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向来玉树临风,没想到穿女修的装扮也如此闭月羞花。”
霍唯在使坏时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狐仙让霍某缘得一见师兄女子样貌时的风采——但那还不是真正的师兄。”
穆清嘉欲哭无泪:说好的脸盲呢?怎么还是看出来了呢?
“……你不是不认识人脸吗?”
霍唯挑眉道:“我日夜对着你这张脸也不知多少年了,怎么会记不得?”
穆清嘉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很少照镜子?”
“大抵有五十多年了罢。”霍唯疑惑,“怎么?”
五十多年没看到过自己,难怪。
“难怪你没认出你孙子来。”穆清嘉道,“除了眼睛,他几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霍唯皱眉:“孙子?我没有女人。而且……”
而且,霍家早已只剩他一人。
他嗓音一沉,穆清嘉便听出了其中的低落。他微笑着道:“这次我们同行的那个临皋派少年,是你兄长流落在人界的后裔。是师妹找到他的。”
霍唯沉默片刻,拳头松了又紧,进了又送,薄唇抿成一条细线。
激动、难以置信,有被兄长隐瞒的怨怼,有近乡情怯的畏惧,更多复杂的感情绵绵不绝地涌来,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霍唯张口,半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清嘉知道他一时半刻难以平复心境,于是也静静等着。正在此时,那少年的声音传来。
“阿穆、阿穆!你们没事吧?”霍泷一边遥遥喊着,一边举起了手中的东西,“你看我找到了这个!”
霍唯皱眉:“什么‘阿穆’,没大没小。”
穆清嘉轻咳一声,霍唯抖了抖眉梢,绷着脸问道:“你找到了什么?”
穆清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师弟努力树立长辈威严的样子,着实有趣。
霍泷万没想到这人会搭理自己,一被问话,先是一惊,然后态度就不自觉就正经起来,挺身站直。
“我看到只金色的蝴蝶在它身边转悠,上面还残留着魔气,就捡回来了。”
他张开手心,露出半截烧焦的木棍。
霍唯接过来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不是简单的木棍,而是一条惟妙惟肖的木质人腿。少年口中的金蝴蝶翩然落在冥蝶剑锋上,融入剑体,郝然是金翼使。
黄金蝶一直在寻觅铃母主人的气息,它们的存在说明,这截木腿很有可能是魔修自爆后残留下来的东西。
霍唯的脸色瞬息之间千变万化,清脆的“咯吱”声中,木棍在他手中折为数截。
他突然就明白过来。
怪不得那魔修不畏生死,仅靠半边身体便能成活。怪不得他修为忽上忽下,灵气诡谲多端。
因为,刚刚与他们一场恶战的,根本不是这魔修的本体。
而是一具偶人分|身。
“……偃师。”霍唯喃喃道。
霍泷惊得张大了嘴:“那魔修是‘偃师’?可偃师不是在玄机榜上吗?玄机榜只收录仙修啊。”
穆清嘉听着这些陌生名词,一头雾水:“等等,玄机榜是什么,你们说的偃师又是谁?”
霍泷第一次听他说话,被吓了一跳,差点扔飞了灌灌。
“阿穆,是你在说话?”他惊喜道。
“恭喜师伯。”顾霄微微俯身作了个揖。他怀中的女婴吹了个口水泡,揉着他胸口的布料要奶喝,蹭得他胸口的衣襟皱成一坨。
刘家大夫人的孩子本来是由霍泷看顾的,但霍泷本人也还是个孩子,顾霄怕他冒失,便将那婴儿接了过来。
这女婴浑似个肉嘟嘟的团子,让顾霄清冷出尘的气质一扫而空,甚至还有种微妙的、居家贤惠感。
不过他本人并没注意到这一点,仍在一本正经地解释着穆清嘉的疑问。
“‘玄机榜’乃浮玉水榭实时更新的修仙界战力排行榜,收录九州所有修仙者在内,算是比较权威公允的榜单。”
“至于‘偃师’这个称号,”他接着道,”此人位列玄机榜第七,是玄机榜前十中唯一一名炼器师,也是其中最神秘的一人。无人知晓其姓甚名谁,亦或分属于哪个家族。”
“他最大的特点,”霍唯接过话,“就是使用偶人。”
顾霄道:“不单是偶人,还有九州珍奇异兽,逼真者与天地造化同功能,甚至能骗过天道的‘眼’,以假乱真。”
穆清嘉搓着手指思索着。顾霄对偃师的描述倒是极像他操控白狐木雕时的感觉,这个“偃师”会不会是与他有什么渊源?
