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内树影婆娑,倒映下一片片阴影,顺着众花的间隙刮过一阵轻风,七月的天,炎炎烈日,容悦却觉得那阵风寒到骨子里,寸寸阴凉。
她背对着罗玉畟二人,僵直着身子,手下倏然攥紧,让玖思疼得白了脸,却丝毫不敢发出声音。
容悦余光瞥见玖思的脸色,狠狠闭了下眼睛,指尖似陷进手心,传来刺痛,让她瞬间清醒,她慢慢地转过身子,低垂着头,缓缓弯下身子,嗓子干涩地发疼:
“……妾身请夫君安。”
罗玉畟和周方琦并肩站着,衣裳透着些凌乱,周方琦上前了一步,望着眼前的容悦,眼底划过一丝阴狠,他忽地扯开一抹笑,轻轻柔柔地让人发寒:“表嫂刚刚听见了什么?”
容悦半垂着头,几缕发髻垂下,遮住她半张脸庞,她似艰难地勾了下嘴角,又似没有,久久没有说话。
周方琦眼睛一眯,刚欲再发问,忽然,眼前的人身子就是微微一颤,一滴泪顺着女子细腻的脸颊落下,她丝毫声音都未发出,只是紧紧咬着唇瓣,半低着身子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似是受了打击,又似一切了然,却是分毫没有发泄出来,只是默默将一切咽下,泛白的脸色直让人心疼。
罗玉畟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他忽然上前按住周方琦的肩膀,没有看周方琦望过来的视线,朝着容悦道:
“你先回去。”
“表哥!”周方琦皱眉看向他,他突然有些不懂罗玉畟在想些什么,明明之前说不能让旁人知道二人关系的是他,可是在被人撞见的时候,轻拿轻放的还是他。
罗玉畟按着他肩膀的力道微大,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周方琦阴暗晦涩地扫了容悦一眼。
他想起曾经那个撞见二人的小厮,还是伺候了罗玉畟多年的人,可罗玉畟却丝毫没有手软,简简单单地暴毙在回乡的路上。
他一点点握紧拳头,脑海不断闪过那日平舆街时罗玉畟对容悦笑得温柔的模样,还有那日罗玉畟衣襟处的胭脂,他忽然开始怀疑,罗玉畟曾对他说的话,到底掺着几分假意。
容悦不知周方琦想到什么,她起身时,不经意地身子微晃,被人扶着站起,她退了两步,才缓缓转身,背后忽地响起罗玉畟极其温柔的声音:
“对了,夫人,你身子不适,最近便好生在院子里休养。”
这是要将她禁足了?
容悦心下微紧,她敛下眼睑,一字一字慢慢地回答:“妾身知晓了。”
等到身后不再有声音,她才朝前走去,在小道尽头转过弯后,她仿若失了全身的力气,半边身子压在玖思身上,听着玖思慌乱的声音:
“少夫人,怎么办?表少爷他们会不会……”
“别说话!”容悦闭着眼睛打断她,她紧紧抿着唇瓣,想着罗玉畟最后一句话,心底微寒。
她知道,虽然今日她全身而退,但是并不代表罗玉畟会放过她。
那日罗玉畟生起的那点恻隐之心,怕是已经被耗尽。
容悦忽地紧紧皱起眉尖,眸子里微冷,还是时间太短了,若是再给她一些时间……
在两人离开后,周方琦将罗玉畟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挥开,他问他:
“为什么让她离开?”
罗玉畟并未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是拧眉解释道:“此事闹大了,对你我二人并无好处。”
周方琦扯了扯嘴角,想着刚刚容悦柔弱怜人的作态,他只觉得心底的怒意似要压抑不住,他退了一步,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好,我知道了,那之后呢?”
罗玉畟眸色不着痕迹地微闪,他上前揽着周方琦的肩膀:“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周方琦没有避开他,只是听着他的话,眼底渐渐冷了下来。
畔昀即将被抬成妾氏,更是怀孕在身,进府一年的容悦也渐渐让他起了恻隐之心,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让自己别担心?
