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却不能卧床休息,因为刚刚舒展开的筋骨如果不持续拉伸,很快又会恢复原来的状态。所以他依旧要每天早起,让小翠勉强扶着,在床上压腿。
“公子,要不先停会儿……”小翠看着他抿到发白的唇,原本就带着病容的脸几乎虚脱地淌着一道又一道的汗水。她不忍地用帕子擦了擦他汗湿的脸。
“不用,我的腿又弯了,帮我摆直它……”夏轻尘手扶着自己的大腿,努力将身体前倾。
“是……”小翠走到他身前,将他有些屈起的膝盖压了压,扯着他的脚往前抻了抻。
“嘶……”夏轻尘龇牙咧嘴地抽着气“过来接着压吧……”
“是……”小翠回到他身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助他往前压腿“公子,主上既有心重用你,何不直接封你官做?还要你受这活罪。”
“啊……”夏轻尘甩了甩快要流到睫毛上的汗“你还看不透,他想封我的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我一无背景二无政绩,朝中也没有多少认识的人,就算做了官,将来位列公卿,受尽器重,也终究受人歧视。啊……疼,起来点儿……”
“有主上护着你,就算别人不服,又能怎样?”
“名不正言不顺,却受尽恩宠,定会遭人嫉妒,日后也将成为众矢之的。他一定是怕有朝一日他不在了,有人会立即加害我……他为我着想到这一步,我怎能让他失望、伤心……唉……”
“轻尘……”门外游廊下,皌连景袤站在早晨黯淡的阴影里,隔着镂空的花门,听着屋内夏轻尘与翠娘的谈话,握拳的手,手指一节节地发白。
“主上,是否要进去?”萧允走过来小声请示道。
“不了,朕担心一看到他,就会忍不住将他接回宫去,从此不让他涉足朝政。”皌连景袤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宫吧,不能误了早朝。”
“是。”萧允躬身让开道路,跟在皌连景袤身后,一声不响地踏着晨色离开。
“那公子,不打算再找阿得了?”小翠在夏轻尘身后轻声问道。
“找。当然要找。”夏轻尘手撑着床,在小翠的搀扶下起了身子,将另一条腿换到身前,复又劈了下去“可是眼下我们既没有帮手也没有线索,单靠着自己的两条腿,就算走到断掉也未必能找得到。倒不如先留下,多攒些人脉和钱财,将来雇请多些人手多方打听。”
“这倒是个办法。我先前在王府里曾听人说起,城西的隆悦酒肆里每天南来北往的人无数,想要打听消息,没有比那更方便的。不如等过几日,公子的腿不疼了,咱们一起去看看?”
“好……”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膝上的裤脚,夏轻尘想起当初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中,挥汗如雨的阿得,疲惫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光。
剑师并没有因为夏轻尘身体酸痛而放松训练。他依旧每天花样翻新地折磨着夏轻尘脆弱的神经。或是将他关进铁栅稀疏的笼子里吊在高处,在下面用棍子乱捅;或是用绳子像吊乌龟一样将他的腰吊挂在树叉上,让他像荡秋千一样来回荡着,躲避自己的棍棒。因此,铸剑房外,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让人心惊的哀叫。
一天结束,夏轻尘半死不活地趴在自家的床上,由着小翠替他擦身上药。
棉花沾着药酒轻轻按在淤肿的伤痕上,夏轻尘的背不由地缩了缩,隐约听见背后细微的啜泣声。
“小翠,怎么了?是不是宫里来的那四个女的欺负你?”
