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卿正一正官帽,又捋一捋公服,将拭汗的手帕揣回袖中,这才拾级而上,走到月华阁门口。
恰好王内侍从里面出来,吩咐了小内侍几句话,见他来了,便含笑上前问了声好。
宗正卿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架子了,连忙回了半礼,又问:“王内侍,皇爷这会儿…”
王内侍素来是个爽快人,便道:“才刚叫太医院的叶御医跪安了,大人这时候觐见,皇爷倒是有空。”
宗正卿听明白了,越发有些忐忑,可半个月的期限已经到了,他再不来主动回禀,等着皇爷来向他问询,只会更难交差。
他勉强笑着向王内侍道:“多谢内侍。还烦请代我通传一声。”
王内侍点点头,复又进去了。
皇帝正为皇后心疾之事烦躁:太医院里尽是一群滥竽充数的庸才,西洋人已经想出来的东西,让他们按图索骥都做不到。若是真要不远万里去将那洋医士请来,未免太抬举了他,于国威有损,若是不请,皇后总这样时不时心悸胸闷的,亦不是长久之计。
何况前朝政事更须他时刻挂心着,金城千里,也难保四境之内都风调雨顺,譬如沛州一连干旱数月,今年庄稼歉收必是意料之中,赈灾粮要备下,检视官员也要定下……
偏偏宗正卿此时求见,皇帝方才想起,老八的事儿,也该有个下文了。
当初八王刚被关进宗正寺,次日小朝会上,礼部侍郎魏让——即先帝良妃一母胞兄、八王的亲舅舅便出来求皇帝恩德:却不是为外甥说情,而是为自家老父中风之症,恳请皇帝派一位御医到府中诊治。
皇帝便道:“老魏卿原是朝廷栋梁、国之重臣,请御医过府并不僭越,卿又何须特意再问朕呢?”
魏侍郎郑重再拜:“凡‘御’字,莫非天子所止。天子仁德,惠及臣属之身,臣子却不敢得意忘形,不守章纪,不尊王法。”
皇帝自然知道,魏家摆出如此谨小慎微的作派,无疑是在向自己表忠心。这也难怪:按说妃嫔外家只可.荣养,不可再任实职,但先帝原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当初良妃正得宠,求了先皇,兼之魏家父子也确算良臣,最终竟没有免了他们的职务。
皇帝登基后,虽有心重正纲纪,但也不急于一时——毕竟对于先帝,他依旧是敬重的,若是一掌权便将皇考从前的决策全盘推翻,他不怕史官如何写他,却要在意他们如何写先帝。
于是皇帝只笑了一声:“那就如卿所言。”
“传罢。”皇帝略皱着眉头,用茶盖儿撇开了杯中的浮沫,饮了一口。
“微臣见过皇爷。”宗正卿进来忙不迭地跪拜下去,行了礼,而后却不敢轻易开口了。
“老八如何了?”皇帝没工夫跟他耗着,径直问道。
“回皇爷,”宗正卿斟酌着措辞,“瑞王殿下自贲临以来,虽因住处简寒、衣食粗陋,偶有微词,但大体而言,尚能体谅微臣们的艰难,不曾怪罪……”
“不曾怪罪?”皇帝脸色不变,目光却微微冷下来:“朕是让他闭门反省的,不是叫他摆皇亲龙裔的架子的——你们这样忌惮他的身份,那就给他降爵罢。”
宗正卿吓得连连告罪不已,心里却并不以为意:从前的宗正卿都是由宗室担任,自先帝以来,方才启用外姓臣子,他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不拿八王树威,将来如何平服一众矜贵的宗室呢?
“降瑞亲王彣为静礼郡王,仍由宗正寺教管。”圣意既定,在场诸人岂有胆敢说情的?唯有司礼监太监连忙铺纸动笔,拟旨抄出。
“另着翰林院侍讲学士汪一粟每日为静礼郡王讲课,讲《荀子》修身篇、不苟篇、臣道篇、礼论篇。这些都是皇子们自小便学过的道理,朕如今且看看他能不能温故而知新——此事等中秋节过完后再看。”
“这么做,不是太狠心了么?”莲姑早收起了月琴,一心陪着杨太后说话:“娘娘您想,八王殿下从小就是个率真单纯的性子,即便偶有莽撞之处,也绝不是存心的。这一回不过是多喝了几杯,一时贪玩没顾上宫禁,怎么就惹得皇爷这般大动肝火,连个辩解申冤的机会都不肯给呢?”