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罗玉畟,罗玉畟正带着小心地看着他,似在怕他生气,他笑了下,说:“好,表哥,我相信你。”
罗玉畟并未察觉到不对,听到他这话,松了口气,转瞬想到容悦,又狠狠皱起眉头。
他并未骗周方琦,纵使他刚刚动了些恻隐之心,但是在他心底,十个容悦也比不上一个周方琦,他看了看周方琦,心底已然有了决定,虽然对容悦不公平,可他只要想到若是此事泄露出去的后果,眼神就渐渐冷了下来。
容悦主仆怀着不安的心思回去之后,还没有等到罗玉畟的下一步动作,所有人就被一条消息炸懵了。
——难民里感染了疫病。
在不到一日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整个梧州城。
容悦下意识地想到,那日她看见的那几个人,还有他们指缝间残留的暗红,她脸色微白地看向玖思:“这个消息可确定了?”
玖思慌乱地点头:“是真的,简毅侯已经让人将感染疫病的人隔离开了。”
容悦震惊地站起来,不经意碰倒茶杯倒了一片,只是此时没有人关心此事,容悦片刻慌乱惊讶后,忽地想到什么,她眯了眯眼睛,捏紧了手帕。
难民虽然感染了疫病,可是每日施粥却不会断,在这种时候,罗府若是想要有功绩,就必须有所作为。
她一点点松开手帕,轻轻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罗府中每个主子都很重要,除了她。
容悦朝外看去,那里自从昨日她回来之后,就多了几个小厮把守,罗玉畟是打定主意不让她离开这个院子。
之后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慢慢病逝?她想不到,却不外乎这些。
她眼神渐渐坚定下来,她必须要出去,只要出了这个院子,才有可能摆脱这个困境。
她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罗玉畟会心软或有所顾忌上,至于容府?她从不指望她那个偏心到极点的父亲会想到她。
她忽然问玖思:“你最近可有见过简毅侯?”
她不敢保证,罗府会派主子去安抚民心,所以就一定要有人给罗府施压。
她不能出这个院子,但是玖思倒是没有那么多限制,毕竟简毅侯还在府中,忽然将府中少夫人和其丫鬟禁足,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其中有猫腻。
玖思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只是连忙点了点头:“见过,昨日少夫人吩咐奴婢去传膳的时候,奴婢看见简毅侯等人匆匆地出府了。”
容悦忽然想起那日凉亭里,简毅侯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眸色闪了闪,有些许的犹豫不决,若是走出这一步,那她欠他就更多了。
“少夫人?”玖思见她久久不说话,有些不解地喊了她一声。
自从昨天被罗玉畟二人发现后,玖思就一直处于不安的地步,外面守着的小厮更是让她慌乱。
容悦定了定心思,她看向玖思,一字一句郑重地嘱咐她:
“你今日出去一趟……”
玖思眼底露出一丝震惊,咽了咽口水,不安地喊着:“少夫人……”
容悦按住她的手,似是要让她镇定下来,她平静地说:“玖思,你也看见了外面的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玖思的心狠狠跳动着,她偏头透过窗户朝外看去,恰好看见院子处站着的小厮,她收回视线,重重地点头:“少夫人,你放心,奴婢记住了!”
傍晚期间,玖思对容悦点了点头后,就转身朝外走去,容悦看着她的背影,轻抿了抿粉唇,不可避免地愣神。
她不知道,简毅侯那个人是否会帮她,若是当真帮了她,她还能心安理得地拒绝他吗?
