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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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诤

入道相国拘禁了这么多人,大概还觉得不怎么放心,今天在红绸直裰外穿了一件黑线缝缀的腰甲,胸前妥贴地放了一块银饰的护胸板。他先年作安艺守时参拜神社,曾得一灵梦,严岛大明神梦中【1】赐予他一把银丝缠柄的小长刀,此刀平日里经常带在身上,睡觉时也放在枕边,今天就赫然地挂在了腰间。他如此装束来到中门廊下,气势很是威严可怖。他传唤贞能来见。筑后守贞能在黄赤带黑的直裰上穿着红绿缝缀的铠甲,走到跟前跪坐在那儿。少顷,入道相国说道:“贞能,这事你以为怎样?保元年间,平氏一门从右马助【2】开始,大半为崇德上皇效命。第一王子重仁亲王,已故刑部卿是他的养父【3】。他本来不应背叛崇德上皇,只因服从已故鸟羽法皇的遗训,所以给后白河天皇做了前驱,这是第一次勤王效命。平治元年十二月,信赖和义朝将后白河法皇与二条天皇幽禁起来,固守大内,天下被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是入道我拼着性命,削平了叛逆,捕获了经宗、惟芳等人。到那时为止,我为保护天皇已经有好几次几乎丧命。因此即使有人进谗言,也不该抛弃我们子孙七代效忠王室的平氏一家。现在只因听了成亲这个无用的东西和那个叫西光的下贱家伙的话,就要灭掉我平氏家族,法皇的这个心思真是令人万分遗憾呀!此后如果还有人进谗言,一定会下旨讨伐我家;我们一旦成为朝廷逆臣,无论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我想在这件事略为平静下来以前,将法皇奉移到鸟羽北殿【4】,或者请他临幸此地,你看如何?如果真的这么做,北面的卫队【5】一定会放箭阻挡。因此,要让武士们作好准备。入道对法皇的忠勤就到此为止了。为马备好鞍,披上铠甲吧!”

主马判官盛国听了此话,急忙策马来到小松公府上,禀报说:“事情要闹大啦!”内大臣没等他说完就问:“啊呀,将成亲卿的头砍了吧!”主马判官说:“不是这种事。入道公披上铠甲,武士们也都作好了准备,打算出发去攻法住寺了。说是要将法皇移居鸟羽北殿幽禁起来,其实暗地里商议着要把法皇流放到九州去呢。”内大臣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想想今天早上入道的气势,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发狂的事来,便坐车赶往西八条去了。

在门前下了车,进门一看,只见入道相国穿着腰甲,几十名平氏家族卿相和殿上人都在各色的直裰外面披了铠甲,在中门廊下分两排端坐着。其他各国的国司、卫府以及诸司的人,廊下排不下,便都挤在院子里。许多人都拿着旗帜,马的肚带束紧了,铁盔的带子也都系好,全都是准备停当即将上阵的样子。但小松公却是乌帽子便服,穿了大花纹的长统裤【6】,提着裤腿,衣裳沙沙作响地走进来,相比之下,显得与这里的气氛不协调。入道相国垂着眼,心中暗想:“啊,内大臣又是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恐怕又要进行一番谏劝吧。”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但按佛法来说,他严守五戒,以慈悲为先;按儒教来说,他不乱五常,严守礼仪;所以觉得现在穿着腰甲与他相见,似觉不甚得体,便慌忙拉开纸门,将一件白丝绸法衣披在腰甲外面,但护胸板上的金饰还有些露在外边,为了遮住它,只得时不时地拢拢衣服的领口。

