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1 / 1)

果然,霍唯闻言,有些郁郁道:“你从前未曾向我提起过乐鹿。”

穆清嘉知他在为蒙在鼓里而生闷气,忙笑着去牵他的手,道:“这说到底还是偃师那些陈年旧事——我们已经和解了,不要为过去的事生气了,嗯?”

霍唯没搭理他,却把他的手握得紧了些。

两人又坐回石凳上,两个石凳之间离得有些远,穆清嘉自然而然地想抽回手,霍唯却不依不饶,仍是拉紧。

于是他只好使术让两个石凳挨近一些,然后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放在桌子底下,任由师弟牵着。

霍唯面上冰冷锋锐,仿佛要随时拔剑大杀四方;桌子底下却执拗着不肯放手,一副孩童心性。

穆清嘉见此,又觉有趣,又觉面上微热,只还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肯教师弟看出。

桃花瓣飘落于湖面,激起温柔的涟漪。

胡思乱想一阵,他终于找回了些思绪,说起正事。

“乐鹿说的仙盟大比是怎么回事?”穆清嘉问道,“我曾听过一两次,具体的还不曾了解。”

清风徐来,霍唯淡声道:“十年一次的仙修盛会,其实就是斗法。听他的意思,今年正是临皋派主持大比。”

“称得上是‘盛会’么?”穆清嘉疑惑道,“咱们那会儿我怎么没印象?”

“那时我们还不算门派,不在邀请之列。”霍唯道,“而且那时九州安稳日久,仙修无心争斗,仙盟大比规模缩水。直到仙魔劫那一年,才重新开始操办起来。”

“有些意思。”穆清嘉思索道,“乐鹿想让事情闹大,确实找了个极好的时候。”

霍唯的手不自觉捏紧:“介时各派仙修、散修群雄汇聚,甚至偶有魔修乔装改扮混入其中,恐怕是水浑鱼杂。”

“水浑鱼杂,正适合我们浑水摸鱼。”穆清嘉笑道,“‘潜鱼’在暗,若我们也只是一味躲藏,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若我们主动走向明处,‘潜鱼’一定会耐不住性子,被我们钓向明处。”

他越说越坚定,笑道:“到时候又有师妹这个东道主帮忙,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那栽桩陷害的‘潜鱼’只好被一网打尽咯。”

“你想的未免太简单。”霍唯仍是眉峰不展,“你凭什么认为,那条已经获得返魂木的‘潜鱼’会被另外一段返魂木钓上钩?”

“阿唯不觉得奇怪么。”穆清嘉好整以暇道,“自宣宗丢失返魂木之后已有三十载之久,为何那段宣宗的返魂木,却至今没有消息呢?”

霍唯侧耳静听。

“你想,返魂木的特质会让复活者成为水火不侵、长生不死的存在,甚至可以聚魂祛魔,一出世,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穆清嘉道,“就算着意隐瞒,也不可能逃脱浮玉水榭的消息网。阿唯在青丘隐居多年,不也被寻到了么?”

霍唯若有所思地望着湖面。

“所以,全无音讯非常可能是因为,宣宗的返魂木,出于某种原因未能成功复活。”穆清嘉道。

“可能时候未到。”霍唯思索道,“亦有可能因为魂魄缺失,或者木刻与本人不同,导致灵|肉不符。”

穆清嘉笑道:“阿唯当然经验充足,但那条‘潜鱼’可不知道这些。他知道的,只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导致复活迟迟未能成功。”

他笑意渐深:“当我复活的消息放出,‘潜鱼’会不断怀疑:‘为什么自己拥有世间独一的返魂木,却还有其他人成功复活?’

‘难不成他的返魂木是假的?’

‘难不成是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穆清嘉微笑道:“所以,他绝对抑制不住寻找我的冲动。‘潜鱼’一定会上钩。”

霍唯注视着他自问自答、胸有成竹的模样,微微一笑。

“随你。”他带着笑意道。

低沉沙哑的嗓音淌过耳畔,穆清嘉有种被宠溺夸奖的错觉,就仿佛师弟是长辈,自己才是需要鼓励的后辈一般。

这样想其实也不算错,毕竟除去他沉睡的五十年,师弟经历的岁月确实要比他漫长一倍。

这样一来,原来爱撒娇的师妹和爱淘气的小师弟,现在也是比他还年长的修士了……

穆清嘉重生至今,心里第一次敲响了“大师兄之位不保”的警钟。

他情感上还停留在仙魔劫之前,自己撑起翅膀为师弟师妹们遮风挡雨,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

然而时光裹挟着万物生灵奔腾向前,却独独遗忘了他,直至此时他才蓦然发觉,重生之后,自己才是被保护、被疼爱的幼崽。

百种心思涌上心头,穆清嘉既觉得自己荒谬好笑,又有一种对自己定位失衡的落寞感。

“是我……”霍唯沙哑的嗓音传来,“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穆清嘉猛然抬头,笑道:“没有的事,阿唯多心了。只是刚刚想到那个给城主写信的神秘人,也不知道是谁在以此陷害乐鹿。”

霍唯“嗯”了一声,仍是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显然这个借口没能取信于他。

不等他多言,一声鹤唳由远及近,仙鹤于湖心亭附近散作黄沙,步琛跃入亭中,站稳。

穆清嘉打起精神,故作讶异道:“步兄怎的赴约如此之早,已经等不及同我师弟斗法了么?”

