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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副将被斩
同年五月七日,九郎大夫判官要把平家俘虏一起送往关东。内大臣平宗盛得知这消息后,派使者对判官说道:“听说明日要去关东了,父子之情是难以割舍的,俘虏的登记簿中有一个八岁的幼童,此刻或许尚在人世,希望与他再见一面。”判官答道:“父子之情是任何人也难得割舍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呀。”便叫河越小太郎重房把寄押在他手下的那位小少爷送到大臣那里去。重房借了车子给少爷坐,跟随他的两个女侍也同车前来。小少爷已有多日没见到父亲,自然非常高兴。大臣说:“喂,你过来。”于是让他坐在膝头,抚摸着他的头发,不觉潸潸泪下,对看守的武士们说道:“有句话,让你们各位都知道。这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母亲生他时虽然平安,但后来一病不起,终于离开人世了。她曾对我说:‘以后无论哪位夫人生了公子,请你象对别的孩子一样把他抚养成人,作为我的纪念,千万不要委托给乳母,一推了事。’我觉得他很可怜,便说:那个右卫门督【1】在扫平朝廷叛逆的时候升为大将军,这孩子就升为副将军吧。从此就取名为副将。她对此十分满意,弥留之际,还恋恋不舍地呼唤这个名字。终于在产后第七天溘然而逝了。每当我看到这个孩子便回想起这件事来。”边说边不住地流泪。那些武士也都泪沾衣袖。右卫门督也痛哭流涕,乳母也频频绞除衣袖上的泪水。过了片刻,大臣说道:“副将,你赶快回去吧,见到你,我就满意了。”小少爷不肯走。右卫门督见此情状忍住眼泪说道:“副将啊,今晚早些回去吧,还有客人要来,明日一早再来吧。”小少爷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说:“不,不回去。”这样拖延了好长时间,不觉天色已暮。因为终须一别,乳母便抱他起来,坐在车上,两个女侍也以袖掩面,哀泣告辞,同车回去了。大臣目送他们远去,此时此刻的怜爱之情是平素难以比拟的s/s。想来实在可悲!当年大臣曾说:“每当想起他母亲的遗言,就觉得这孩子真是可怜。”因此没有把他送到乳母家去,朝夕留在身边抚养,三岁时举行戴冠礼,取名义宗。随着日益成长,姿容更加英俊,器宇更加轩昂,大臣也就更加怜爱。在西海飘零的日子里,烟波之上,舟楫之内,从无片刻离开左右。然而自从战败之后,直到今日才得初次相见。
河越小太郎走到判官跟前请示道:“那位小少爷,您打算怎么处置?”判官指示说:“无须押解到镰仓,在这边处置了吧。”河越小太郎回到住处,对两位女侍说道:“大臣要押解到镰仓去,小少爷仍然留在京里,我也要到镰仓去,现在把你们移交给绪方三郎维义,请上车吧。”车子到了跟前时,小少爷从从容容地上了车,他以为跟昨天一样,又要与父亲见面了。这真是一场空欢喜呀!到了六条大路向东转去,两位女侍想道:“哎呀,不对劲呀!”便失魂落魄地担心起来。在距离车子不远的地方,有军士五六十骑向河原方向走去。不一会儿,车子停住,铺了块毛皮请他们下车。小少爷从车上下来,迷惑不解地问道:“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两位女侍也无法回答。河越小太郎的从卒们,手持腰刀藏在身后,站在小少爷的左右。小少爷看出马上就要杀他,便象要逃跑似地一头扎进乳母怀里。武士们也不忍心把他从怀里拉出来,乳母就紧紧地搂住他,也顾不得人们在听着,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那情景真是凄惨。过了很久,河越小太郎重房忍着眼泪说道:“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重房的从卒把小少爷从乳母怀里拉了过来,用腰刀逼他俯身在地,终于取了他的首级。这些勇猛之士也并非木石,无不为之落泪。因为须请判官验看,便将首级给判官送去。那位乳母赤着脚从后面追来,哀求道:“人既已死,把首级给我留下,我还要为他的来世祭奠哩!”判官也很受感动,潸然落泪道:“你说得不错,还给你吧。”于是,乳母把首级藏于怀中,一路啼哭着走回城里去。五六天后,在桂川发现两具溺水的女尸,其中一个怀里藏着少年的头颅,这人便是副将的乳母。另一个抱住尸体的,是协助乳母自尽的人。乳母决心殉难也在情理之中,协助别人殉难也自溺而死,倒是极为罕见呢!