或者,这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只是印象中,他从前算是个“不思进取”的剑修,不可能达到修仙界前十的水平才对。
于是他问道:“既然偃师极少出现,这玄机榜又依据什么排的战力?”
“战绩、修为、地位,综合实力,但偃师是个例外。”顾霄沉声道,“他只有一次战斗记录被收录在内,仅这一次便能让他登上前十,甚至维持数十年。”
霍泷兴奋地抢话道:“师傅说,仙魔大战前夕,魔尊的左膀右臂,‘力言尊者’蒙稷陨落,就是他做的。又有散修曾经见过他,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就扬名立万啦。”
一听此言,穆清嘉立刻觉得刚刚的猜测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记忆中他死于魔修之手,那个魔修想必也不是什么大角色。
一个小喽啰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干掉魔尊的左膀右臂?简直痴心妄想。
他自嘲地笑了笑。
“偃师自仙魔劫结束后就销声匿迹了。”顾霄低着头道,“没想到他去修了魔。”
“还不能确定真的是偃师。”霍唯沉声道,“不过,如果他真的修了魔,我一定会找到他,再杀了他。”
他又缓缓补充上一句:“——即便他对我有恩。”
杀意凛然四射,蜗居在霍泷怀中的灌灌缩回脑袋,又使劲往少年的胳膊缝里钻了钻。
“不必勉强自己。”穆清嘉轻声道,“或许我们以后不会再碰见他了。”
“总会碰上的。”霍唯沉声道,“魔修皆乃穷凶极恶之徒,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甚至于焚九州、噬仙魂。”
“他既选择了魔修一途,便也选择了成为我的剑锋所向。”
提及魔修时,霍唯像是变了个人,嗜血、暴力、疯狂,而穆清嘉有些担忧地发觉,师弟对魔修的深恶痛绝,大半都来自于曾经的血海深仇。
复仇之路黑暗狭窄,他不希望霍唯独自一人走得太远太深。
“魔修确实都很坏。”霍泷的语气有种懵懂的笃定,“顾霄,你说呢?”
顾霄一语不发。
霍泷似是习惯了被无视,耸了耸肩,自去给灌灌梳毛了。
“走到那时再考虑也不迟。”穆清嘉见气氛有些沉重,遂道:“别的暂且不提,这次我们至少保护了狐仙。——师弟,我们先把狐仙从虚无盒里放出来吧。”
霍唯一顿,从胸口掏出一个小巧的方形黑盒子,拿在手中。
“狐仙就在这里?”霍泷好奇地上下左右瞅。
“嗯。”霍唯应声。
“这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我以为仙人能呼风唤雨,与日月同辉,总之很厉害。”少年稀奇道,“没想到真正的仙就这么一点点,会生病,还有些弱。那我们还为什么要修……”
他似是觉得有些不合适,便止了话头。
众人都知道,他后半句想问的是:那我们为什么要修仙?
这早就是一代传一代的定则,仿佛修成仙便无所不能。即便是穆清嘉修仙近八十载,对这个答案也一知半解。
年幼的记忆中,师尊对这此也总是语焉不详。
长生么?
他忽然想起灌灌复述的,师弟承诺他的话。
“等哪日你我病老归西,就葬在这山里,埋在一起。”
由此看来,他和师弟所憧憬的归宿,从来都不是长生。
既然修仙不为长生,又为了什么?