内大臣走到兄弟宗盛卿的上座,坐了下来。入道相国一时找不到话题,内大臣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入道相国才开口说道:“成亲卿谋反算不了什么大事,这一切都是法皇策划的,我想在事件略为平静下来之前,将法皇奉移到鸟羽北殿,不然便请他临幸此地,你认为如何?”内大臣听了,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入道相国问道:“你怎么了?”内大臣拭泪道:“听您这么说,我感到我们家快到末运了。凡是人将起败运的时候,必定会想做恶事,看您的样子似乎有失常态。我朝虽处边鄙之地,却是天照大神【7】的子孙君临之邦,天儿屋根尊【8】的子孙主持朝政之国,及至今世,竟有人居太政大臣之位而身披甲胄,这岂不是有背礼义吗?况且您又是出家之人,今舍弃三世诸佛作为解脱尘俗象征的法衣,却披了甲胄,带着弓箭,于佛法来说,这不免会招致破戒无惭【9】之罪,从儒教来说,实乃有违仁义礼智信之常。我作儿子的说出这话来,固然有犯上之嫌,但顾念及此,又怎能不说。常言道,世上有四种恩德,即天地之恩,国王之恩,父母之恩,众生之恩。其中尤以朝恩为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那颍川洗耳、首阳采薇的贤人们崇尚礼义,不违敕命。何况您位列极品,荣任太政大臣,为先祖所未闻。就连重盛不才愚昧之身,尚且位至莲门槐府【10】。非但如此,大半国土,为我们平氏一门所领;采邑分配,悉听我一家定夺;这岂不是旷世之朝恩吗?如今不念这莫大的恩泽,图谋进攻法皇u../u,实在违背了天照大神、正八幡宫的神意。日本乃是神国,神不享非礼,况且法皇所虑并非毫无道理。我们一家平叛削逆,绥靖四海,尽忠勤王,的确是功勋无比,但是我们平氏家族的人,依仗皇恩,也确实可以说大有旁若无人之嫌,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中有云:‘人皆有心,心各有执。彼是我非,我是彼非,是非之理谁能裁定。相共贤愚,如环无端。是以设或人有瞋怒,恐为我失。’【11】但平氏的气运还没有尽,所以谋反被发觉了。而且参与其事的成亲卿也被捕获,即使法皇另有他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给当事者以适当处分后,向主上奏明缘由,这样既对法皇尽了忠勤,也对黎庶尽了安抚哀悯之意,既可蒙神明的冥佑,也不违背佛陀的意旨。神佛感应所及,法皇的心意也必然会改变的。一边是君王,一边是父亲,怎能论亲疏远近,只能是拒斥悖谬,唯理是从了。”

【1】新任国司照例要参拜国内神社。严岛在广岛湾附近海中,那里有严岛神社,崇祀市杵岛姬命尊等三女神。平清盛为安艺守时奉为平氏的氏族神。

【2】右马寮的次官,指清盛的叔父平忠正,死于保元之乱。

【3】故刑部卿平忠盛的侧室是崇德天皇第一王子的乳母,所以忠盛算是养父。

【4】鸟羽殿又称城南离宫,在平安城之南,分作北殿、南殿、东殿三个区域。

【5】指法皇的羽林军。

【6】亦称绢狩袴或括绪袴,裤脚管很长,卷束起来颇似灯笼裤。行走时须左右掖起,才能举步。

【7】据《古事记》,天照大神的孙子第一个降临日本国土,历代天皇都是天孙的子孙。

【8】据《古事记》,天儿屋根尊(亦称天儿屋命)是和天孙一同降临,协助天孙治理国政的。

【9】佛家语,意为破坏戒律,不知羞惭。

【10】莲门是南齐大臣王俭,家中植莲的故事。槐府指三公宰相之家。

【11】圣德太子(574—622),用明天皇的王子,本名上宫厩户丰聪耳命,曾摄政,接受隋唐文化,推行佛教,未即位而殁,追谥为圣德太子。著有汉文经疏数种,及宪法十七条。

