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满仓。”
林中走出数人,来到车前一停:
“楚老板?”
“楚老板昨晚在飘香楼喝多了。我是来送货的。”夏轻尘微微一笑,对方不由地愣了一愣。
“你是他什么人?”
“你们是要货还是问事?要想打听我的事,可就做不成生意了。”说着,他转身作势要走。
“慢。”对方唤了一声。夏轻尘嘴角勾了起来:
“钱带来了吗?”
“我们要先验验货。”
夏轻尘手一抬,身后之人掀开盖车的麻毡。义军接头人走上前去,确认了面粉与布匹,然后走到装镰刀的木箱前,打开盖子,正要伸手查看,忽然木盖一沉,夏轻尘按着箱盖跳上车来,一屁股坐在箱子上。
“嗯?怎么回事?”
“东西你看见了,我的钱呢?”
“喏!”为首一人轻轻一撩衣襟,露出里面的一沓颜色不一的银票来。
“才这么点儿?”夏轻尘不满地哼了一声。
“价钱不是早就谈好了吗?”
“情况有变,你们也该知道现在官府查得严。特别是铁器,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运来的。你们要是还按原先的价,我拿什么给手下弟兄压惊啊?”
“你……你这是坐地起价!”
“爱买不买吧,反正我的东西可是抢手货,你说声不要,我转身就拉进城里卖了。”夏轻尘语气傲慢地说道。
“你……”其中一人愤而上前,却被身前主事之人挡下。
“你想要多少?”
“这个数……”夏轻尘张开那细腻的手掌,修长的五指在他面前晃晃。
“你这是敲诈!”
“诶,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又没有强迫你,怎么样?还是考虑考虑,跟你们当家的说说,再给我加点儿吧。”夏轻尘像模像样地翘着二郎腿,在箱子上剔起了指甲。
来者见他年纪轻轻,嘴上却丝毫不让人。意欲动手又见他身边伙计个个精壮,想来有胆做黑市买卖的,哪个不带着一帮练家子。于是只好强忍着怒气,匆匆转身进了林子。过了两刻,崔峨果然带着几个人从林子里出来了。此时夏轻尘正坐在车边的马扎上,身后乔装成车夫的侍卫正扯着他的外衣,遮挡他头顶的太阳。
“你就是当家的?”
“不错。阁下如何称呼?”
“你不需要知道。”夏轻尘理了理腮边的发“我只问你,买这么多的镰刀,是想改锻成兵器吗?”
“什么……”崔峨心里一惊,警戒地望着面前俊美的少年。明明是坐着,那种自上而下的压力却让他心里倍感沉重。
“想要我的货就得依我的规矩。我总得知道,我是不是不小心,将兵器卖给了杀人越货的土匪?”
“既然你问得这样直接,想必我们的来历你也猜到了几分。我们不是土匪,是义军。”
“敢问当家的,义从何来?不拜王侯便能够黄粱满仓吗?都是抢劫,抢劫富人与抢劫穷人有何不同?所谓劫富济贫与不劳而获有何区别?”
“你这话什么意思!”崔峨已完全警戒了。然而夏轻尘丝毫不理会他的情绪,继续说道:
“无法回答吗?那我来替你回答吧。灾荒时起义,是官逼民反,不得已而求生存。如今官府放赈,百姓回乡,大家一心重建家园——你们却要破坏和平,滋事扰民,这是私欲,是内心对不劳而获的执念。”
“胡说!官府常年盘剥,奸商趁火打劫,即使现在为了安定民心施以恩惠。但大家若回到自己的属地,终究无法改变做牛做马的命运!你是谁,又为何关心这些!”
“我承认你有渴望自由的觉悟,但你却没有眼光与思想。我知道这个制度存在弊病,但你可曾想过,正是这个制度在维持着天下的安定。你们揭竿起义,不过是想摆脱长年劳作的辛苦,你可曾想过,起义成功之后,你们又要做什么?不再劳作吗?杀了主上自己做皇帝吗?还是将手头的摊子一扔,任由天下大乱?”夏轻尘摇着头“你没想过,或者说你根本不懂去想。你可知每个位置上的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衙门公差春冬二季,卯时报到;夏秋二季,清晨壬时三刻报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贵为公卿者,壬时便要起身更衣,披星进宫,早朝之后赴各公门司职至日落方可还家。即使是至尊无上的龙主,也同样是天没亮就起床,深夜依旧不能休息。你只看见他们享受的尊荣,却想不到荣华富贵的背后,背负着比别人更多的责任!而你们,你们愚昧而幼稚,妄想夺取别人的财富而不负任何责任!你问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本享受不劳而获的舒适!”
