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老翁垂首叹息,道:“已经二十多年无人与我谈起狐仙祠之事了。既然您这样说,老朽也就勉力抖落拙见,权当是道听途说罢。”
穆清嘉和霍唯皆是面色一肃,侧耳倾听。
“五十多年前,我父辈还在此间劳作繁育时,狐仙祠的香火还很旺。人们信仰她的存在,也相信她能保佑全村免受灾害,故而每月前来祭拜。”
他看了看霍唯,道:“你记忆中的狐仙祠,应当就是在那会儿罢。”
霍唯颔首。
老翁静了静,似是在挖掘自己的回忆。“后来,整整五十年前,君王无德,上仙震怒,降下一场天火。那场大火整整烧了十日十夜,九州民不聊生。”
他一顿,道:“但是,唯有扬州城内……唯有狐仙村周围的城镇没受一点灾祸。四方百姓皆来此避难,平安地度过了那十日。”
老翁回首,看向祠堂中的木像。
“那时,全村人都亲眼看到英水干涸,河水冲天而起,挡住了烈火。所有人都相信,那是狐仙显灵,是她保护了我们。”
他因回忆陈年旧事而有些疲惫,于是停下来歇了口气。
霍唯漠然道:“那不是什么天火。那是魔修焚城。”
穆清嘉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五十年前,魔修。
自己当年死于魔修的火焰,也是五十年前,应该与老翁所言差不多是同一个时间。
“后来如何?”霍唯问道。
老翁接着道:“天火降世的那一年,狐仙村出生的所有婴孩,都是痴傻儿。包括我的幼弟,无一例外。”
穆清嘉立刻想起自己痴傻的母亲,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自己就是五十年前亡故的,那么母亲在狐仙村的出生时间,要比那场大火久远得多。
老翁的声音接着在祠堂内回响。
“那一年的年末,狐仙祠莫名倒塌。刚开始大家还想要重新兴建祠堂,但每次修建都会出现血光之灾;亦或是修至一半时,狐仙祠便在夜晚倒塌,回归破损的原貌。”
老翁喘匀了气,道:“如此几次三番,便无人再敢重建;又过几年,曾经的丰茂良田收成骤降,曾经能生出名贵木材的山林也日益衰微。”
他长长叹气:“最初人们感念于狐仙的旧恩,仍在跪拜狐仙;后来,我父亲那一辈人逐渐寿终,便再没有人肯相信我讲的故事了。”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些都是故事罢了。继续祭拜狐仙祠,不过是遵循父辈的遗志。”
三人静默片刻,似是不忍打破这份漫长的回忆。穆清嘉首先问道:{后来村里出生的孩子,还有痴傻儿么?}
老翁摇头:“只那一年,再没有了。”
穆清嘉本欲询问有关自己母亲的事,但思及这名老村正连父辈的事都一知半解,再久远的事肯定更不会知道,遂打住了话柄。
老翁反而问起他们来:“仙长,狐仙真的抛弃我们了么?”
他果然还是信狐仙的。
穆清嘉想起记忆中的大白狐,心中一叹,道:{许是有的。我亦不知。}
不过,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得到答案。
老翁看到这个回答有些失落,穆清嘉向他微笑道:{谢谢您肯讲述这些。}
“我才是该谢您们。”老翁摇头笑道,“很少有人愿意倾听我讲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霍唯亦向他点头致意。
正当二人要离开时,老翁忽然叫住了穆清嘉。
“我有一物想要送予仙长,不知仙长可赐老朽这个面子?”
{您过谦了。}穆清嘉站住身。
老翁见他肯等,便慢吞吞绕到木像背后,在木地板上敲击数下,打开一个暗格。他从暗格中端出一只木盒,咧嘴笑起来。
“上次看到它还是二十年之前了。还好,还好没坏。”
{这是?}
老翁颤巍巍将那小木匣放入他穆清嘉的手心。
“这是老朽还没长牙时,仙长送予我作玩具的,传说能保佑我一世平安。”他颇为怀念道,“二十年前狐仙村更名时,我就把他存起来了。”
穆清嘉推脱道:{这东西对您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老翁不置可否,道:“仙长此行是要去寻找狐仙吧?”