她视线怔怔地落在医书上,可是,诚如她对玖思所说的话,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呼出一口气,不再去胡思乱想,她专心地看着眼前的医书,烛火透过灯罩印在书页上,隐隐绰绰可以看见一个“疫”字。
……
玖思有些紧张地出了房间,在走出院子的时候,门外的小厮问了两句话,才让她离开。
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绞着双手,眼底神色却是十分坚定,她走出小厮的视线后,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看,就抄着右边的小道离开,这条小道她很少走,现在这条小道也几乎没有人,只因这条小道通向的地方,是被众多士兵严守着的澹溯院。
她走得很快,不算长的小道很快就到了尽头,她咽了咽口水,朝外看去,这附近似乎成了禁区,很少有府内的下人过来,她没有看见想遇到的人,有些失望,便也没有出去。
她不敢离开院子太久,她借口是出来传膳的,若是久不回去,怕是会惹了人疑心。
她记着少夫人的话,只能等小半刻,若是没有等到人,就必须离开。
玖思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时不时朝澹溯院的门口看一眼,紧张地在小道上来回走动着,眼看着时间越来越逼近半刻钟,她压下心底的失望,准备离开。
昨日突然爆发出疫病,厉晟听到消息后,就立刻忙了起来,召集梧州的官员将吩咐都传达下去,今日连午膳都未曾来得及用,直到天色渐晚,才被庄延提醒着回了罗府。
罗府的气氛也低抑了下来,因为疫病通常都具有传染性,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轮到自己,即使听说感染疫病的人已经被隔离开来,但是他们依然没有放下心来,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
但这是简毅侯下的吩咐,他们就算心里想把那些难民都赶到隔离区内,也不敢说出来。
厉晟神色微沉,在他心里,不管是罗府的人,还是这梧州满城的官员,与那些难民都没有区别,他也不会去关心他们心底怎么想。
突然爆发的疫病,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就算来之前已经想到这一点,可也没有想到会如此来势汹汹。
快到澹溯院的时候,他余光瞥见旁边小道上有些人似鬼鬼祟祟的,他眯着眼睛看过去,忽地不着痕迹皱起眉头。
是个小丫鬟的模样,有些眼熟,可却想不起是谁。
旁边庄延突然小声说:“侯爷,是府上少夫人身边的丫鬟。”
厉晟眸色一顿,心底那些许的不耐散去,他朝庄延颔首,示意他去看看那人是何事。
这时,玖思也看见了他们,她眼睛一亮,见庄延似乎要朝这边过来,她一喜,就要朝前去,可是下一刻,她忽然听见后面似传来些许声音,她脸色微变,连忙朝庄延摇了摇头。
庄延一愣,停了下来,朝自家侯爷看了一眼。
厉晟微拧起眉头,见那丫鬟使劲地摇头,似有话要说,但是顾忌着什么,朝身后看了一眼,只来得及低身行了个礼,就迅速地钻进竹林里跑开。
就在这时,小道上走过来几个下人,似乎没有想到会撞上他们,吓得连忙请安,赶紧避开。
很明显地,刚刚那个丫鬟就是在躲这几个人,可是为何要躲?
庄延走回厉晟身后,心下知道自家侯爷对那少夫人起了心思,这么多年头一遭,即使不说,但是庄延却也是将容悦的位置在心底朝上提了提的,此时见到这情况,虽是摸不清头脑,却也能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他微皱着眉头看向厉晟:“侯爷?”
厉晟微眯着眼睛,将刚刚那丫鬟的举动在脑海里过一遍,他忽地捏紧扳指,声音有些沉暗:
“去查,这府里最近发生了什么。”
他声音有些平静,可庄延却不敢怠慢,瞄了一眼他眉梢的寒意,忙拱手退下。
厉晟朝印雅苑的方向看去,想起今日并未在平舆街见到她,他本来还松了一口气,毕竟如今的平舆街已经乱成一片,可是,似乎他放心得太早了。
他拧了拧眉,若不是遇到不能解决的事,他相信,那个人绝不会让人找到他这儿。
想到这儿,厉晟心下一沉,神色微冷。
已经离开的玖思此时正急忙朝厨房跑去,她心底懊恼,居然早不来人,晚不来人,在那个时候来人,平白浪费了一个好时机。
可是,此时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她跑到厨房,点了几个菜,就站在那里等着。
厨房的人还有些疑惑,以往玖思来传膳,都是让厨房的人给送过去。
玖思只当作没有看见他们的神色,半垂着眼睑,等膳食好了之后,才笑着说:“好了,不用麻烦你们,我自己拎回去就行。”
等回到印雅苑的时候,果然那些小厮问了句:“玖思姑娘怎么这时才回来?”
玖思将食盒拎高了些,笑着:“我在厨房盯着,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守着的人看了看她手里的食盒,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侧过身子让她过去。
玖思仿若没有看见他们的动作,等进了院子,脸上的笑意才散了去,极快地拧了下眉头,朝屋子走去。
容悦见她回来,看了看屋里伺候的下人,也没有着急问话,安静地用了膳,沐浴之后,她半靠在床榻上,挥退了下人,才问她:
“可遇见简毅侯了?”