“不是,她们四个都是和善之人。我是见公子遭罪,心里难过……”
“舞刀弄剑哪有不伤筋动骨的,你没看见皇宫里的神策军操练,要用棍子和砖头往自己脑袋上砸呢。”
“公子怎能与他们相比。他们都是生来就习武的人,自小练惯了,公子身体本来就弱,怎么受得了这种苦”小翠心疼地触摸着他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公子,你去求主上别让你学剑了,再这样下去,好人都打出毛病来了。”
“我没那么娇气。我要是半途而废,就当不成大官了,到时候咱们没钱没势,又得种田过苦日子、受人欺负了。”
“小翠不怕吃苦。公子”小翠伏身在他单薄的肩上“我们找到阿得就回汴州老家去吧,小翠可以养活公子。还有阿得,我们三个在一起过一辈子……”
“你又在说傻话了……”
“我知道是傻话,但就算是傻话,公子也不会生气不是吗?”小翠搂着他的背“小翠会一直陪着公子,公子去哪儿,小翠都愿意跟随公子。”
“唉……”夏轻尘把脸埋进枕头里“上药吧……”
夏轻尘在翠娘细微的动作中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又是新一天的严苛训练。
这一天,剑师没再用笼子绳子锁着他,而是让他在铸剑房里打下手。
想学剑,就要知道什么剑是怎么造出来的。着口炉,从来不打别的兵器”剑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满脸汗水,快要被炉火熏得热昏过去的夏轻尘。他细长的眼半眯着,仿佛呼吸困难似的捂着心口,胸前艰难地起伏着。于是伸过火钳去戳了他一下,将他吓得醒过来,全神戒备起他来。
“看好了,好的剑,不用千锤百炼,而是要一气呵成。”
一口酒之后,剑师甩开额前汗湿的乱发,左手拿着火钳从炉膛里夹出一块通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抡起大锤,轻喝一声,往通红的铁条上打下。一时间,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金红火星迸射四周。
“退后!”
只见剑师手中不停,连续击打。直到那铁条慢慢锻成了铁片,他仍不停手,接连不断地打了近一个时辰,眼见那砧上铁片渐渐现出剑形,又慢慢变得齐整,通红的颜色转成黯淡,他用火钳举起剑身,横竖看了看,这才重叹一声,一把将剑沉入旁边的水槽里。
只听“兹”的一声响,水槽里冒出一股白气。待他捞起来,那剑身已经完全褪去火色,变得又黑又青,尚未打磨的剑身泛着哑光的蓝。剑师将它举到眼前比了比,然后满意地叨咕了一句,取过手边的酒坛大灌几口,抹抹嘴边的酒和汗水,看了看还抱着木剑站在一旁的夏轻尘。
“奇怪,你今天怎么乖乖呆着不逃了?”
“不是你叫我看你铸剑么?”
“哦……”剑师用布裹着那剑柄提在手里“你知道剑造好了要做什么吗?”
“要……做什么?”夏轻尘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把木剑握在了手里。
剑师冲着他嘿嘿一笑:“当然是试剑啊——”说着一把纠起夏轻尘的领子,提到院子里放好。
梧桐树下,夏轻尘强打精神地站着,紧握的木剑缓缓抖动着。只见剑师大大咧咧地扛着尚未开刃的剑站到他对面。三口酒后,忽然气势十足的一掌击向身旁梧桐。那树干一阵哆嗦,无数落叶随之缓缓飘落,仿佛一天花雨,在阳光中格外浪漫。
“好看吗?”
“好看……”夏轻尘莫名其妙。
“如此秋日,我带你看风中落叶,你说,我是不是很有情调啊?”
“是……吧……”
“是你个大头鬼!”剑师扬剑一挥,凌厉剑势划破空气,将纷飞落叶尽数剖成两半。夏轻尘眼花缭乱之际,只见那柄尚未开光打磨的剑已然调转方向,指向了自己,当下一惊。
“刚才看清楚了吗?出手快、狠、准,再钝的剑也能成利器。来,让为师看看你这段时日悟出了什么招式。”凌依依说着,挥剑就往他身上砍去。夏轻尘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来得及分辨,拔腿便跑。
“躲啥,让为师试一下剑嘛……”
“不要啊……”
“嘿嘿,乖乖让我劈成两半,煮了下酒吧。”
“啊——”猛地,夏轻尘大叫一声,抄起木剑就要反冲了过来。
“哦——有气势。”剑师睁一眼闭一眼地看着他。
“八卦迷踪步!”
“什么?”剑师表情一愣,错愕之间,只见夏轻奋力迈起两腿跑出了铸造间,哪里来的什么“八卦迷踪步”。于是剑师大怒:
“好哇!臭小子,教你闪避你却学会了逃跑!”
于是脚下一跺,追着夏轻尘直冲了出去。
第二卷:情不知其始,一往而深。番外四流武士的养成之道三
铸造间本就在宫城之内,夏轻尘没命地逃出来,径直朝后宫的方向跑去。宫中守卫多是萧允的部下,见了他也不阻拦。岂料剑师也是身份特殊的人,同样可以获准出入宫门。他提着剑一路追到御花园,却失了夏轻尘的踪迹。
“跑得倒真快。”剑师扛着剑四下张望,不见夏轻尘人影,却见远处花圃边上,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走过去一看。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南王皌连琨。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