“是。”霍唯答道。
“那便收着吧,就算是谢礼。”老翁一笑,露出满口豁牙,“它在我没牙的时候来,又在我没牙的时候走,也算是完满。”
穆清嘉无法,只得接过木匣。{谢谢您。}他无奈地笑着,{等我们查明真相,就帮您重修狐仙祠罢。}
老翁认真地看着他收下了,才笑叹道:“这么多年,老朽也看开了。或许是狐仙大人,不想我们再为她建祠了吧。”
他徐徐转身,用那朽浊的双眼凝望着无头木像。
“只要心中有她,何患无祠。”
说罢,老翁便跪坐在蒲团上,陷入虔诚的冥想中。穆清嘉和霍唯不欲再打扰他,一同走出了破败的祠堂。
霍唯瞥一眼他拿着木匣的右手,道:“等等。”
他从苍白的脖颈上解下一根乌黑的棉线,那乌线末端吊着一枚莹润的玉璧。他提着那条项链递到穆清嘉眼前,道:“喏。”
穆清嘉指了指自己,意思是:给我的?
“储物灵玉。”霍唯语速很快,“你那匣子不没地方放么?太碍事。”
穆清嘉还欲再写什么,霍唯轻啧一声,扯过他的肩膀,三下五除二便将乌线系在他脖颈上。
“一个小玩意罢了,别磨磨唧唧的。”
系绳结的时候,二人离得很近,呼吸相闻。霍唯的沙哑的话音直接吹在穆清嘉耳边,那音色火烧火燎,磨得他心头微颤。
属于成年男性的双臂展开拢在他脖间,浓郁的火灵气将他笼罩在内,亲密得如同一个拥抱。
穆清嘉胡思乱想着:虽然他不知道师弟相貌如何,但仅凭嗓音的话,他和之前那女狐妖比,还不知是谁诱惑谁呢。
“不许丢了。”
绳结系完,霍唯主动后退一步,撤开那个像拥抱一样的动作。
穆清嘉只觉身周那火烫的气息随之一空。他摸了摸玉坠的形状,发现是一枚润泽小巧的环形玉璧,在民间一般称其为“平安扣”,有祛邪免灾保平安之意。
他将那平安扣认真藏入自己的衣襟里,笑着写道:{谢谢你,师弟。我很喜欢。}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霍唯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不是他一贯的嘲讽笑容,而是真真切切的微笑——虽然细微到难以察觉。
但当他注意到清嘉因目盲而闭合的双目时,霍唯的嘴角又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嘴角又沉了三分。
只见穆清嘉有些愧疚地摸了摸鼻头——那是他即将辜负他人的信号,然后不好意思地写道:
{师弟,你真好。……但是,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好么?}
听霍唯不答话,丹田烧得火红又有炸膛的迹象,穆清嘉连忙补充道:{只在这里转转,不走远。——方才忆起儿时的一些旧事,有些头痛。}
霍唯的惊讶一闪而逝,他伸手,似乎想为他按揉太阳穴,却又很快放下。
“随你。”他妥协道。
其实穆清嘉并未诓他。随着老翁的叙述,他的记忆逐渐开始复现,年幼时有关狐仙祠的一幕幕打破那层灵肉的隔膜,回归他的脑海。
旧景接触得越多,那些纷繁复杂的记忆涌现得便越多,充塞于他的头脑中,涨涩难耐。
现在与那时明明不过八十载,然而此间不但物是人非,就连那些旧物,也破损颓败得辨不清原貌。
犹记那时他与母亲宿在狐仙祠中,夏日火烫的阳光被窗格割成一个个圆圈,暖暖地画在他背上。
他就那么翘着腿趴在木地板上,用手里的小石刀一下一下地打磨手中的狐狸小木雕。
那狐狸木雕惟妙惟肖,狭长的双眼用青雘石染成水青色,很是漂亮。
——等等,木雕?
穆清嘉从储物灵玉中取出那只木匣子,打开。
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狐狸木雕。
他呆愣片刻,才恍然失笑:这小玩意在人界兜兜转转数十年,竟又物归原主了。
也不知那老村正是否是认出了他,才将这只木雕送予他。
说来也巧,他重生后第一次恢复意识,就在他自己的故乡。
像是又回到了原点。
穆清嘉一时笑一时感慨,正独自徘徊时,旁地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穆师伯。”
他一转头,瞧见那团金蓝两色的人影,正是顾霄。
{抱歉,我正想独处一会儿……}穆清嘉委婉道。
然而顾霄没有挪动脚步。“有些话,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能言明。”
听他的意思,倒是要瞒着霍唯。穆清嘉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没有离开,只是抱臂斜倚在一棵树下,等着顾霄开口。
青年长身玉立,缓缓道:“师伯可知,您当年的死因?”
