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师父在大雨中点燃一炷香,奇怪的是,香并没有因为雨势的增加而熄灭,甚至有袅袅烟雾升起。师父请黄仙上身,用仙语跟青龙交谈。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从师父的表情中能够猜到,她现在很着急,急着跟青龙讲和。但青龙显然很不乐意,突然凌空一道雷劈了下来,师父敏捷地躲闪,但还是不能幸免于难。
雷电居然在龙的控制下拐了个弯,直直地劈在了她的身上,师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起一片水花。
我逆着洪水,艰难地游了过去,拼命地抓住一根树枝才没有被冲走,她趴在一块巨石上,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不论怎样,都活下去。
我点点头,还没等说出什么,师父就合上了眼睑。
杨继红着眼睛,在湍流的洪水里挣扎,大声辱骂:“身为神灵,怎么能言而无信!你毁了我们的村庄,会有报应的!”
青龙在空中飞舞,如牛一般的叫声响彻云霄。
“人呐,真是一群单纯又自私的生物,居然相信把我放出来会完成愿望?我许多年的修为被耽误,居然还想得到饶恕?天底下不会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们供奉神灵,每日上香上供,就是想要神灵去帮助你们做事,那么对于你们来说,神灵和被圈养的宠物有什么区别?确是有了供奉,神灵才能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但力量并非用来满足人的一己之私。”
百年之前,村子里的人困住了龙,但仍然困不住龙的那颗心。
百年之后,龙终于从锁龙井里面出来,洪水肆虐,一切都是人们咎由自取。
神因信仰而存在,但当人们渐渐迷失了本心,神也是自私的。
洪水持续了三天三夜,村子已经不复存在,到了后来,只剩下我、钟一杭,和钟萱。我们三人站在高处,看着滔滔洪水,百味杂陈。
钟萱趴在钟一杭肩头,不由得落下了泪:“我本来是想救小河哥哥的,但是小河哥哥没有抓住我……”
钟一杭眼圈泛红,大手轻轻拍着钟萱的后背,安抚道:“没事的,小河哥哥会记得你,下一世,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啊。”
“不。”钟萱拼命地摇晃着小脑袋,不加思索就从钟一杭的肩头越下,一头栽进洪水里面。
“钟萱——”钟一杭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里面不停地寻找着钟萱的小小身影,约莫半个小时,钟一杭满身是水地回来了。
他愣愣地爬上来,脱下衣服来拧干,表情凝重如同一尊塑像。
“没救上来?”我捕捉到钟一杭的身影,忙不迭地奔了过去。
他光着上半身,把衣服晾在一棵树上,席地而坐,半晌才说:“她不愿被救。”
“为什么?”
生死关头,师父对我说活下去,而钟萱好不容易幸存,为什么还要跳进去接受死亡?
“对于她来说,孑然一身地活着,倒还不如死了。”钟一杭点燃地上的一堆树枝,手在火焰上掠过,浓密的眉毛皱起,“还真是挺羡慕她和小河的感情,不管过去多少时光,始终都能互相守护。她说,这一世她和小河一起死,说不定下一世能做情侣,这样就可以一直守护他了。”
他们两人的感情,其实已经超越了男欢女爱。
钟小河之于钟萱,是信仰一般的存在,而钟萱之于钟小河,更胜似亲人。
如此,也算是比较好的结局了。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滴泪滑过眼角。现在洪水已经停了下来,世界都安静了,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成了龙的殉葬品。
这么久了,居然没有见到杨杉杉,也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转念一想,夜麟还在她的身边,估计是不会让她死的。
长长的青色从洪水里飘过,我有些纳闷地看了过去,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飞上高空的青龙。
洪水一起一伏,那龙的双眼瞪得跟铜铃一般大,看起来死去多时。
我怔怔地看向水里,钟一杭也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淡淡道:“内丹被取走了。”
但凡精怪一般都有内丹,青龙也不为怪,但这条龙能够轻松降雷劈死师父,实力自然是不同寻常,又是被什么人取走了内丹?