玖思站在床边,面上有些沮丧,压低声音:“见是见到了,可是话却没有传出去。”
容悦一顿,以为是简毅侯不愿见她,她无意识地握紧了锦被,蹙眉:“为何?”
“奴婢刚看见简毅侯,身后就来了人,怕被人撞见,奴婢根本没来得及与简毅侯说话,只来得及行了个礼。”
玖思心底一直懊恼着,此时也怕搞砸了事情,有些不安地看向容悦:“少夫人,不如奴婢明日再去一躺吧。”
容悦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虽然有些失望话没有传过去,但是听着她的建议,也立刻摇头否决:
“不能再去了,虽然你可以出去,但是连续几日往澹溯院跑,未必不会被有心人看在眼底。”
更重要的是,若是被罗玉畟知道,那就糟糕了。
府上少夫人没了,总得有个正当的理由,可是一个丫鬟,却是连个说法都不需要。
玖思缩了缩头,心底戚戚然,看着她微蹙的眉尖。
良久,容悦呼了口气,朝她笑着安慰了下:“罢了,便如此吧。”
玖思突然过去,即使什么话都没说,依着那人的敏锐程度,也能察觉到不对。
若是他想,必定能查出她的处境。
容悦低敛下眼睑,若是他不想,即使玖思话带到了,也就那样罢了。
容悦让玖思退下,可是她坐在床榻上却有些失神,怔怔地看向窗外,昏暗的烛火立在桌子上,梳妆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瓷瓶,在昏暗的烛光下似散着荧绿色的浅光。
在玖思还等在厨房时,庄延就已经将府上发生的事情查明了,毕竟当初是发生在后花园里的事情,多多少少落在了下人的眼里,府上到处都有简毅侯的人,他想查清一件事,太容易了。
澹溯院的书房里,隔着两重帘,里面的气氛有些沉闷。
厉晟坐在椅子上,微垂着眼皮,指节敲打在桌面上,静静听着庄延的话。
“……从花园离开后,印雅苑外面就多了几个小厮,从那之后,那位少夫人就没有出来过。”
“按查来的消息,是因为少夫人身子不适,罗府的少爷才下令让她好生休养。”
厉晟勾了勾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轻讽:“好生休养,还需派人把守?”
庄延讪讪,他立在书桌前,片刻后摇头说:“怕是少夫人撞破了什么,这才被禁足。”
他们刚入府那天,就意外撞见了罗府的少爷和其表弟之间的事,丝毫未曾收敛,被那位少夫人撞破,也并不让人惊讶。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位罗少爷会如何对待府上的少夫人?
厉晟视线落在桌面上,他在想,她派丫鬟过来,是想要他做什么?
两人身份相差太大,为了她的名声,他甚至连直接替她说话都不可以,那她要的是什么呢?
不被逼到危急的处境,她也不会派人来寻他。
厉晟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陡然睁开微闭着的眼睛,轻笑了下,低喃着:“这是第三次了……”
他朝庄延看去,淡声吩咐:“梧州城起了疫病,身为梧州知府,理应以身作则,让罗府前往平舆街安抚难民。”
庄延了然:“属下知道了。”
连容悦都没有想到,昨日她刚让玖思过去,今日不过下午时分,院子处的那些小厮就被撤了下去,同时,主院周氏派人传她过去。
容悦带着玖思过去,果不其然,周氏要说的事,就是让她明日便前往平舆街。
周氏说的十分好听:“虽然现在难民内感染了疫病,但是简毅侯已经派人将人隔离开来了,你不用担心,不然我也不放心让你前去。”
院子只有周氏,没有旁人,但是容悦却也能猜到这其中定有罗玉畟的授意。
容悦听完周氏的话后,愣了片刻,才勉强地应了下来。
只是她垂下头的时候,眸子里几不可察地闪过讽意,之前派她去施粥时,罗玉畟尚能当面对她说,而如今,可是也知心虚了?
她是不是该庆幸,至少她这段时间没有做白用功?
