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灵的话像是一支强心剂,悄然灌入了我的心口。
我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看着乙灵近在咫尺的面孔,心里的坚冰却是不禁软了几分。
我的太阳穴剧烈地抽搐着,像是有无数缠绕在一起的驱虫在我的表皮下方蠕动痉挛着,挤压着皮层。但是我的心绪却是渐渐宁静了下来,没有最初的那么焦急了。或者说,从某种程度上,听着乙灵的话语,我不再那么排斥变成彩虹龙的身体,反而有些接受了自己的情况。
我跪在地上,双膝没入了雪地之中,而乙灵则轻轻环搂着我的脖颈,轻轻地道:
“还记得我们之前规划好的生活吗?想想我们未来的日子……你说过,你会和我一起云游四海,去澳洲生活……你说过你会捞珊瑚和珍珠赚钱,给我们买一栋靠海的别墅,然后过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带着我一起逛街,和我一起购物,和我一起旅游……如果有孩子的话,还会好好照顾他们,做一个合格的好爸爸……一直陪着我到老……直到有一天我先在床上离开了人世,你还会继续照顾我们的孩子,照顾他们子子孙孙……想想这些吧。好好想想……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不要忘记我们一起许诺的未来啊,只要你记住这些,你就还是你,还是飞晖……”
乙灵不断地讲述着,她那淡静的眼睛里恍如有着海洋般深不见底的真挚感情。
“为了我们以后的日子,坚持下去,不要轻言放弃……”乙灵轻轻的声音如同流水清风一般萦绕在我的耳畔。我缓缓抬起头来,静静地打量着乙灵清雅淡静的面庞,狂躁的情绪逐渐恢复了宁静,伴随着喜马拉雅山区的寒气逐渐侵入我的体内,望着乙灵那仿佛和她身后雪地融为一体的玉白脸庞,我感觉到我自己沸腾的血液渐渐沉静了下来,体内那只鼓噪的猛兽也终于重新缠上了层层的枷锁,重新被牵引回了我内心的最深处,隐没心海,暂时回归了宁静。
“我没事了,乙灵……”我喘着炽热的粗气,欣慰而疲倦地靠在乙灵的臂弯里,身上的龙鳞、骨刺、骨头都随着我的身体渐渐疲软下来而不断地扣紧贴合,融入了我的皮肤之下,消失不见,我那被拉伸弯曲的脊椎也重新恢复了挺直,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恢复了原来的形状。但是克制身体异变带来的疲倦感却还是让我感到了浓浓的困顿。
“乙灵,我好累……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连你的脸,和头顶上的太阳,还有雪地都分不清了……”
“那就睡一会儿吧。”乙灵抚摸着我的发丝,用轻柔的语气道。“暂时什么都不要想。忘了过去,忘了你自己,忘了所有的事……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
忘了一切……
忘了自己……
在纯白的世界中,乙灵的声音宛若天籁般地回响着,在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连成了雪白一片,就像是被抹去了颜料的纯白画布,所有的一切都归于了虚无……
而在最后的那一刹那,我突然领悟了如一大师给我的难题的答案。
……
半个小时后,我和乙灵回到了卓玛寺,乙灵前去换了一身衣服,而我则是靠着硬光能力变了一身行装。在那之后,我在第一时间和乙灵一起前去了如一禅师所在的白石塔,见到了正在厅堂里打坐静修的如一禅师。
见到我和乙灵一同入门,坐在禅堂中央蒲团上的如一禅师并没有睁开眼,只是嘴角掀起了一丝的笑意,道:
“听着轻快的步伐,龙施主似乎有所领悟?”