【1】指平清宗,宗盛的长男。
十七
腰越驿【1】
再说大臣平宗盛父子,由九郎大夫判官押解,七日清晨出了粟田口【2】,但见皇宫犹如云天相隔,逢坂关的清水【3】即在眼前,于是悲从中来,咏出一首歌道:
今日别故都,粼粼见清泉。
焉得再过关,顾影池水边。
一路之上心中非常懊悔,判官本是重情感之人,便从旁多方安慰。于是大臣向判官说道:“请鼎力周旋,救我父子一命吧。”“或许是流徙到远国远岛,想来不会丧命吧。万一真有不测,我宁愿以勋功奖赏赎你性命。尽管放心。”“即使流徙到阿伊努人居住的千岛也好,但望能苟且偷生……”此话出于平家首脑之口,未免遗憾。行经数日,同月二十四日抵达镰仓。
梶原景时比判官先一步到达,向镰仓公禀报说:“如今日本全国皆已臣服,唯有令弟九郎大夫判官义经将最终与你为敌。一之谷会战时,他曾说:‘若不是我从一之谷上面俯冲下来,东西城门是难以攻破的。凡是捉到的敌人,无论死活,本该都送交我义经查验,为何全送到并无战功的范赖【4】那里去了。如若范赖不把正三位中将给我送过来,我定要亲自去讨。’那情形几乎是要同室操戈了。因此我与土肥同心协力,把正三位中将关押在土肥次郎那里【5】。九郎义经这才平静下来。”镰仓公听了这番言语,沉吟片刻说道:“今日九郎将到镰仓,你们要作好警戒。”于是大名、小名都跑来聚集,大约集中了几千骑人马。
在金洗泽【6】安营扎寨,接收了内大臣父子,命令判官退回到腰越驿去。镰仓公让卫兵在自己身边围了七八层,就在此重重防卫中向九郎说道:“九郎是个机敏的人,从铺席底下也能爬进爬出,但我赖朝是不会被人暗算的。”九郎判官思忖片刻,说道:“自从去年讨伐木曾义仲,以至一之谷、坛浦两次会战,我不顾性命打败平家,取回了神镜、神玺的宝箱,完好无损地奉还朝廷,生俘了平家大将军父子,这次押解他们到这儿来,无论你有何疑心之处,也该当面说个明白。如果按常规论功行赏,应该给我晋升为九国总追捕使,在山阴、山阳或南海道担当镇守一方的大任吧。而你却让我仅仅管领伊豫一国,并且不许进入镰仓,这是什么意思呢?平定日本全国,难道不是靠义仲、义经效力吗?若论行辈,常言道:同为一父之子,先生者自当为兄,后生者必然为弟。若论治理天下,那当然应由能者为之。这次想晋见你都不允许,居然赶我回去,实在令人遗憾!至于我这方面,是没什么可向你认错的。”即使这样分辩,但也没用。后来,又多次陈情,说明自己并无不忠之意,但因景时屡进谗言,镰仓公一概不予理睬。判官最后边哭边写了一纸书札,送至大江广元【7】处,全文如下:
源义经惶恐再拜而言者:义经荣膺选派,得充镰仓公代理,乃奉法皇圣旨,拜为钦使,讨伐逆臣,卒雪会稽之耻【8】。本当论功褒赏,讵奈横被谗谤,[莫大功勋置于不顾,无辜罪罚加于一身,有功无过而遭遇如此,]【9】殊令人痛心疾首耳。谗言之实否不察,镰仓之晋见被拒,披陈肝胆无由,忽焉竟已数日。当此时也,吾兄尊颜不得叩见,骨肉同胞情断义绝。嗟呼,是乃今生之宿命欤,抑或前生之孽根欤!悲哉,亡父尊灵不得复生,何人为我一申悲叹,何人为我一垂哀怜!