烽火

内大臣接着说:“况且这事法皇方面也有道理,即或不能取胜,我也决心守卫法皇的法住寺殿。因为从重盛叙爵以来,直至今日,以大臣兼大将,无一不出于君恩。君恩之重,胜过千万颗的白玉;君恩之深,胜于反复洗染的红绸【1】。因此,我决心去守护法皇宫殿。而且那里也还有些武士,肯为我效力。当然,我率领这些人守卫法住寺殿,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我感到悲哀的是,我要为君王尽忠,就要忘却比须弥山还高的父恩;而要不负不孝的罪责,便要成为君王的逆臣。因此我进退维谷,难辨是非,现在我倒是盼望有人能砍下我重盛的脑袋,那样我就既不用守护法皇的宫殿,也不用跟随父亲前去了。从前那个萧何,因为功勋卓著,官至相国,皇上特许他剑履上殿,但是他有了违背君心的事,高祖就予以重罚。由此先例可知,一切富贵、荣华、朝恩、显职,一旦到了顶点,总会有运尽的时候。正如书上所说:‘尝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2】这是令人害怕的。因马齿徒增,得睹乱世,又因生于末世,得遭此厄运;这也是重盛前世的报应。现在就叫一个武士,将重盛拉到院子里,砍下重盛的头颅吧,这是非常容易的事。我就说这些了,请大家听了想想。”说着泪如雨下,打湿了衣袖。所有在座的人,无论是心肠硬的还是心肠软的,都流下泪来。入道相国听了素来倚重的儿子内大臣的这番话,非常失望地说:“啊呀,我并不想做伤害法皇的事,只是怕法皇听了那些坏人的话,说不定会做出什么错事来。”内大臣说:“即使做出什么错事来,也决不能对法皇采取什么行动。”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出中门,对武士们说:“刚才重盛讲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从今天早晨我就来这里,想劝阻这件事;也许是我喧嚷得过分了,那我现在就回去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去攻打法皇住处,就先把我重盛的头砍下来再去。就这样吧!来人呀,回府!”说完,便回小松府去了。

内大臣回到府中,将主马判官盛国叫来,说:“我听到了一桩大事,马上发出通告,凡信任我重盛的人全都武装起来迅速集合!”盛国立刻照办了。小松公这向来稳重的人发出了如此紧急的通告,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于是武士们迅速装束起来,如风而来。散在京郊各地,如淀、羽束师、宇治、冈屋、日野、劝修寺、醍醐、小黑栖、梅津、桂、大原、静原、芹生里等地的兵士,有的只穿了铠甲,没有戴头盔;有的只背了箭来不及拿弓;还有的骑马只踹了一个镫,纷纷扰扰地奔驰而来。

西八条的几千人马,听说小松公的府邸骚动起来,也不向相国禀告便各自一路喧嚷着奔向小松府去了。凡是能上阵弯弓射箭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跑去了。入道相国非常吃惊,将贞能叫来道:“内大臣集合人马打算干什么?难道真象刚才说的,要对这里发起进攻吗?”贞能听了流着眼泪说:“这要看是什么人了,他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呢?连他刚才对您说的话,这会儿恐怕也已经后悔了。”入道大概觉得与内大臣闹翻了没什么好处,就打消了将法皇接过来的计划,脱掉腰甲,穿上白色的法衣,心神不定地念起经来了。

小松公叫盛国登记到来的人数,总共来了一万多人马。内大臣见兵马全部到齐,便走到中门外,对武士们说:“众军准时到来,实在可嘉。中国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周幽王有一个最受宠爱的妃子,叫褒姒,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但幽王感到不如意的是这个妃子从来没有笑过。按周朝的规矩,发生战乱时要处处燃火击鼓传递消息,用以召集军兵,这叫烽火。有一次发生兵乱,举起烽火,那褒姒看了说道:‘啊,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火啊!’于是笑起来。真是所谓的‘一笑百媚生’呀。幽王非常喜欢,从此以后,没有发生兵乱也常常燃起烽火。诸候到来却没有发现敌人,既然没有敌人,诸候只能无功而返。这样的事做了几次,就再也没人来了。后来邻国的凶贼杀往幽王的都城来了,虽然燃起了烽火,但各地都以为又是为妃子燃的,军兵都没有来,结果都城陷落,幽王灭亡,而那褒姒变成狐狸逃走了。这确实是可怕的事情。从今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q99lib?/q事,只要我这里发出召集的命令,都要象今天这样迅速赶来。重盛因为听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所以将你们召集到这里来,但现在已查清了事情真相,属于误报,你们赶快都回去吧。”说完就将军兵打发回去了。实际上并不是查清了什么真相,而是根据刚才劝谏父亲的话,想检阅一下听从自己命令的人马到底有多少,并不是真的想与父亲开战。并且想这样一来,也许可以使入道相国背叛朝廷的心思有所改变吧。

