往下要他,他重新低下头,吻。升天入地的紧急已退却,二人懒散地抵绞着唇舌,青田以腿根轻擦齐奢,他的指掌揉握着她酥挺的胸乳。没完没了的四臂纠缠、肌肤之亲中,彼此数日来通宵不寐所欠下的瞌睡尽数涌起,仿似只一眨间,就已相拥着沉沉睡去。

茜纱窗外日影变幻,床内的眷侣们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有无穷无尽的话、无穷无尽的亲昵要交换。只管把今夕何夕的人世苦楚,皆在幅绣帐鸳衾内消磨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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