故特再次上书,略述所怀:义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行年未几,而先君见背var/var,沦为失怙孤儿,幸有慈母悯恤,携至大和国宇多郡,往依外伯祖父。但自此以还,从无片刻安宁,虽得苟延岁月,惟京都难以安身,只得远遁边鄙之地,任土民百姓驱遣。所幸者,突兀之间运转时来,为讨伐平家一族奉旨进京。军兴之际,削除木曾义仲,之后为彻底诛灭平家,时而挥鞭跃马于峨峨巉岩之间,置性命于不顾;时而冒风行舟于惊涛骇浪之中,几葬身于鲸鲵之腹。非但如此,我之所以枕胄甲、宿露野者,良以挥戈从戎之素志,端在雪洗先君会稽之耻,别无他求。况且义经补任五位尉,乃系源氏历代要职。虽云如此,今日仍不能不深愁浩叹。除祈求神佛保佑之外,惟有剀切陈词,冀达钧鉴耳。谨以诸神社诸寺院之最大护符,书明我之素无野心;敬向日本全国之大小神佛,表明我之赤胆忠心。尺素数通,冀邀清览;惜乎如石沉海,终未原宥。我朝神国也,神非礼勿享,别无可求矣。惟可仰赖者,吾兄之广大慈悲耳。愿得风便之机,得达兄长玉聪,苟能略加体谅,辨明无辜,恕我无罪,则兄长一门诚为积善而有余庆之家,荣华富贵必当绵延远及子孙,而我得展多年之愁眉,可获一生之安宁矣。书不尽言,略述一二。义经惶恐谨启。
元历二年六月五日
源义经
此上因幡守公【10】
【1】腰越驿是位于镰仓西郊的一个小部落,当时在这里设置有驿站。
【2】粟田口在京都东山区。
【3】逢坂关明神神社内有清水,是历代诗人时常吟咏的胜地。
【4】范赖和义经都是源赖朝的异母弟,参见第八卷第十一节注四,第四卷第三节注十。后来都为赖朝所害,参见第十二卷第五节。
【5】参见第十卷第二节。
【6】金洗泽在镰仓郊外。
【7】大江广元是镰仓公文所的别当,相当于秘书长。
【8】会稽之耻指其父义朝死于平治之乱。
【9】括号中的话为古典文学大系本所无,据明治书院本补译。
【10】因幡守即大江广元。
十八
大臣被斩
且说一说镰仓公源赖朝与内大臣平宗盛相见之情形。镰仓公端坐堂上,让大臣坐在正对面相隔一个庭院的屋子里,与之隔帘相望,由比企藤四郎能员在中间传话。镰仓公说道:“我对平家并无其他成见,尤其是令祖母大人和已故入道相国待我不薄;救我免于死罪,改为流徙,实在是相国的大恩。自那以后,二十年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料平家成了朝廷逆臣,赖朝奉法皇旨意诛逆平叛。生于王土,诏命难违,这是不得已的事。所以能够如此相见也是我所希望的。”叫能员把这意思传达过去。能员来到大臣面前,大臣正襟危坐,匍匐听命。列坐左右的有各国的大名、小名,朝中要人也有不少,还有过去平家的家臣。他们对宗盛的仪态,很是不满,议论道:“还以为匍匐听命就可免于一死呢!本该在西国自尽,现被生俘,在此卑躬屈节也是必然的喽!”其中也有人为之落泪。还有人说道:“古人说: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摇尾而求食【1】。猛虎在深山的时候,所有野兽都怕它,可是一旦关在笼子里,就要向人摇尾乞怜了。无论多么勇猛的大将,遭遇这种情况之后都会变心的,大臣自然也是这样喽!”