“你到底是什么人!”崔峨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义军众人见势不对,也纷纷抽出武器。
“因为恐惧而拔刀。哈,看来我先前是高估你了。看来你不仅愚蠢,还很胆小。”夏轻尘翻掌一摊,示意他环顾四周“想动手,你确定你快得过我的人?”
崔峨眼一偏,赫见四周草丛中站起无数弓箭手。张开的弓弦搭着羽剑,完全将他包围。崔峨的瞳孔顿时缩小,他紧握刀柄的手微微颤抖,呼吸也局促起来:
“你是官府的人?”
“不用这么紧张,要杀你,我就不会在这儿跟你多费唇舌了。”
“你想怎么样?”
“我来给你指两条路,第一,解散义军,让大家回乡去,我可以保证不追究你们过去的罪名,让你们跟寻常百姓过一样的生活,领一样的赈粮,分对等的田地。”
“这不可能!”
“那就只有死。”夏轻尘严厉地看着他。
“官府杀了我们义军的男女老少,将他们的头颅割下来游街。如今你又来惺惺作态,利诱骗降。”
“不是骗降,是招安。如果你不想更多的人遭受那种死法,就考虑我的话。”夏轻尘轻轻一笑“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安心回家,中州治下的所有郡县衙门,都不会因为起义为难你们。”
“我凭什么相信你?”
“很简单,看看你四周的弓箭手”夏轻尘修长的指在空中平划出一个弧“我可以不用通过县令自由调动这些守城卫兵,这就是保证——在这里,我是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当然,如果你想拉着大家一起死,我也可以带上比这多几倍的人,剿灭你们。”
轻而柔的嗓音,缓缓地从那漂亮的口中说出。崔峨听在耳中,禁不住一阵阵心紧。他承认自己害怕了,面对毫无掩饰的夏轻尘,他无语反驳的内心竟有一丝屈服了。他想了想,看着他道: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为什么不直接围剿我们?”
“中州需要秩序,不是暴力。安定与和平,才是繁荣的保证。我希望百姓自觉履行自己的责任,而不是被暴力镇压。对你们的招安,是一种姿态,是王侯对全体百姓的承诺。给你三天的时间,好好考虑吧”夏轻尘用手指指身后“这几车粮食和布匹,你们拿回去,铁器留下。先解决生计,别再拦路抢劫了。”
崔峨沉吟片刻,抬起头来:
“你的话我记下了。三天后,镇上城门口,你会见到我的答复。请了。”崔峨一挥手,身后几个弟兄接过板车。夏轻尘挥了挥手,四周弓箭手让出一个缺口,放崔峨一行进了林子。
“这样就完了?”张之敏穿着推车粗工的衣服,在装农具的箱子上打滚“威风都让你占光了,没我什么事情了。”
“有啊”夏轻尘站起来看着他“你的职责非常重要呢。”
“什么职责?”张之敏又来了精神。
“收队。”
“啊?唉……那你呢?”
“我要去一趟云河边,看看溃堤最严重的地方。”
“我与你同去。”
“不用,我一人去。”夏轻尘接过下属牵上的马,翻身骑上“你往县里去,进驻县衙,让他们近期加强戒备,以防事情有变,节外生枝。”
“不行,你一个人会有危险。”
“一方之主在自己的土地上尚且不能安心行走,那我这个侯爷也当得太失败了。”夏轻尘双腿一夹,骑着白马往远处跑去。
“你,你,还有你”张之敏急忙抓过身旁几个侍卫“赶紧跟上,暗中保护侯爷。”
“是。”
云河岸边,草木茂盛的山丘上,阿得静坐在树下看河上来往船只。
“你又在这里发呆了。”火枭慢步走上。
“有事吗?”
“刚才崔峨找你,你不在。”
“哼,他已经这样依赖我的决定了吗?”
“如你所料,官府已经逼至面前了。”
“好啊!”
“但这回没有动手,而是招降。”
“什么?”阿得脸色变了变“何人招降?”
“不知。听崔峨说,来者是个文弱少年,极有可能是州府之人。给了三天期限,让义军解散。”
“广施恩政以示宽怀大量,以此巩固民心吗?”阿得冷哼一声“那帮乌合之众动摇了?”
“嗯,他似乎还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要现在去见他吗?”
“不用,就说我去办自己要办之事,三天后才能回来。”阿得沉思地闭上眼睛。
“你说怎样做,我听你的。”
“义军的气数将尽了,我们也该准备回西苗起兵了。”
“你说什么?难道我们这回来中原,要无功而返吗?”
“天气太热了,热得人身上要烧着了”阿得伸展了一下手臂站起来“火枭,一同到河里凉快凉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