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并未直接展示它其中的奥秘,棺中只有一面莹蓝的屏障,连通着另一个残破的世界。
穆清嘉牵住霍唯的手,才觉得心安了些。
“一起。”霍唯道。
穆清嘉点头,二人一同跃入屏障之中。
视线被白色光芒掩盖,他们仿佛一直在半空中飘浮不定,但握在一起的手并未让他们失散。
在失去感知的过程中,穆清嘉忽然感觉,霍唯的手紧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完,才想起霍唯听不到,故而又挠了挠他的掌心表示疑问。
在他们年少时,这些用来传达消息的小动作常常在剑尊者面前用出。
“我好像碰到了一个人。”霍唯不确定道。
与此同时,穆清嘉感觉元神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就在他的身边。
那个猜测越来越真实,但他还是道:“小心。”
他的视力正在强光中逐渐恢复,却在此时,听霍唯不可置信道:“……清嘉?”
“嗯?”穆清嘉回话之后,才意识到,准确来说,师弟叫的并不是自己。
他揉了揉眼睛,视线逐渐清晰。
只见霍唯正环抱着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数十年过去,他的黑发从未停止生长,顺滑光泽,如玄黑绸衣般遮蔽了玉白的酮|体。
颈侧那道在冰原时被冥蝶剑擦过的灼伤,只留下一道浅淡的剑痕。
只一眼,穆清嘉便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身体。
雕刻他全身的霍唯,自然也不会认错。
“清嘉,他,你……”霍唯看一眼穆清嘉,又看一眼他臂弯中的男子,一时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他的手不住颤抖,仿佛在触摸一件世间最珍惜的美玉,珍惜到不知该用怎样的力道触碰它。
那具本该在五十年前的皋涂山大火中烧毁的肉|体,他花了五十年用来思念的人,竟然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我的原本身体。”穆清嘉肯定了他的想法,“元神也在里面。”
在这五十多年里,他的身体从未停止呼吸,只是失去了思想和欲|望,在这数十年间简单地生长着,活着。
“我还以为……”霍唯眼眶通红,轻抚过男子颈侧的剑伤。
从前他没有认出偃师的真实身份,全都因为他在偃师颈侧留下,又莫名消失的剑伤。
原来那道剑伤并未像穆清嘉所说的那样愈合。师兄身上没有伤,是因为他在返回皋涂山之前,换了身体。
从本体,换成了一只用了附灵术的木雕。
葬身于皋涂山大火中的,也是那具带识神和欲神的木雕。
剑修敛起双眸,极力掩去眼角的潮意,雪色睫毛因湿漉而闪着银光。穆清嘉双手握着他的手,予以安慰。
“我也没料到是这样。”他怅然道,“但曾经的我,似乎做了更保险的举措。”
其实,那年从冰原归来青丘之后的记忆,被狐仙全部抹除,穆清嘉只想起了其中的只言片语,对于自己本体未灭之事,也只是存有一丝猜测。至于其中具体过程,则一概不知。
虚空中似有风来,一只白色青瞳的小狐狸来到他们身边,道:“这是你我相互妥协之后的结果。”
“狐仙。”穆清嘉心情复杂。
曾经的大白狐已经不在,现在这只身材娇小、与穆清嘉附灵之后如出一辙的小狐狸,就是狐仙仅剩的肉|身。
“这场豪赌竟真被你赌赢了。”狐仙道,“我有一点很好奇,为何你想起了‘未来’,却没有遭受天罚?”
“天罚是有的,不过我们运气不错,天罚阴差阳错被其他人顶替了。”穆清嘉斟酌着道,“我想,天道一时半刻不会有再次动用天罚的机会,那个预言也不会发生,所以……”
“你拿元神,是为了救他罢。”狐仙直接道。
“我……”面对着长辈,穆清嘉难以撒谎,“是的。不管他是什么,我都想让他活下去。”
霍唯拧眉凝视着他,面容带着深切的忧虑。他心有疑惑已久,但顾忌着天罚,一直无法问出口。
小白狐扫过他们二人的神情,笑道:“我也从未否认过你的决定。”
穆清嘉讶然看向狐仙。
他一副呆滞又欣喜的模样,像极了很久以前山林中奔跑的那个小娃娃。狐仙心中一叹,温和道:“看来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误会。你被封印的那段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罢。”
“是的,我只记起了很小一部分。”穆清嘉的注意力还放在狐仙对师弟的态度上,有些急切道,“您方才的意思是,答应我……”
“怎么这次回来性子变急了?”狐仙笑着道,“时间还没有那么紧迫。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五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话音未落,狐仙眼眸青芒大盛,穆清嘉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诱惑力,那双狐眸如旋涡一般,将他的神魂吸入幻境之中。
缭绕于身周的烟雾逐渐散去,他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青丘山。
狐眸中的青芒散去,巨大的白狐优雅地蹲坐在穆清嘉身前,瞳孔中有丝缕怜悯。
“这就是……九州的终结?”穆清嘉首次看到了预言中的景象,捂着嘴不断干呕。
为那尸横遍野的九州,为世界尽头孤独绝望的霍唯,也为居心叵测,又无法反抗的天道。
“他的命运必须改变。”他强忍泪意道,“我应该可以做些什么……”
“你只要待在这里,活下去,一切都会解决。”狐仙淡淡道。
“不可能这么简单。”穆清嘉摇头,“在原本的命运中,魔修攻上皋涂山时,我也在那里。我本该能做出什么,或许能阻止山火发生,或许还会保护什么人……”
他抬首看向狐仙,“如果我留在这里——龟缩此地,那些人的命运也会受到影响。”
“这是最稳妥的方法。”狐仙几乎是漠然道,“难道那几个人的命运,比三界存亡和凡间万亿条生命更为重要么?”