出了主院,玖思紧紧跟在容悦身侧,满脑疑惑和兴奋:“少夫人,简毅侯是怎么猜到你的意思的?”
她只是行了一个礼,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简毅侯居然就能猜到少夫人要表达的意思,她毫不掩饰眼底的惊讶。
容悦轻颤了颤眼睫,她也不知道简毅侯是如何猜到的,她捏紧了手帕,这段时间来,终于露出一抹浅笑,纵使平舆街多危险,但是总比不明不白地病逝要来的好。
在走到后花园的时候,她顿了顿,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才朝院子里走去。
知道自己如愿能够出府后,容悦才松了口气,回去之后,她挥退旁人,打开木箱子的暗盒,从其中的一个玉瓶里倒出两粒药丸。
自己就着温热的茶水咽下一粒,等到晚膳后,她避开旁人视线,将另一粒扔进茶水中,待药丸彻底化开,她才不动声色地将水杯递给刚走进来的玖思,浅浅笑了下:
“好了,先别忙了,喝点水吧。”
玖思弯着眼眸,谢了恩后,才将杯子中的水一饮而尽。
容悦见此,心底才松了口气,看着玖思脸上的笑意,眼底神色不由得柔和些。
隔日,两人收拾好之后,就朝府外走去,路上遇到的下人,有些人朝她们看来的视线都似隐隐带着些许怜悯,毕竟他们都知道了,她们要去平舆街施粥的事情。
往日,施粥一事就是个苦差事,更何况如今?稍有心的人都能想到,两人几乎已经是府上的弃子。
容悦对这些视线都视而不见,她本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罗府对她的所作所为,而她,一直以来都是孝顺大度,任劳任怨。
若是日后出了任何事情,她也不会落人口舌。
容悦淡淡垂下眼睑,在旁人视线中踏进马车。
马车和以往一样,在粥棚百米处停下,两人下了马车,容悦看着眼前的平舆街,不过半月时光,她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呼出了一口气,被玖思搀扶着朝粥棚走去,只是还不待两人走近,忽然前面出现一人。
腰侧别着刀剑,神色冷肃,容悦微顿,却是立刻认出此人定是简毅侯的人。
她敛下眼中神色,还不待她发问,那人就朝另一个方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容悦朝那个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个两层的建筑,此时外面守着简毅侯的私兵,两扇木门微敞开,似在等着她过去。
她忽然朝上方看去,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地看见二楼半开的窗户后站着一个人,玄青色的锦纹长袍,玉冠束发,浑然天生似的尊贵,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容悦稍稍握紧了玖思的手,斩断心下片刻的慌乱,定了定心神,朝那个方向走去,她似将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每一步却都稳稳地落在地上。
守在门口的人朝她拱了拱手,请她进去后,就将大门关了起来。
片刻就隔断了外面的喧闹,里面一下安静了下来,容悦的步子有片刻的停顿,玖思似察觉到什么,她扶着容悦的手有些颤抖,死死地低着头。
到了二楼后,玖思就被人拦了下来:“少夫人,侯爷让您一人进去。”
玖思有些不安地看向她,容悦轻抿唇,只对玖思轻声吩咐:“玖思,你在这儿等我就好。”
玖思听了这话,就算心底再担忧,也不敢在简毅侯的人面前多说话,只好点了点头,看着她走进去。
屋里只有厉晟一人,那扇半开着的窗户也被关上了,屋里过于寂静,厉晟依旧站在窗边,只是看着她,眉梢似轻扬着,隐隐带着几分笑意。
容悦看得一怔,失神片刻后,忙弯下身子准备行礼,那方的厉晟已经走了过来,容悦尚未说出口的请安顿珠,厉晟抬手去扶她,刚碰到女子手臂,就察觉手下的身子微微一僵。
厉晟淡淡敛下眼睑,依旧扶着女子手臂,丝毫未有收回,容悦颤了颤眼睫,才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顿了顿,她勾了一抹笑,开口:“臣妇——”
刚听见她的自称,厉晟就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容悦顿住话头,有些不安地看着他,尚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厉晟瞥见她眸子里的紧张,紧皱着的眉梢微缓,他的声音似带着笑,说得极其缓慢:“日后在本侯这儿换个自称。”
他依旧扶着她的手臂,并未松开,如今尚是夏日,容悦只穿了单薄的夏装,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她似乎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再加上他意有所指的话,让容悦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帕。
她低垂着头,只露出半面脸颊,轻声地应下。
瞧出她的紧张不安,厉晟心底叹了口气,到底是松了手,朝一旁的凳子上示意:“坐吧。”
两人距离拉开后,容悦才放松了下来,她忙不迭地坐下,厉晟看着她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桌子上已经备好了茶水,容悦没有动,她只是抬眸看向厉晟,道出自己的不解:
“简毅侯传臣、我来可是有何吩咐?”