步琛看起来心情很糟糕,道:“师傅回信与我,叫我直接前往临皋派,参加本届的仙盟大比。”

“回信?”穆清嘉挑眉,佯怒道:“莫非步仙友并未守约,已将我们的消息提早告知贵宗主了么?”

霍唯意味不明地瞥了穆清嘉一眼。

步琛仔细观察他神色,看他惊讶之色不似作伪,才叹气道:“也是,那人故意向师傅透露你们的行踪,又怎会与你们同伙。”

穆清嘉心里暗道了声“抱歉”,然后表情凝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带着镜子的少年修士找到我,以师姐作为要挟,提了些奇怪的请求。”步琛看了看他,有些欲言又止,“其中一条,便是让我写信向师傅禀报此事。”

“他既掌握了师诏的性命,你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穆清嘉沉重地表示理解,“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约定也只能作废了。”

“是我单方面毁约。”步琛沉声道,“或许师傅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在姑媱城里等他。你们先走罢。”

“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穆清嘉再次心道“抱歉”,道:“时间紧迫,步兄,我们皋涂山再会。”

“嗯。有缘再会。”步琛笑叹一声。

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唯也一改之前厌烦的态度,抱剑俯身,规矩地行了一个告别礼。

“霍仙友,再会。”步琛两道浓黑的眉毛略微弯起,“我会记得,我们还欠一次决斗。”

姑媱城的百姓将永远记得那一场火,那场与五十年前屠戮生命的大火截然不同的,破灭剧毒与谎言的火。

瑶草曾经承载着他们的心愿与汗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真当是应了天海一色阁戏楼匾额那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那场火并未毁灭全部的瑶草,仍有大量瑶草通过储物灵玉,出豫州,过三危山,千里迢迢,运往九州之外,魔修盘踞的领地。

缀满秀气小黄花的草叶密密匝匝地堆叠在血池中,随着血液淌入凹陷的纹路,缓慢勾连出一个阵法。

阵法中央,躺着一具木人像。

那木人像胸口放着一枚戒指,须发俱全,眉目孤傲,栩栩如生。虽强壮健美,面容俊朗,却因着血池,充斥着诡异的气息。

随着血阵的完善,细碎的瑶草中逐渐凝聚出无形之物,向中间那具木人像汇去。

木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发肤血肉。他逐渐有了呼吸,然后在某一瞬间,蓦然睁眼。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瞳孔。

赤|裸的男人缓慢地坐起身来,白发从肩膀处滑落坠下。他胸口的木戒随之掉落,被他一把抓在手心里。

“凡魂虽不如仙魂那般优质持久,但好在数量足够多,取之不尽。”

他狠狠捏拳,烈焰燃起,木戒却未像他想象的那般碎为齑粉,仍是完整如初。

那毕竟是由返魂木的边角料制成,以蛟龙宝血与数百种天品仙药炼制,三界之中,坚不可摧。

“竟被这么一个小玩意困了这么久。”他脸颊的肌肉因怒意而起伏,将木戒摔向血池中。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边,从宽大的黑斗篷之下,露出小半苍白的下巴。

“尊者。”娄磬跪在地上,“瑶姬死了。”

赤|裸的男人还在打量自己的手臂,活动着全身肌肉,闻言没有投入太多关注:“她贪求的太多。怎么,被偃师反杀了?”

“是冥蝶剑。”娄磬道。

男人动作一停,眉宇微沉:“霍唯,杀了魔?属实?”

“是。”娄磬道。

男人不悦地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娄磬起身,将备好的衣物服侍男人穿戴。

衣襟玄黑,遮掩住男人的麦色背肌,在胸前敞露出结实的腹肌,最后收于腰下。

数缕白发垂落于后腰间,与玄服背后的白色纹印相互纠缠,宛若烈焰。

“传薛紫衣来。”男人道。

娄磬退下后不久,再度归来时,双手捧着一粒黑砂,举向白发男人。

那黑砂在苍白的手心中格外显眼,仿佛是一颗不断旋转的漩涡,时大时小,仿佛有生命地呼吸着。

“昊焱尊者。”黑砂中传出一名女子的声音。

她嗓音清澈动人,然而语气冰冷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被唤作昊焱尊者的白发男人,本名为都元。他背着身问道:“咒术准备得如何?”

“随时可以开始。”薛紫衣道。

都元转过身来,长叹一口气,看着黑砂,道:“这么多年,紫衣还不肯叫一声师傅么?”

黑砂死寂。

都元见此,面容重新冷肃起来。

“咒术结束后,本尊从前夺走的东西,会重新还给你。只要你用这双来之不易的眼睛,看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居高临下道,“否则,没有用的东西,本尊会再次夺走。”

“但这次,不再会只是你的眼睛了。”他道。

出人意表的是,这次薛紫衣做出了应答。

“是。”她淡漠道,“我早已‘看清’了。”

都元紧盯她许久,才道:“最好如此。到时候若冥蝶剑找上门来,本尊不想看到你对他心慈手软。”

一簇微弱的紫色火焰从黑砂中弹出,灼灼闪烁。

“他早就不是我的师傅了。”薛紫衣道。

都元哼笑一声,阔立于血池中央。

“沉寂这么久,三界早已蝼蚁横行了罢。”他道,“也该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记起本尊的威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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