杨太后压住了唇边的一丝冷嘲,只是皱眉道:“皇帝么,一向是隆礼重法的。你们底下人不仔细揣摩着,倒来说这些话。连魏侍郎都三缄其口,我又哪有那个能耐,去皇帝跟前替老八讨饶…”
莲姑听她此话很带着几分言不由衷的意味,分明也是对皇帝有所不满的,却犹不肯松口与己方结盟。
看来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莲姑筹算片刻,叹气道:“人人都知阖宫上下,只有皇后娘娘说话,皇爷还听得进去两句,原不该拿这烦心事儿来扰您的清净。不过,皇后与皇爷夫妻本是一体,凡事无不以圣意为先——比方说,上一回的圈地案…”
“放肆!”杨太后沉了脸,语气冰冷:“此案已有圣裁,看来你是对圣断犹有不服?来人,送她去大理寺登天鼓前,击鼓申冤。”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莲姑一面磕头求饶不已,一面却知道自己已然说中了杨太后的痛处,该把甜枣儿摆出来了:
“奴婢知道娘娘没法干预政事,不敢以此劳烦。但皇爷派给八王殿下讲课的侍讲学士汪一粟,正是老魏大人从前的学生……”
莲姑知道,这才是杨太后在乎的。她已然身为皇太后,比起事事仰皇帝鼻息,自然是在朝中有为她进言的人更好。
想到此处,莲姑心中难免有些自得,她猜量的不算全然不对,只是杨太后沉默一时,仍旧不打算轻易放过她:自己肯同莲姑这等东西虚与委蛇,是为了摸清八王埋在内宫的势力网究竟有多大,可不能叫她忘了形,以为自己同她一样是颗棋子。
就算是佯装,她也至少要和她背后最大的主子平起平坐。
“息怒?”等莲姑的前额已经磕得高高肿起来了,杨太后复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竟不知道,我为何发怒了?”
她的嗓音素来细细软软的,无论说什么,听着都像是小女孩儿的娇嗔罢了,可直到此刻,莲姑才意识到,这位过分年轻的皇太后,并不是她可以随意轻慢的,至少表面上,仍旧她是主子,自己是奴才。
每每莲姑来时,杨太后便将屋中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了,尤其是付、席二位嬷嬷,两人坐在临窗的桌前说话,既不惹人猜疑,又不怕人偷听。
适才听见里面叫人,两个宫女才连忙进门来,此时莲姑忙对着二人赔笑揖手,又道:“奴婢蠢笨,没能明白娘娘要如何改这唱本,劳二位姑娘白跑一趟。”
两个宫女见杨太后无话,又对视一眼,便又告退下去。
杨太后这才道:“起来罢。”不等莲姑说好话,便又道:“你既是改唱本,我倒想起来,你和灵姑两个又要弹又要唱,好不忙手忙脚的,不如把伴奏的活儿分给别人。”
她这样说,莲姑也不好着急把话头引回正事儿上来,只得也顺着道:“司乐司里与奴婢相好的有一个弹月琴的,一个弹琵琶的,明日带她二人一并过来,娘娘瞧瞧如此可行么?”
“明日下午再来罢。”杨太后想了想:“早上我不得空。”
上午她得去瞧瞧皇后。
到了凤仪宫,方才知道皇后不在,宫女笑盈盈地说,皇后娘娘同贤妃娘娘往松风水月亭去了。
杨太后不禁略微皱眉:“那地方虽清幽,如今入了秋,却难免太寒浸浸的了。皇后身体可是才好些。”说罢复又上了辇轿,令人往松风水月亭去。
才见亭翼,未到亭前,便听见琴声铮铮淙,如泉鸣松吟,可惜时有凉飔扰乱,并不连贯,想来只是抚琴人信手为之。
又有一女子道:“…进幸过的宫女,不知多少连美人、贵人都没捞着。如今倒好,一来便是个‘德嫔’,岂不是把将来的‘德妃’名位都打算好了?”