“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3】于君应尽忠,于父应尽孝,这与文宣王【4】所bdo藏书网/bdo倡导的没什么不合吧。法皇听了这事后说道:“这倒不是现在才有这种表现,要论内大臣的胸襟,连我们也感到惭愧,这是以德报怨了。”当时的人们也都称赞说:“因为前世的阴骘好,所以当上了大臣兼大将,他的风采仪容无人能比,才智学识也是无人匹敌的。象内大臣这样的人真是世间罕见啊!”

书上说:“国有谏臣其国必安,家有谏子其家必正。”【5】小松公确实是上古或末代都很少见的忠臣。

【1】引自菅原文时《花光水上浮诗序》,借以比喻君恩深厚。

【2】引自《后汉书·明德马皇后纪》。

【3】引自古文《孝经》孔安国的序。

【4】文宣王是唐玄宗加封孔子的谥号,明朝以后废止。但上面两句话并非孔子所说。

【5】古文《孝经·谏争章》里说:“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国。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大纳言被流放

同年六月二日,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带进贵宾室,为他准备了一桌便宴,但他胸中忧郁愁闷,连筷子都没有拿。后来车子到了,催促他上车;他虽不情愿,但不得不坐了上去。车子周围有军兵严密把守,但全都不是他自己的亲兵。他提出要见小松公一面,但也未获允许。“既便是犯了重罪,流放远方的人,也应该允许有个贴心的人同去吧。”他在车里这么说,那些押送的武士听了,都流下了眼泪。

出了西八条往西,走过朱雀大路,再向南走,就是皇宫,现在这里竟成了陌生的地方了。他长年使用的杂役和牛倌,没一个不流泪的;至于那留在京城的夫人和年幼的子女,其悲哀的心情自不待言。在走过鸟羽殿的时候,新大纳言想起法皇以前临幸此地,自己每次都随侍左右,那里还有自己的一所别墅叫作洲滨殿,现在也只好不相干一样地走过去了。走到鸟羽殿的南门,武士们便问船怎么还不来。

大纳言说:“还要到哪里去?反正是死,倒不如死在京城近处好!”从这话可想见他绝望的心情。信口问了一下车旁的一个武士:“你是谁?”那人答道:“难波次郎经远。”“这里有没有我的人?上船前我有话吩咐,你去问一下。”难波次郎经远在附近跑来跑去问了一遍,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是大纳言的人。大纳言说:“在我得意的时候,跟随我的人有一两千人,现在落到这个境地,竟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悲呀!”说着就哭起来,那些悍勇的武士也都潸然泪下。这时,与大纳言相伴的只有淋漓的眼泪而已。以前到熊野或是天王寺参拜的时候,都是坐平底三进的大船,而且还有二三十艘小船相随,这回坐的却是草率制成的屋形船,遮着很大的帐幕,周围全是陌生的兵士。被限令今天离开京城,踏上流放远国的海路,其心情的悲哀是可想见的了。在这一天里,到了摄津国的大物浦。

新大纳言本来已定了死罪,因为小松公从中全力周旋,后来从轻发落改为流放。新大纳言在做中纳言的时候,兼任美浓国的国司。嘉应元年(1169)冬天,隶属山门的平野庄的一个神官拿着一块葛布,到代官右卫门尉正友那里去卖,代官借着酒醉在葛布上乱涂乱画。神官因而大骂不休,他便对其施以种种凌辱。于是,数百名神官冲入代官官舍。代官拼命防御,结果杀死了十几名神官。由于这件事,山门僧众在十一月三日蜂拥而起,请求裁决。为此,有司奏请皇上将国司成亲卿处以流放之罪,把代官右卫门尉正友关进监狱。成亲卿本已确定放逐到备中国,被送往西七条,但是法皇不知为什么隔了五天就把他召回去了。对于这种处置,山门僧众极为不满,便对成亲卿痛加诅咒。尽管成亲卿犯过这种过错,却于第二年五月五日兼任了右卫门督和检非违使别当,这就越过当时的资贤卿和兼雅卿二人。资贤卿年事稍长,而兼雅卿血气方刚,况且他们都是嫡男,如今被人越过了官阶,心中自然愤愤不平。成亲的这次晋升乃是对他督造三条殿【1】的奖赏。嘉应三年四月十三日被升至正二位,也越过了当时的中御门中纳言宗家卿。安元元年(1175)十月二十七日,由前中纳言晋升为权大纳言,人们都嘲笑说:“这个被山门僧众诅咒的人竟能得到如此重用!”但是,现在却因为这个缘故遭遇了这种苦难。神明的降罚也好,人们的诅咒也罢,或早或迟总是会到来的。