穆清嘉凝视着霍唯手中的虚无盒,若有所思。
或许大白狐……不,或许狐仙能解答他的疑惑。
他想接过虚无盒,霍唯却躲开了他的动作。
“小心。”他道,“我来。”
霍唯离三人远了些,然后谨慎地掀开盒盖。春夜的森林静谧无声,唯有一轮明月斜照,还有山顶湖泊沙沙流水声。
盒中既无陷阱,亦无仙迹。
穆清嘉来到他身旁,对着黑漆漆的盒口,试探着道:“在这里放你出去,可以么?”
短暂的寂静过后,盒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好。”
无形之物流淌而出,林间一片飒飒之声,带起一阵野花香。其余人皆以为有清风拂过,唯有穆清嘉“看到”一个白色的狐狸影子从盒中飘出。
清风拂面而来,穆清嘉怔然呆立半晌,昏倒过去。
“清嘉!”
霍唯一把接他入怀。
穆清嘉呼吸匀称,面色平静祥和,魂魄没有问题,灵气没有问题,木身也同往常一样。霍唯于生死一线时尚游刃有余,此刻却紧张得渗出了冷汗。
“霍师伯。”顾霄提议道,“晚辈粗通医术,若不介意,借师伯脉象一观。”
见他诚恳不似作伪,霍唯默许了。
顾霄双指搭在穆清嘉腕间,片刻后,略微错愕地眨了眨眼。他一抬头,便见霍家二人用两张过于相似的脸,皆是专注地等着他的结果。
这或许是他们神情气质最相像的时候。
“穆师伯身体无恙,只是睡着了。”顾霄轻咳一声,“若有什么不妥的话……脉象稍缓,或许——是饿了。”
“……”霍唯道,“多谢。”
他自辟谷以来便没主动吃过东西,虽说是各种山珍海味都尝了个遍,也全都是穆清嘉硬拉着他吃的。
所以他竟忘了常人也是要吃饭的。穆清嘉的新身体没有辟谷,之所以昏倒,还真有可能是饿的。
一经顾霄提醒,霍泷肚子也咕噜一声。
“咱们去‘天海一色阁’好好犒劳一顿吧,我请客!”少年咽了口涎水,“扬州有三家分店,不过最有灵气的还是豫州那家,就是招待帝君也不寒酸!小时候爹爹总带我去,我认得那家厨娘,她做的酥骨鸡最好吃了……”
“不许吃。”顾霄严厉道,“你必须习惯辟谷。”
霍泷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肚子,然后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灌灌,砸吧砸吧嘴。
前狼后虎,进退维谷,灌灌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吓得打了个嗝。
九州之外,西北蛮荒之境,少咸山。
幽暗的洞穴中,苍白阴郁的男子浑身抽搐,渐渐醒了过来。他身边有一只木戒,三根凤魂针,还有一只断作两截的狐狸木雕。
“太慢了。”木戒道。
娄磬无言,只是一边按住剧痛的额头,一边哆嗦着拾起狐狸木雕。
“是他,他就在那里。为什么不出现?”
他嘴中念着,用一种神经质的目光盯着小木雕上下左右地翻看。
“蠢徒。”木戒道,“凭你这瞎子,他即便站在眼前你也发现不了。”
娄磬没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满,他看向木戒,双眸中带着纯真的疑惑。
“他已经复活了。”木戒再次道。
“复活?”
“呵。你不觉得这个时间太巧了吗?”木戒道,“冥蝶剑的师兄死于仙魔劫,如今以木身出现在霍唯身边。那人也消失了五十年,直到现在,与他同时出现在这里。”
木戒像是想通了什么,又道:“这么说来,当年力言尊者率众屠尽霍家百人,冥蝶剑孤身入蛮荒复仇,最后,力言却丧命于偃师手中。”
他呵呵笑道,“好一个师兄弟情深!”
星星点点的神采逐渐在娄磬眼中亮起。
“原来是他。”他问道,“他叫什么。”
木戒似是在思索,片刻后道:“与剑尊者同姓,像是名唤——穆清嘉。”
娄磬抚向自己被巨狐扯碎的左半边身体。那剧痛刻入魂魄,被带回他的身体,宛如一道无形的伤疤。
“穆清嘉。”
他念出声,用左边麻木的脸颊,艰涩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