且说九郎大夫判官虽然剀切陈辞,但由于梶原景时的谗谤,镰仓公仍然没有明确答复。后来命令他说:“快回京都去吧。”便于同年六月九日偕同大臣平宗盛父子起身回京了。大臣为延缓几日处刑自是高兴。一路上曾多次猜想,就要在这里处斩了吧;可是过了一国又一国,宿了一站又一站,终于来到尾张国名叫内海的地方。这是从前故左马头源义朝被杀之处,他想必定要在这里处斩了吧。可是又平安通过了。于是产生了或许能免于一死的想法,说道:“也许可以活命呢。”其实,这完全是妄想。右卫门督心想:“怎么会保全性命呢,因为天气炎热,怕烂了首级,所以要行至京都近处再动手。”因恐大臣心焦,怪可怜的,所以就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不停地念佛。又过了几日,来到了距京都不远的近江国篠原地方的驿站。
判官义经是个讲情义的人,在距篠原还有三日路程的时候,便叫人先走一步,去请大原的本性坊湛豪法师,准备给平宗盛大臣做临终佛事。直至昨天总在一起的大臣父子,从今天早晨被各置一处,因此大臣颇为焦虑地说:“今天怕是最后的限期了。”内大臣眼泪扑簌地说:“右卫门督现在哪里?让我们携着手一同死去吧,即使头颅已掉,让尸身躺在一张席上也好啊。生死离别是最可哀的,十七年来,一日片刻也没分离过,我没在西国自沉海底,以致留下污名,也都是为了这个孩子。”法师见他哭哭啼啼,心里很觉悲伤,但想到身为法师,不能这样,便强忍眼泪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如今不必再想儿子的事了。相互看着临终的情景岂不是更惨。本来,象你这样生来富贵荣华的人,自古是很少见的。荣为皇室外戚,晋升大臣之位,一生荣华可谓绝顶了。如今遭逢这样的厄运,也是前世的宿孽,不必怨天尤人。大梵王宫【2】深禅入定的乐趣是绵延不断的。尘世性命犹如电光朝露一般,即使是忉利天【3】那样亿万年的寿命,到头来也不过一场幻梦。你已经活了三十九年,想来也不过是一个时辰。谁尝过不老不死之药,谁能保东父西母【4】之命,秦始皇穷奢极欲,终埋于骊山之墓;汉武帝惜命贪生,空朽于茂陵之苔【5】。生者必灭,释尊仍不免受栴檀之烟【6】;乐尽悲来,天人尚有五衰之日。佛有言曰:‘我心自空,罪福无主,观心无心,法不住法。’【7】把善恶都看空了,自然顺应佛心。弥陀如来经受五劫之时,发出普救众生的宏愿。我们是何等样人,于亿万劫数之中生死轮回,入宝山之中空手而归,岂不是恨上加恨,悔中加悔嘛!除念佛之外绝不可再有其他妄念。”如此谆谆告诫,劝他念诵佛号。内大臣觉得这位法师说得很有道理,便顿然弃绝妄念,朝西合十,高声念佛。这时桔右马允公长拔出腰刀,由左方暗暗走到背后,正要动手,大臣突然停止念佛,说道:“右卫门督,他已……”情形十分可怜。就在他刚刚看见公长立在背后的瞬间,那头颅便已落地了。法师被眼泪哽咽住了,武士们也很感悲痛,而这位公长正是平家世代的家臣,在新中纳言平知盛家朝夕供职的武士。人们都耻笑他说:“真是个谄世媚俗、无情无义的家伙!”
之后,法师照样给右卫门督授戒,劝他念佛。右卫门督问道:“内大臣临终时情形如何?”令人觉得十分凄惨。“英勇慷慨,你放心吧。”右卫门督听了,高兴地流泪说道:“再也没什么挂念的了,快动手吧!”这次是由堀弥太郎动手。首级由判官手下的人送至京都,遗骸由公长收殓,把父子二人埋在同一墓穴内。大概是因为内大臣说过罪孽深重、不想分离的话,才这样处置的吧。
同月二十三日,内大臣父子的首级转送至京都。检非违使等人在三条河原等候,接收了首级,在大路上巡回示众之后,悬挂在狱门左侧的樗树上。三位以上高官的头颅在大路上巡回示众,然后悬挂于狱门,这在外var/var国不知有无先例,在我朝算是首创了。平治年代,因中纳言藤原信赖恶行昭彰,曾经枭首,但并未悬之狱门。悬首的事是从平家开始的。从西国押解至京都,由六条大路押往东国,又由东国押回京都,死后又从三条大路往西游街示众,其所受的屈辱,生前死后都算是登峰造极了。