同月三日,从京城派来的使者到了大物浦,引起了一阵惊慌。新大纳言问:“是命令在这里杀掉我吗?”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来使只是传令将他流放到备前国的儿岛去。并且捎来小松公的一封信,信中写道:“虽然我竭力想将你留在京城附近的山村里,但最终没有成功,实在抱歉,但总算保全了你的性命。”此外又叮嘱难波:“要好好照顾成亲卿,不可违反他的意思。”同时把旅途的所有用品全都备齐送了来。

现在新大纳言只好离开隆恩眷顾的法皇,不得不与从未离开过的夫人和儿女远别了。他说:“这是到哪里去啊,再想回来和夫人见面,大概是不可能了吧。那年因为山门争讼的事,已定了流放之罪,承法皇开恩,被从西七条召了回来。这回可不是法皇的处分,前途未卜呀!”这样说着,便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到了天明时分,船顺流而下。新大纳言一路上终日泪水涟涟,似乎是活不下去了,但那犹如朝露的性命却还未到尽头。隔着船后翻滚的白浪,京城越来越远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流放的地点也越来越近。船到了备前国的儿岛,新大纳言住进了一所简陋的柴庵。这个小岛背山面海,岸上的松风,海上的波涛,所见所闻,无一不带上了无边的惆怅。

【1】承安二年(1172)七月,后白河上皇和建春门院迁到三条殿居住。

阿古屋之松

除了大纳言以外,还有很多人受到处罚。近江中将入道莲净被放逐到佐渡国,山城守基兼被放逐到伯耆国,式部大辅正纲被放逐到播磨国,宗判官信房被放逐到阿波国,新平判官资行被放逐到美作国。

那时入道相国正在福原的别墅里,同月二十日,派摄津左卫门盛澄到门胁宰相那里,说道:“入道相国有所考虑,派在下把丹波少将带过去。”宰相听了说道:“如果在交付给我之前这样说,那也就算了;现在又让我为此操心,真是可悲呀。”只好叫少将到福原去。少将哭着去了。女官们恳求道:“尽管不一定有用,还是请宰相再去求求情吧。”宰相说:“我所想到的都说过了。现在除了出家之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不管你到了哪一处海滨,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去看你。”

少将有个小儿子,刚刚三岁,因为他本人还年轻,所以平日里对孩子并不怎么关心,在这临分别的时候,却有些依恋不舍,说道:“孩子,再让我看一看。”乳母抱过来,少将把他抱在膝上,摸着他的头发,流着泪说道:“唉,本想在你到七岁时,加了冠,带你去见法皇,现在是不可能了。如果你能活下去,长大后就去做个法师,为我的后世祈求冥福吧。”小儿还是混沌未开的年龄,但也点头应承。从少将起,以至母亲、乳母以及其他在场的人,无论心软的或心硬的,都流下了眼泪。福原来的使者催着今天夜里出发到鸟羽去,少将说:“不会拖得很久,只想在京城里过一夜。”可是没有得到准允,所以连夜便出发往鸟羽去了。宰相因为悲伤过度,这一次没有乘车相送。

同月二十二日,少将到了福原,入道相国命令濑尾太郎兼康押送他到流放地备中国去。兼康怕将来被宰相知道,便在路上照顾备至,加以安慰。但是少将却没有感到什么慰藉,只是日夜念佛,为父亲祈祷。