百思不得其解。
钟一杭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继续烤火,眼皮都不抬:“肯定是高人。”
他说起来这些,语气稀松平常,再加上之前钟一杭建议把陈欢的尸体抬走,我忽然产生了一种直觉——那些事情并不是钟萱告诉他的,而是他自己本来就知道。
我不由警惕起来:“钟一杭,我觉得你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你觉得我很复杂?”钟一杭突然抬头,火光映衬着那深褐色眼眸,有光泽闪烁不定。
“我不知道,但是……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再说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么能把我从洪水里面救出来?钟萱身为药师,都没能救下钟小河,仅仅凭借钟一杭一人之力,就能把钟萱和我带出洪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拨弄了一下树枝,火焰上窜,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他说:“我已经在这世上,行走了许多年。”
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像是在说着今天的天气真好,几乎看不出情绪波动。
钟一杭的唇边浮起一抹凄凉的笑意,单薄的唇紧抿成一条细线,他皮肤很好,脸庞没有一丁点褶皱,这是让许多小姑娘求之不得的。
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我惊得愣了几秒,几乎快要不认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迟疑了片刻,把他的话重复一遍:“行走了许多年?”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直在这世上游走,走了太久太久,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有贫民窟里面的乞丐,也有身穿貂皮大衣的富商。我见过大城市的繁华,也见过小村庄的破落,直到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该歇一歇,暂时停下脚步了。但我不能长期停留在一个地方,这样会被人发现,我没有身份,就试图造一个身份,我没有生死,就试图伪装生死。你听过古代的易容术嘛,好像很神奇的样子,但其实我可以为自己造一张脸。有时候我是从外地来的流浪儿,被好心人收养,有时候我是福利院里没有人领养的孩子,等待着被收养,有时候我也是街边的小乞丐,脸色常年是黑的,看不出苍老或者年轻……”
他的眼里有着跳动的火焰,深邃之中是久远的回忆。
那泛白指尖抚上了光滑的脸庞,钟一杭自嘲似的笑了笑:“还不老吧?”
我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由衷地赞叹:“多少小姑娘都想过这样的日子,过去很多年皮肤依旧保养很好。”
说实话我也挺羡慕的。
但钟一杭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很孤单,我在多年之前看到的天空是这样的,现在看到的也是如此,我的脸就像是这天空一样,永远也不会发生改变。你若我说不会死,其实是会的,脸不会苍老,不代表身上的器官不会老化。死了之后,我会经历相当一段痛苦的时间,就如同蛇蜕皮,器官也会渐渐恢复正常功能。所以,有个三四年的时间,我都会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着新生。”
我无法想象钟一杭这些诡异的经历,每一次都是这样,在痛苦中新生,然后老化,死亡,复醒来,一遍一遍地重复。
“不对啊,我可是和钟一杭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一起的,你的身高什么的,总不能随意变化吧?”
刚说完我就想到了一件事情,十五岁那年,钟一杭入了山,家里人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后来他自己回来了,性格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当时谁都没有当一回事。
是了,就是那个时候,他继承了钟一杭的身份,成为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我有点懵逼,我诧异地看向了钟一杭,完全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我钟一杭吧。”他浅浅地笑,依然酒窝深深,一贯温和的表情让我有些恍惚,“这么多年过去,我都不太记得曾经的名字了,名字什么的也不重要,只是一个代号而已。你叫我钟一杭,现在我就是钟一杭,谁管从前或者以后会怎样?”
我点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那你会陪我,去找宿家人吗?”
“会。”钟一杭很确定地说,“老实讲,我对宿家还挺感兴趣的,好奇他们是怎么把一个家族越做越大,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对了,这两天怎么没有看见你身边的那个灵体?”
“夜麟吗?”我垂眸,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段黄连,苦到眼泪几乎掉下来,“他现在在一个姑娘身边,是杨继的妹妹,杨杉杉。他好像不认识我了,或者说,他的记忆倒退到了认识我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杨杉杉。”
钟一杭沉吟一声,做出了判断:“这个人不属于我们的村子,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应该就是奔着夜麟来的。”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