【1】引自司马迁《报任安书》。
【2】大梵王宫即梵天王的宫殿,深邃幽静。
【3】据佛教传说,忉利天在须弥山顶峰,生在那里的人可有亿万年的寿命。
【4】东父西母即东方朔和西王母。
【5】茂陵之苔指汉武帝墓。
【6】释迦死后用栴檀木火葬,故有此语。
【7】引自《观普贤经》,意思是我心本是空的,罪福发之于心,也是空的。心本是看不见的,一切佛法并非寓于法中。
十九
重衡被斩
正三位中将平重衡由狩野介宗茂监押,自去年便已移居伊豆国。奈良的僧众不断地要求将他“押解到这边来”。于是便下令给源三位入道赖政的孙子、伊豆藏人大夫赖兼,把他押送到奈良去。途中未进京都,取道大津,经山科过醍醐路来到日野附近。这位重衡中将的夫人,乃是鸟饲中纳言藤原惟实【1】的女儿,五条大纳言藤原邦纲的养女,曾当过先帝安德天皇的乳母,称之为大纳言典侍【2】。三位中将在一之谷被俘后,她仍在先帝身边侍应,坛浦会战时想要投海,被勇猛的武士拽住,后来回归故里,与姐姐藤原成子【3】同住在日野。听说中将命在旦夕,犹如叶尖上的朝露,往日只能梦中相会,如今但愿能见一面才好,倘若不能,则只有朝夕以泪洗面,别无可以告慰的了。三位中将向守护的武士说:“这段日子承你盛情照顾,使我很感快慰,今有一事,最后一次向你恳求。我无儿无女,对人世无所牵挂,唯有长年厮守的妻子,听说住在日野,想与她见上一面,叮嘱一下身后的事。”这样请求给假片刻。武士们也并非木石,个个流泪,都说无甚妨碍,便准了他的假。中将很是高兴,叫人进去对夫人说:“大纳言典侍在这里吗?三位中将就要经过这里,前往奈良,如今站在院内等候会面。”夫人没等听完,忙问:“在哪里?在哪里?”跑出内室,只见一个男人穿着蓝布花纹的直裰,戴着折乌帽子,又黑又瘦,靠廊沿站着,这不就是他吗!夫人走到门帘近旁说道:“是做梦,还是现实?快进来!”夫人话音刚落,重衡早已泪流满面了。夫人也觉得两眼昏黑,心内茫然,半晌说不出话来。三位中将掀起门帘,探身进去,哭哭啼啼地说:“去年春天本该战死在一之谷,只因罪孽深重,报应难逃,沦为俘虏,被游街示众,在京都和镰仓倍受羞辱,目前正要引渡给奈良僧众,行将就戮了。今日幸得见你一面,于心无可遗憾了。原想剪下一绺青丝,留给你作出家的纪念,只因未获准许,这也没能做到。”于是把额前的头发抓过一绺,用牙齿把所能咬得到的部分咬了下来,送给夫人说,请留作纪念吧。夫人平时一直为他的安危担忧,今日更加悲切不安了,哭诉道:“自从离别以后,我就想学越前三位夫人【4】的样,葬身海底,因不知你是死是活,总盼望有一天会出乎意料地夫妻相会,所以苟且偷生,捱延至今。却想不到今日一见竟成永诀,真是令人伤心!从前,我苟延岁月,所盼的是有个万幸……”述说着前前后后的心事,那无尽无休的惟有眼泪罢了。接下去说道:“你穿的衣服褶皱得不成样子,给你换一件吧。”说完取出一件夹衣和白色便服。三位中将换在身上,将旧衣交给夫人道:“留作纪念吧。”夫人说道:“这个当然留下,还要请你留下一点笔迹作为长远的纪念。”取出砚台之后,中将一边流泪一边写下一首歌:
泪染旧衣留给你,永志不忘;
卿卿新服换身上,从此永诀。
夫人立即和了一首,歌云:
脱下旧衣何所用,
为君纪念永留存。
“若有缘,来世必将生在一处。向神佛祈祷,让我们生在同一莲叶上吧!太阳已经西斜,奈良还很遥远,武士们要等得不耐烦了。”说完就走了出去。夫人拽住衣袖说道:“唉,再呆会儿嘛!”“请体谅我的心情,人生总是难免一死的,我们来世再见吧。”说罢便走开了。的确,这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见,虽想转身再缠绵一会,但觉得如此柔肠难断恐有不妥,便强忍着离开了。夫人匍匐在屋帘下放声大哭,传到门外远处,中将尚未催马动身,泪涌如注,连道路都变得模糊了。觉得此次见面愈益增加惆怅,很是后悔。夫人本想跑去跟在后面,但力不能支,只是以袖掩面,匍匐痛哭。