他这一言开门见山,语出惊人。穆清嘉心中一跳,他直起了身子,笑意若有似无。
{略知一二。}
“晚辈知道,很多事情您回想不起来,霍师伯也不会告诉您全部真相。”顾霄斟酌着道,“五十年前的仙魔劫,世人只闻冥蝶剑霍唯之名,却不闻您姓甚名谁,故而……”
{直接说罢。}穆清嘉打断他。
顾霄被打断也没有着恼,只是略带深意地看着他。
“其实当时穆师伯本来并无回临皋派的打算。后来却去了临皋,也于此仙逝。”
他一顿,道:“在这之间的短短数日内,霍师伯曾与您约谈,不欢而散。之后您就莫名其妙地改了行程,回了临皋。”
字里行间竟是在暗示,穆清嘉的死与霍唯有关!
穆清嘉收敛起笑容,睁开一双桃花眼。他平日里惯带着三分笑意,此时突然变得面无表情,让顾霄无端升起一丝寒意。
被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注视时,他很难相信对方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些,是水惊蛰告诉你的么?}穆清嘉写道。
顾霄没有直接承认,语焉不详道:“是师傅告诉我的。”
穆清嘉“注视”了他一会儿,又问:{之前在刘府,你说霍唯‘叛仙盟、盗至宝’,又是怎么回事?}
顾霄一愣,才想起在初时与霍泷所言,遂解释道:
“仙魔劫后二十年左右,霍师伯因斩杀魔修有大功,获得了仙盟的封赏。只是不知为何,他却恩将仇报盗走了宣宗的镇派之宝,还在众目睽睽下击伤步宗主,引仙盟通缉,故而才有此一言。”
{原来如此。}穆清嘉沉吟片刻,又调侃:{你厌恶霍唯,却仍恭敬地喊他师伯,倒是有趣。}
顾霄没想到他有如此一言,微愕地睁大眼睛,有些老实地道:“他毕竟是我的师伯。”
{倒是知礼。}穆清嘉笑着道。
虽然他本意并非嘲讽,但顾霄却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身为小辈,置喙长辈之间的私事本就是失礼的行为。
此事确实是他有失礼数。
“晚辈只是想提醒您小心一些,霍师伯可能比您想象得危险。”顾霄微微垂头,低声道:“现下这世道,伪君子横行,不该轻信于任何人。”
这话说得倒是诚心,穆清嘉这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顾霄确实是知道什么,并且是好意提醒。
只是不知为何,师伯师侄二人素昧平生,顾霄却如此偏袒于他。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呼喊。
“顾霄、阿穆!”霍泷咋咋呼呼地叫着,“我找到狐狸洞啦!”
顾霄轻咳一声,抿起薄唇,有种想捂脸的冲动。
穆清嘉却放松地笑起来。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孰是孰非我自有判断。}他对顾霄写道,{先行一步。}
顾霄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远,却忽地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直灌入大脑。
他转身,只见霍唯与他距离不过一尺,那如深渊般的黑色眸子牢牢锁着他。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应该知道。”
他的嗓音里压抑着危险的烈焰。
灼烧感压迫得顾霄难以移动分毫,他瞳孔骤缩,呼吸急促,只是瞬息额间就冒了汗。
顾霄逼迫自己挺直腰背,咬着牙道:“没想到师伯还有偷听的癖好。”
“偷听?”霍唯露出恶劣的笑容,“我可是一直光明正大地跟着穆清嘉。没发觉只怪你自己无用。”
他像是看什么无关紧要的尘土般,与顾霄擦肩而过。
“那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站出来反驳我?”顾霄在他身后道,语气带了急促。
霍唯近乎残忍地扯起嘴角。
“因为那是事实。”他闭眼,掩去其中神色。
“至于其他传言——”他挑起一对剑眉,“旁人如何想我,又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