如一禅师有着妙见人心的能力,即便不睁开眼施展读心术,以他多年来积累的阅历经验,也大概猜出了我的来意。
我兴致冲冲地牵着乙灵来到了如一禅师的面前,微微施礼后,道:
“谢谢大师的指点。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灭蜡烛的方法了。”
如一禅师徐徐睁开眼来,雪鹿般柔润的眼中满是笑意,他缓缓起身,禅袍落地,低肩摊手,向左轻迈了一步,让出了蒲团,朗声道:
“那不妨就来试验一下吧。”
我轻轻点头,看了乙灵一眼后,缓步走到了如一禅师所坐的蒲团之上,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放眼望着满地的蜡烛螺旋图,然后面上挤出了笑容,道:
“其实……用眼睛熄灭这些蜡烛很简单……”
语毕,我轻轻地、缓缓地闭上了我的双眼,刹那间,如同浩瀚星汉一般充斥了我的视野的满堂烛火,都在那一刹那化为了一片的黑暗。
在数秒的沉寂之后,我重新徐徐睁开了双眼,面带微笑地望向了站在我正前方的如一禅师。
“在一瞬间熄灭所有蜡烛,其实很简单,只要关上你的心窗,不再观察这些蜡烛,它们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如一禅师温婉一笑,道:
“你未看此花时,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几天的参悟,你倒是悟到了几分王守仁的心学思想。但是,距离真正达到寂灭的境界,却还差得远。你如今只是不见蜡烛的光,却依然感受到了蜡烛的温热,还听到了烛油滚滴的声音。是以蜡烛只是在你的眼中熄灭,在你的心中,却依然不曾熄灭。”
我本想嘀咕几句大师,其实我是唯物主义。但是想到了自从我来到了天上世界之后就已经进入了不科学的领域,就打住了我的话茬。
“唯物主义?”如一大师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道,“那么,物是什么?看得见,摸得着,便是‘物’么?若是你瞎了,聋了,闻不到了,感受不到冷暖疼痛了,物又是否还存在着?人的心智靠着种种肉身感受器感知外在,对于人来说,所谓的物,不过是外在的未知与内在的器官在一层交界面上耦合的那一刹那形成的感觉。我们所定义的‘物’,其实不过是内外交界上的一层薄薄界面,真实的外在世界,我们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因此,消灭外物,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只不过是消灭内外之间的耦合。也即是断开你的心智与感受器的连接。”
如一禅师略作停顿,继续道:
“你现在的身体时而变异,时而正常的状况,其实是你那属于龙飞晖的记忆,和属于彩虹龙的身体身心二元,分歧斗争所致。当彩虹龙的身体逐渐战胜了你的意志时,你就会被他所吞噬。当你原有的意识战胜了彩虹龙的身体时,便可暂时恢复如初。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彩虹龙的身体带给你的新经验和新记忆不断增加,吞噬了你原来的记忆,才会让你的身体倒向彩虹龙。想要解决这个难题,最好的办法,就是领悟‘寂灭。’既忘了你自己,也忘了彩虹龙。忘记一切,放弃一切感知,就像某一天早晨醒来时,你突然感到自己熟悉的房间变得陌生了,就像你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虽然对一般人来说,那种感觉只有短短一刹那,但是对于你,足以做到常人达不到的境界。如今你已经领悟了三分,算是勉强入了门,只要继续修炼,勤加练习,自然便可以在身体异变时同时舍弃彩虹龙和龙飞晖的成分,重新开始。”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如一禅师想要告诉我的信息。我现在的身体就像是一盘围棋,时而黑子占据上风,时而白子占据上风,而所谓的寂灭,就是把这个棋盘直接给抽走掀翻了,重新摆起棋谱,再次开始。虽然最终依然免不了黑子占据上风的结局,但是,却足以给我争取极多的时间了。
“谢谢如一大师的指点教诲。我大概知道窍门了。我想……我的身体暂时应该可以稳定住了。”明白了如一禅师的深意,我深深谢过了他,而如一禅师则是喟然一叹,笑道:
“如此甚好,能够给你帮助,我也深感欣慰。只是这毕竟只是饮鸩止渴的雕虫小技,想要夺回原来的身体,才是治根之道。这还需深谋远虑,长远规划。”
如一禅师顿了顿后,道:
“在这之后,我也没有什么能够教你的了。前路漫漫而艰险,还要靠你和乙灵相互扶持,才能继续走下去。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建议,人心多变,世事难料。敌人的敌人,亦可暂时为友,他山之石,未必不可攻玉。”
语毕,如一禅师便不再多言,面带微笑,陷入了沉默之中,而我也知道如一禅师已经把最重要的方法告诉了我,接下来,即便我继续留在这里,能够学到的也已经不多,我和乙灵,也是时候展开行动了。
于是,我和乙灵再次谢过了如一禅师这几天来的教诲和照顾,然后打点行囊,打算离开卓玛寺,再次踏上寻找夺回我原来身体办法的道路。
离开卓玛寺时,只见漫天飞舞着一些彩尾红冠,面庞圆大如同人面的怪鸟,这些怪鸟有着半黑半橙的身体,外形像是硕大的雄鸡,此刻这些“雄鸡”正绕着卓玛寺的石塔盘旋飞舞,仿佛在进行着某种仪式一般。
重新打点了行囊和我一起出门的乙灵看到了成群结队飞舞着的“雄鸡”,双眼微眯,脸上突然浮现出了忧虑之色。
“妈呀,我的三观啊,这个年代,野鸡都能上天了?”我忍不住道。“是来给我们送行的吗?我正好几天没吃到鸡肉,肚子有点饿了,要不咱们抓几只烤着吃?”
“不,这些不是野鸡。”乙灵手搭着额头,缓缓地道,“这些是凫徯(音同伏羲)。”
“伏羲?伏羲就长这个挫样?”我嚷嚷道。“毁童年系列啊。”
“不是伏羲女娲的伏羲,是鸟字旁的凫,双人旁的徯。凫徯是《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鸟类妖兽……这种妖兽只有在战乱即将到来的时候才会出现。古时候有人抓凫徯作为传信之用。但是,见到凫徯……自古就不是什么吉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