这一番话,立即将仙宫拉回了凡世,杨太后垂眸,听出这正是贤妃的声音。
她下了辇,亭外侍立的宫人们连忙跪拜行礼,皇后亦住了琴音,起身领着贤妃一块儿迎出来。
皇后不知方才贤妃那些话,杨太后听见了多少,有心替她掩过去,行过礼后便上前含笑拉住杨太后,道:“秋高气爽的,本想请太后一同出来散散,又不知你那出新戏排成了没有。”
“什么新戏,不过还是陈词滥调罢了。”杨太后在琴案前坐下,随手拨弄着丝弦:“倒是头面衣装上,我确实花了些心思,两个女先儿模样也标致,有工夫时尚可以请大伙儿一块儿瞧瞧。”
贤妃听她弹奏的恰是皇后方才编的曲子,便凑趣道:“了不得,两位娘娘都是琴中国手,可叫我们这些南郭处士怎么活?”
杨太后素来甚少与她交谈,听了这话,也只淡淡道:“琴棋书画,宫中女子大概都没有一窍不通的,我虽样样都会些,却样样都不精,比不上贤妃的棋艺过人。”
“妾身如今也很少专研棋谱了。”贤妃用手帕掩着嘴,半真半假道:“毕竟无人对弈切磋,时日长了,也不知道退步了没有。”她眼眸一亮,似是才想起来:“是了,还没向太后娘娘道喜呢,天和宫出了个德嫔,想来得过太后点拨,必定亦是冰雪聪明、锦心绣肠,往后这宫里面啊,就更加热闹了。”
“贤妃。”皇后不意她在杨太后面前仍旧如此,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责备。
“贤妃这话,哪像是一个‘贤妃’该说的呢?”杨太后面上笑意不减,仿佛仍是家常说笑一般,可出口的话却毫不留情:“皇帝纳新,你私下里口出怨言,嫉妒不贤在先,顶撞污蔑我这个长辈在后,你皇后娘娘心善念旧,屡屡宽宥你在她面前的言行不逊,你却不懂适可而止,变本加厉地犯到我跟前来,我若罚你,是越俎代庖,伤了皇后的脸面,若不罚你,又显得她御下无方,更是辜负了她的苦心——你且想想,她如何待你?你又如何待她?”
皇后不料她竟有这一番话,一时感慨万千:即便是皇帝,也终究不能以女子的眼,去看待宫中女子之间的彼此戒备与彼此依靠。
而她竟然明白。
皇后知晓,在许多人眼里,她也好,杨太后也好,她们的人生已经太过顺遂,相比如今的小妾妃们,相比先皇的良妃、余才人们,得以披拂上象征后位的九凤纹,于她们而言似乎是轻而易举。
但是,仍旧为凡夫俗子,岂能不知人间的求不得与意难平。
“好了,”她对跪地请罪的贤妃道,“我也不罚你抄宫规,也不罚你抄女四书,你记着太后今日的话,回去若能想明白了,比抄什么都有益。”
“是。”贤妃一张脸臊得通红,答应了一声,又再度行礼下去:“多谢太后娘娘教诲,多谢皇后娘娘宽宥。”这才告退离去。
“娘娘!娘娘!”跟着贤妃的宫女佩儿知她心性,早暗中支了人去传可以放下帷障的辇车来,此刻果见贤妃羞愤不已,连忙上前为她打扇子,一面劝道:“娘娘别生气…”
“我哪敢生气?”贤妃冷笑道:“皇后娘娘与我打在王府里起,是多少年的情分了,更不要说如今她是皇后,我是妾妃,她若恕我,是她仁厚,她若罚我,我也不敢有二话,总归是一家子——换作旁人,我却不服!”
“娘娘您小声些。”佩儿怯怯地道:“这话再不能让皇后娘娘听见了。那一位,毕竟占着长辈的名分,连皇爷都不好和她计较,何况,如今又有了德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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