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小院分两进,前一进是云画情的住所,门庭高轩疏朗,壁上挂着字画,槅子上有不少古董,布置得很是雅致。

显然即使是云画情风光不再、红馆江河日下,云画情的生活却依然维持着当日水准。

穿过厅堂有一个小小后院,沿墙角种了几畦韮菜,另有一棵高大的枣树,崭新的嫩叶作淡青色,在阳光下闪着清清亮亮的光泽。

树后便是三间小屋,正中一间小厅,左右各一间厢房。

“左边那间是元宝的,这间是我的。”元墨推开右边房门,“呃,比较简单哈。”

屋子不大,青纱帐,棉布被褥,一桌一椅一床一榻,别说什么古董珍玩字画,就是连件像样的用具都找不出来,茶壶盖中间有道裂缝,显然是摔坏后拼修后凑和着用的。

美人一低头,发现有条桌腿短出一截,底下垫着一只乌龟。

乌龟抬起头来,和美人对视了一眼。

美人:“……”

比之前面那一进的清雅,或是大厢房的富丽,这间根本不是简不简单的问题,有一个词更适合用它,那就是——寒酸。

美人向来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此时也忍不住顿了片刻:“你真的是这里的坊主?”

“当然当然,如假包换。”元墨面不改色,“姐姐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生性简朴,自甘淡泊,富贵于我如浮云呐。”

窗外有水声拍岸,美人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元墨立刻伶俐地推开窗子。

窗外是一大片水面,春日午后,阳光正好,水面波光粼粼。

“这就是平江。看,那边是泊船的渡头。”

平江画舫游览,是北里乐坊很出名的揽客手段,基本上每家大点的乐坊都配有私家渡头,红馆这边泊着好几座画舫,船身有鲜艳彩绘,精致夺目。

美人道:“屋子破败不曾修缮,这画舫倒是不惜工本啊。”

“那……那是会真楼的。”元墨开始有点后悔把美人带过来了,她的底牌都快掀完了。

不过元二爷是何等人?脸不红,心不跳,对着美人坦然道,“我们家姑娘都晕船,上不得画舫,我就把渡口借给会真楼了。”

美人看她一眼:“二爷真是仗义。”

元墨继续坦然:“哪里哪里。”

窗下系着一条小舟,舟上放着鱼竿竹篓等物,倒像一条渔船,只是也太小了,概只容得下两个人对坐,靠这样的船打渔只怕要把本钱蚀光。

元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坦然:“这个嘛,是我偶尔兴致来了,便泛舟湖上,姐姐你不知道,每到月夜,这江上的风光便好得很呢。”

为了省钱她堂堂坊主要去钓鱼给大家添菜之类的,她才不会随便说出来呢!

美人点点头:“院子里种着菜,这里钓着鱼,坊主很会过日子。”

元墨一时不知道她是贬是赞,只觉得美人那对眸子仿佛看穿了一切,只得胡乱点头:“一般,一般,呵呵。”

然后赶紧扯开话题,“这里姐姐只怕住不惯,不如,还是去前头的厢房住吧?”

美人往榻上一坐,凭窗而望,益发显得脖颈修长:“不,就这里。”

“呃……这个,住这里出入都要经过前院,云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恐怕不大方便……”元墨施出浑身解数想要打消美人这念头。

“谁说一定要经过前院?”

美人一指窗下小舟,舟旁立着几根木桩,虽然不算粗大,但胜在平稳,“这里临水,这几根木桩却一点青苔也没生,上面还有几星泥土,看来是经常有人踩在上头走过。从这儿上渡头,再从渡头穿过小门,直接就出了乐坊吧?神不知鬼不觉的,岂不是方便得很?”

“……”元墨一肚子理由全给堵住了,姐姐,你当女伎真是屈才了,要不干脆去帮我师兄查案?

元墨喊黄伯和元宝来帮忙,把大厢房里的家具搬过来。

大厢房里用的是一色花梨木,价值不菲,沉得要死,三个人才搬了几件桌椅便都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元墨大手一挥,派元宝去衙门看看叶守川回来没有,顺便拉几个人来帮忙。

元宝去了半天,带着赵力等几个捕快过来。

赵力道:“老大刚回来就被府尹大人叫过去了,好像有什么急事。老大就让我们先来。”

元墨点点头:“查出什么了吗?”

赵力摇头:“没呢。斗爷说难,能在西山建别院的都不是凡人,神仙们往往不愿意让别人见着真面目,因此能查出来的主人很可能只是摆在台面上的下人。”

有这么多条年轻的汉子帮忙,不一时便搬好了,元墨让元宝带兄弟们去厅上喝茶,请姐妹们陪着坐坐。

以赵力为首的捕快们嘴上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呢太麻烦了”,腿脚已经不由自主往前头去——这就是为什么红馆的差事在捕快们心中是第一优差的原因啊!

后院忙碌,美人坐在方才云姨作画的石桌旁,石桌已经收拾一新,放着几碟子细点,又精心另泡了一壶茶。

之前元墨已经注意到美人在厅上喝茶只喝了一口,想是嫌茶叶不好,于是特意问齐云想了云姨常喝的好茶叶,结果杯中的茶也只是去了浅浅一口而已。

元墨不由纳闷:“姐姐,这是上好的碧螺春,不合你的口味?”