新大纳言在备前国的儿岛,看守他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心里想道:“这地方离渡口太近,恐怕有些不妥。”便移进内陆,在备前、备中两国交界处的庭濑乡一个叫有木别院的山寺里安顿下来。从备中的濑尾到备前的有木别院,不到五十町路程,丹波少将也许觉得从那边吹来的风带有思亲之意吧,有一天便问兼康:“从这里到大纳言所在的有木别院,有多远的路程?”兼康觉得如实说来不妥当,所以回答道:“单程需十二三日。”少将流着泪道:“据说日本从前有三十三国,后分为六十六国,如备前、备中、备后,原来是一国【1】。又如称作东国的出羽、陆奥两国,从前也是以六十六郡合为一国的,随后又分出十二郡来设立了出羽国【2】。所以实方中将【3】被流放到陆奥的时候,想看看当地名胜阿古屋之松,但在国中到处寻觅,竟未找到。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老翁,问他道:‘尊驾看来是位耆宿,您可知道当地名胜阿古屋之松吗?’老翁回答说:‘不在此地,大概是在出羽国吧!’实方中将说:‘看来您也不知道了。到了这种末世,就连一国的名胜,都没有人记得了。’就失望地打算离去,这时,那老翁拉住了中将的袖子,说道:‘有这么一首歌:

陆奥阿古屋,松树密丛丛,

遮却天上月,当明浑不明。

您是从这首歌中知道这里有个名胜叫作阿古屋之松的吧。那是两国未分开时做的歌,自从将十二郡分出之后,就在出羽国内了。’实方中将于是越过国境,到了出羽国,这才看到了阿古屋之松。另外,从前筑紫太宰府进京献赤腹鱼【4】,单程为十五日。现在你说是十二三日,这差不多是到镇西【5】的路程了。备前备中的最远距离,也不过是两三天吧。你将近地说得很远,只是为了不让成经知道大纳言所在的地方罢了。”从此以后,虽然非常怀念父亲,但再也不在口中提到了。

【1】持统天皇(686—679年在位)时,将吉备国分为备前、备中、备后三国。

【2】元明女皇(707—714年在位)时,将陆奥国的六十六郡分出十二郡,另立出羽国。

【3】藤原实方是日本十一世纪的著名歌人,仕为右近中将,因为和藤原行成争论,将行成的冠击落庭中,乃左迁为陆奥守,并非如文中所说被流放。

【4】赤腹鱼,一说即是鳟鱼。日本古时朝廷惯例,在元日仪式中需用此鱼,照例要由九州地方进献。

【5】镇西是九州别名。

大纳言死去

却说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平判官康赖以及丹波少将成经,都被放逐到了属于萨摩国的鬼界岛【1】。这个岛远离京城,须经过长途跋涉才能到达,平日里极少有船只往来。岛上人烟稀少,偶尔也可见到当地的土著,他们与内地人不同,肤色黑如牛,身上多毛,说外人听不懂的语言,男人不戴乌帽子,女人也不披发【2】,他们不穿衣服,与内地人根本不一样;他们不知贮存食物,只以渔猎为生。既不从事耕作,没有米谷之类可食;也不采桑养蚕,因而也没有绢帛等物遮体。岛上有高山,长年喷火,到处是硫黄,因此也叫硫黄岛。雷鸣之声经常由山上滚到山下,又由山下滚到山上,山脚下常常是大雨如注,简直是人类一日片时也难以生存的地方。

新大纳言成亲原以为到了流放之地可以轻松一些,但听说儿子丹波少将也被流放到鬼界岛去了,便觉得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于是托人转告小松公,表示自己愿意出家。在得到法皇准许之后,便出家了。与荣华富贵诀别,穿上与俗世隔绝的黑色法衣,完全是一副落魄模样了。