重衡被押送到南都奈良,僧众商议道:“这个重衡是大逆不道的恶人mark/mark,其罪行超出三千五刑【5】之外,恶行必有恶报,这是天公地道的。既是反佛反法的逆臣,就该在东大寺、兴福寺一带示众,然后用锯子实行堀颈【6】。”老僧们说:“这不合乎僧徒的规矩,把他交付守护的武士,在木津【7】附近斩首就是了。”于是又把重衡交还给武士。武士便把他带到木津川的河畔去斩首,围看的僧徒有数千人,一般居民就不计其数了。
平日随侍在三位中将身边的武士中,有个叫木工右马允知时的,如今在八条女院【8】处供职,因想看到中将临终时的情况,挥鞭策马而来,正好赶上将要行刑,便推开成千上万围观的群众,来到中将近旁,边哭边说:“知时为瞻仰您的最后时刻,特意赶来。”中将说:“你的心意实在感人,我因罪孽深重,很想在拜佛中就戮。”知时说:“这不难。”便与守护的武士商议,从附近奉迎一尊佛像来,那恰好是阿弥陀佛。将佛像放于河畔的沙地上,知时解开系在挽结狩衣袖口的纽结,顺势搭在佛的手上,另一头让中将牵着。中将抓住这一头向佛祈祷道:“据说调婆达多【9】犯了三逆罪,焚毁了记载八万教谕的经典,释迦却预言他来世cite/cite转为天王如来。所犯罪孽虽深,但获逢圣教的缘分不浅,终于得了善果。如今重衡犯了逆罪,但绝非出于本意,而是由于附和世俗。本来生于斯国的人,谁敢不从王命;生于斯土的人,谁敢有违父言;说东则东,说西就西,在所不辞。究其是非曲直,自有佛陀明鉴。可是我的惩罚即在眼前,我的性命只余片刻,真是悔恨万千,悲伤无限!然佛家境界以慈悲为心,济渡众生的机缘随在多有。唯圆教意【10】,逆即是顺,此文铭肝。一念弥陀佛,即灭无量罪。但愿逆缘化为顺缘,在此最后念佛之际得进九品净土。”于是高声念佛十遍,便引颈就戮了。尽管往日罪行深重,如今见此情形,数千僧徒和守护的武士无不落泪。之后,重衡的首级挂在般若寺大牌楼前的钉子上。这是因为治承会战时重衡曾在此烧毁了伽蓝寺院【11】。
夫人大纳言典侍,认为尽管首级没了,遗骸也该收回供奉。于是派出一乘肩舆前去接取。果然遗骸暴陈在原地,便收入舆内,抬回日野来。夫人当时见了,那心中的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了。本以为那遗骸还象生前那样伟岸轩昂,但因时当酷暑,已完全变得不象样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搁置,便向附近的法界寺央求众多僧侣,为其诵经开吊。后来,首级经大佛殿的高僧俊乘坊的好意安排,由僧众送到日野,连同遗骸一并火化了。遗骨送到高野,墓地建在日野,夫人也出家为尼,为中将祈求冥福,情形很是悲惨。
【1】藤原惟实,据史实应为藤原伊实。鸟饲是他府邸的地名。
【2】大纳言典侍,参见第十卷第二节注二。
【3】藤原成子是藤原成赖之妻,曾作过六条天皇的乳母,官阶为大夫三位。
【4】三位夫人即世称小宰相的平通盛夫人,通盛死后投水以殉。事见第九卷第十九节。
【5】五刑是中国古时的刑法,即墨、劓、剕、宫、大辟。三千是五刑的细则。
【6】堀颈是先把人活埋在地里,再把露出地面的头割掉。
【7】木津在今京都府相乐郡。
【8】八条女院,参见第四卷第十三节注二。
【9】调婆达多是释迦徒弟,反对释迦,犯了三逆罪。所谓三逆即: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和合僧。
【10】唯圆教即天台宗。
【11】重衡烧毁庙宇事,参见第五卷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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