厉晟自然能听出她话中的停顿,只是听着她不再自称臣妇,心情好上了些许,他轻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本侯会让你去那些难民里?”
即使猜到了她的想法,可是所谓的安抚民心,不过是给罗府施压的借口,为的不过是让她能够自由出府,至于出府之后?
他既对她动了心思,自然不可能任由她落入危险中。
容悦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徒留耳垂一抹嫣红,半晌,她才开口:“可是,我若不去施粥,消息不过半日便能传进罗府了。”
“不必担心,本侯自会安排好。”
“可……”
容悦想着自己的计划,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对上男人微拧的眉尖时,最后还是抿上唇没有再说话。
她低敛下眼睑,微有些失神,似从娘亲去世之后,便不曾有人这般对她过,即使是因为他有所图谋,可是也足够让她珍惜,那些不敢露在人前的心思,她丝毫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仿似是怕惹了他的不喜。
厉晟看着她,心底闪过一丝担忧,微拧眉:“怎么了?”
容悦弯唇对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侯爷安排便好。”
她仰着白净的脸蛋,天生向上勾着的眼尾轻巧地弯着,眸子里含着柔柔笑意,顾盼生姿地看向他,只是不经意带出的一分媚意便足够撩人。
厉晟眼神暗了片刻,他忽然笑开:“本侯是否可以认为,夫人是已经想清楚了?”
容悦哑然,知道他所言何意,可是,她眸子黯了黯,轻轻摇头:“侯爷何必如此?不管是京中还是梧州城,比我好的女子不知几数,也不会让侯爷名声有污,侯爷何必在我身上费心思。”
看见她摇头,厉晟先是皱起眉头,可是她后面的话说得真心实意,厉晟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在为他着想,害怕她会污了他的名声。
厉晟听得有些想笑,可是眼前女子话中似藏着的一丝自卑,让他如何也笑不出来,他眉头不自觉锁在一起。
他突然发现,她拒绝他的理由,可能不是世俗伦理,仅仅只是因为她认为自己配不上他而已。
厉晟看着眼前人儿认真的模样,忽然心底生了一分疼意,和往日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看上她的情绪不同,他突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心疼眼前的这个人。
他眼底神色渐愈多了几分认真,让他面色看上去多了几分冷沉,容悦以为他是因为她的拒绝而不悦,咬着唇瓣多了几分不安。
空旷的屋里忽然寂静下来,半晌后,似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厉晟朝她走近了两步,弯下身子,逼得容悦不得不向后靠,身后是桌子,抵在她腰间,让她无法再弯下腰去,她不得不抬手抵在他胸膛前。
“侯爷……”
话音刚落下,腰间就被人紧紧拦住,他半低着头,薄唇抵在她额头上,有些凉,可容悦却是倏然震惊地睁大了眸子,似心跳都停了半刻,整个身子都僵直在原处,忘记了动弹。
厉晟没有松开她,手臂紧紧禁锢在她腰间,偏了偏头,在她耳边轻而缓慢地一字一句说着:
“本侯懂你的意思,可若本侯不喜欢,便是再好又如何?”
“既然你还是未能想清楚,本侯便亲自告诉你——”
“容悦,本侯想要你。”
厉晟的眼底微些暗沉,让人猜不出他的想法,可是此时,他却是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根本躲避不了地对上他的视线,明晃晃地告诉她:
——他想要她。
而且,她根本没法拒绝。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容悦脑海里近乎一片空白,此时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有片刻的无措,眸子里也泛了些许湿气,抵在他胸前的手似微松,怔怔地喃着: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