大纳言夫人隐居在京都北山云林院附近。本来,在一般情况下住在陌生的地方也是很不习惯的,何况现在又要隐忍度日,所以就更加不好过了。原先虽有很多侍女和武士,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怕世间议论,有的担心被人家看见,前来看望的竟一个也没有。但其中有一个叫源左卫门尉信俊的武士,特别重情义,经常前来慰问。一天,夫人将信俊叫来说道:“以前我听说大纳言是在备前的儿岛,近来又得知他在有木别院。我想最好能有个人去一趟,带我的一封信去,并得到他的回信。”信俊拭泪说道:“我从年幼时即承大纳言恩宠,片刻未曾离开左右。这次大纳言离去的时候,我就想跟随前去,但六波罗方面不允许,所以无计可施。先前主人叫我的声音,还萦绕在耳际;训诫的言语也还铭刻在心,片刻也不曾忘记。就让我拿了信札送到有木别院去吧,即使途中遇上什么不幸,我也在所不惜。”夫人听了非常喜悦,便马上写了信,连那些幼小的孩子们也都附了信札。

信俊拿了信札,便上路前往遥远的备前国的有木别院。信俊先把来意告知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经远被他的至诚感动,就立即带去见大纳言。大纳言入道成亲卿其时正在挂念京城的事情,非常愁闷,忽然听人说道:“信俊从京城来了。”便说:“这不是做梦吧?”便立刻站起来,说道:“快进来,快进来。”信俊进来一看,住处的简陋自不必说,一见到那一身黑色的法衣,便感到两眼发昏,心脏似乎也停止跳动了。他把夫人的叮嘱细细说了一遍,取出信来奉上。成亲卿打开看时,眼中充满了泪水,以至连信上的字迹也藏书网看不大清楚了。只见上面写道:“幼小的儿女们都是很怀念很悲伤的样子,为妻的相思之情更是难耐难禁。”看到这里,大纳言觉得比起夫人的深情来,自己的怀念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这样过了四五天,信俊说道:“我想要留在这里,直至您百年之后。”但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说万万不可这样。万般无奈,大纳言便说:“那你就回去吧。”接着又说:“我恐怕不久就会被杀掉。如果你听到我已不在人世,请一定要为我的后世祈福。”于是写了回信,交给信俊。信俊告别时说:“我一定会再来看望。”大纳言说:“我大概等不到你再来了。往后恐怕再难以相见了,再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喊回来。

但总是这样也不行,最后信俊只好含泪回京了。回来后,拿出信来送给夫人,夫人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出家时剃下来的一缕头发,卷在书简末端【3】。夫人不忍看第二眼,只是说:“现在看到这个纪念,反而更叫人悔恨。”便倒在地上翻滚恸哭,幼小的儿女们也都放声号哭起来。

且说大纳言入道公终于在当年八月十九日,在备前、备中两国交界处,庭濑乡吉备的中山北方,被人杀害了。关于详细的情形,京城中有种种传说。据说最初是在酒里下了毒,劝他吃,但没有成功,后来在两丈高的山崖底下,竖起铁叉,将他从上边推了下去,落在叉刃上丧了性命,手段之残酷是前所未闻的。

大纳言夫人听说丈夫已离开人世,便说道:“以前以为还能看到他的姿容,并且也为了让他看一看自己,因此至今没有改装,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就在菩提院里出了家,按规矩举行法事,为后世祈福。这位夫人是山城守敦方的女儿。据说是无比的美人,是后白河法皇所最宠爱的;因为成亲卿是法皇少有的宠臣,所以赐给了他。年幼的儿女们也各自折花,在佛前掬水,为父亲祈福,此情此景令人断肠。这样的时移势易,世道变迁,真与天人五衰【4】没有什么不同呀。

【1】鬼界岛是鹿儿岛南面的一个小岛。

【2】日本古时女子的头发均披散在脑后。

【3】古时日本书信与中国相同,用横长笺纸写成,卷叠加封,所以附在信内的东西是在信笺的末端。

【4】天人的五种衰相:据佛经上说,凡人行善,得生天上,是为天人,享受种种幸福,但也有限度,善报已尽,便现出各种衰相作为预示,衰相共有五种:一、衣服垢秽;二、头上发萎;三、腋下汗流;四、身体臭秽;五、不乐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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