穆清嘉哑口无言。
“你该学会抉择‘舍’与‘得’。”狐仙肃穆道,“没有舍弃,就无法获得任何东西。尤其当我们的‘敌人’是天道的时候。”
穆清嘉痛苦地抱紧双臂,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坚持站在狐仙对面。
半晌,他才辩驳道:“如果我一直不回山,师弟一定不会放心,或许会到处找我。万一遇上攻入九州的魔修,战败的话……”
说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了狐仙青色的眼眸。那双眼眸几乎是带着冰冷,让他霎时全明白过来。
“你本来就希望阿唯死。”他颤声道,“也是,一个可能毁灭三界的威胁,怎么会不想让他消失……?”
穆清嘉唇瓣颤抖,无意识地运起灵气,第一次对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长者生起了敌意,随时准备反抗逃走。
狐仙沉默地注视着他。
“是的,我想杀他,但那已经过去了。”她承认,“在七年前你带他来这里的那个雨夜。”
穆清嘉一怔。
七年前——那是师弟及冠之时,他们一同回到自己的家乡,想拜访狐仙。然而过了数日,师弟都没见到狐仙,只得在师尊规定的时间内遗憾离开。
那个时候,他们在狐仙祠……
“也在那时,我改变了主意。”狐仙道。
闻言,穆清嘉脸色爆红。
他怎么会忘记,第一晚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以为狐仙在木塔里睡觉,没想到她观摩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
“不不不,那是个意外,我、我们……”穆清嘉面红耳赤,紧接着,便是一阵后怕。
他一边冒冷汗一边想,恐怕在那个雷雨之夜,他们浑然忘我之时,狐仙已经起过无数次杀心,他们却毫无所觉。
他冷静下来,试图说理:“不关那晚的事。即便不出于私情,惩罚一个还未酿成恶果的人,也是全然不合道理的。”
身为妖族,狐仙实际上对于人类羞耻于交|配的心理很不理解,但她还是尊重了穆清嘉的心情,道:“如果你在意的是狐仙祠里的那晚,那么我没有深入观察,请你放心。”
什么叫没有深入观察?穆清嘉都不敢直视狐仙了。
“真正打消我的杀意的,是他向我许愿的时候。”狐仙接着道。
“……许愿啊。”穆清嘉回想起来,不自觉地露出暖融融的微笑。
俊美的剑修虔诚地在神像前许下心愿,誓要在生命的尽头与他归隐于家乡,死后同葬,依旧常伴。
后来穆清嘉总觉得奇异,那时师弟明明初入仙途,拥有无限的大好未来,却向他率先承诺了死亡。
与其说是许愿,不如说是一辈子的承诺。
“生同衾死同穴,那是人类夫妻的说法。”狐仙慈爱道,“我的孩儿,也找到了值得交付一生的人。”
穆清嘉却回忆起了剔除灵根后性情大变的霍唯,目光黯然,敛眸笑了笑。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狐仙道,“而选择放过霍唯,会把我们推向一条更为崎岖的路。”
穆清嘉收敛感情,整理好思绪,道:“不如说,我们迟早会走上这条路。躲过这一次的仙魔争战,即便我和阿唯这辈子都平安无事,天道也不会放弃摧毁生死树的想法,厄运总会降临在未来。”
狐仙默认了他的想法。
穆清嘉思索片刻,忽道:“我有一个方法,既能保我不死,又能回皋涂山的方法。”
“说来一听。”狐仙道。
“我可以制造一具我自己的分|身,分|身按照原定命运前往皋涂山,本体则留在这里,不受威胁。”穆清嘉道。
狐仙道:“若我记得不错,你的附灵术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限定,是用于模仿他物。”穆清嘉解释道,“而‘模仿’我自己时,身体与魂魄完全契合,我虽然没有试过极限,但理应维持数年都不在话下。”
“这样一来,若分|身死去,识神和欲神会主动寻找作为主魂的元神,有你的帮助,它们会回归本体,我就能重新‘复活’。”
狐仙沉默片刻,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中的风险?皋涂山与此地相隔何止千里,若你的二魂无法跋涉如此之远的距离,若到时候我出了什么意外,无暇助你回魂──任何一环出了差错,都可能对你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她顿了顿,“不只是此世,更是来生。”
穆清嘉也知道这个想法太过理想化,垂眸道:“即便是最差的考量,我的身体也不会死。”
也仅仅是不会死罢了。
只有元神的肉|体,无知无觉,不会动也没有意识,有的只是呼吸和血液的流淌。甚至元神羁留于此,永远不入轮回。
他几乎残忍地想,如此一来,也算给阿唯留个念想。
“即便如此,也比其他结局好上太多。”他露出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微笑,“以我的轮回作赌,这场与天道的弈棋,我们绝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