美人道:“茶叶倒罢了,水则太次。”

“这可是现打上来的井水啊,新鲜着呢。”元墨拿起来一杯就喝了,咂咂嘴品味,不过她约等于白品,因为茶对她来说就是“苦滋滋的水”,从来没尝出过什么差别。

“水为茶之母。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论茶。泡茶的水要清、甘、活、轻,缺一不可,此地近江河,井水也为浊水所污,水质粗劣。”

元墨心说北里的人都喝这里的井水,谁也没觉得粗劣啊。

美人也没和她多说,见已搬好了,便起身往里去。

元墨又倒了一杯,咂咂喝了,清、甘、活、轻??啥玩意儿?

抬眼见美人站在厅上等她,忙放下杯子过去。走近才发现美人不是等她,而是倾听边上房子里传出来的琴音。

琴声淙淙,时断时续,是云画情和齐云在商量填词作曲,一边谈,一边挥弦。

赵力等人进进出出,难保云画情又犯病,元墨便和齐云商量让云画情待在屋里。

齐云是这世上最了解云画情的人,果然一谈到词曲,云画情便全身心投入,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

“这齐云是什么人?”美人忽然问。

元墨来到红馆之前,齐云就已经在了。据说云画情昔年对他有恩,他便留在云画情身边照顾。在云画情病情最严重的那两年,是见人伤人,谁也近不了身,只有齐云留了下来,悉心照顾。

如今云画情较之当时已经平和许多,这里面十成里至少有八成是齐云的功劳。

但要问齐云是什么人,元墨一时还真答不上来。在红馆,齐云好像并不是齐云本人,而是云画情身边的影子。

云画情就是他的天与地,他的温和与关怀全数只奉给她一个人,除了元墨,他和楼内的人平时连话也很少说。

“听说以前是个读书人,云姨帮过他,他知恩图报,便照顾云姨。”元墨只能这般简略概括。

美人道:“如此学识,不像是普通读书人。”

元墨眼睛一亮,难道美人心仪才子们?

屋内布置一新,元墨讨好地问美人如何。美人淡淡道:“勉强能住得。”

元墨对美人大约有了几分了解,觉得这个评价已经算高了。

美人也是受了一日折腾,衣摆还被树枝划破了一道,可家里没有人有美人这般高的身量,连身换洗的衣裳都难找。

元墨当即便决定出去给美人买衣裳,问美人喜欢什么样的,美人道:“身上这种就行。”

好像是很将就的意思,元墨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美人看懂了:“买不起?”

“呃,倒也不是,就是那个……嗯……这个……”元墨支吾半天,美人一双冰雪似的眼睛看着她,那意思是“我看你怎么编”。

元墨最终放弃了,老实道:“这种料子太贵了,而且有价无市,就算我有山一样的银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买。”

“外衣随便,里衣照这样式买就是了。”

美人身上的里衣纽子一直扣到颔下,包得密密实实,显得颈部线条修长,别具一番美感。

料子细密轻薄,显然也不是什么便宜货色,但这回元墨没有再多嘴了,怕价钱吓到自己,赶紧应了一声就打算走。

“等等。”美人交代,“你出去的时候留意一下,看看京中有没有什么大新闻。”

“好勒!”元墨答应着,心想这位姐姐还颇为关心时事嘛。

忽地,她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再一次回过身来,只见美人站在檐下,阳光透过枣树的树叶,斑斑驳驳地照在美人脸上,美人的脸仿佛玉一样通光透漏。

“姐姐,你既然记不得原来的名字,我替你新取一个如何?”

美人似乎没想到这点,颇有一丝意外,然后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我最会取名字了,家里姑娘们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元墨顿时兴致勃勃,摩拳擦掌,“家里的姑娘们都是以花为名,有樱花雨荷腊梅粉桃,还有樱桃蔷薇茉莉芙蓉,姐姐你花容月貌、美貌绝伦、国色天香、貌若天仙,不如就叫……就叫……嗯……”

她搜肠刮肚,抓耳挠腮,仰头望天,看到要头顶枣树,忽地,有了灵感。

“就叫‘枣花’如何?”

“咳——”美人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不喜欢?”元墨连忙改口,“呃,那,‘牡丹’如何?花中之王,堪配姐姐你的身份。”

美人的嘴角抽了抽。

“那……梨花?”

“……”

“桂花?”

“……”

元墨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带“花”字又不是寻常花朵的,喜孜孜道:“那,珠花?”

美人叹了口气,“今日初九,就叫阿九吧。”

呃……会不会太随意了一点?

“不如,叫九娘?”

“不,阿九。”

“九妹也成……”

美人盯着元墨的眼睛:“阿、九。”

“好吧,阿九姐姐——”

“阿九,只是‘阿九’。”美人,不,阿九一字一顿,不耐之气化为无形刀刃。

元墨后退一步,“好,好,阿九,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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