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又坐在御案前沉吟,这一回可算没有拔兰草了。
诸位大人们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看来那位德不配位的同僚已经被清算利落了。
这天下太平的年月呀,饱学之士们难免偶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怅然。就说内阁这些个文曲星、老大人们罢,眼看着英吉利使团已然返航,两国往来的过程中虽有些波折,但就大势而言,依旧是一片欣欣向荣,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力谏死谏的。
眼下最能拿出来的一件大事,竟是静礼郡王娶亲事宜。
当然不是说皇爷亲自指的那位胡姑娘有哪点儿不好,这岔子嘛,是出在了八王殿下身上。
上回皇爷才命司天监择好了良辰吉日,六部有司也井然有序地筹备着,偏偏这时候,八王殿下数次偷偷往京郊皇庄去,私会被休弃的前任王妃的事儿,被抖出来了。
谁干的缺德事儿啊?人人心里都多少犯嘀咕,有猜是受八王践踏过的朝臣——这可数不胜数,有猜是后院女人们斗法,还有做和事佬的:既然二人是十世里的冤家,合不得也分不开,不若就容八王养个外室,只当是成人之美么!
这些闲言碎语,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拿到皇帝面前来说,可皇帝他自有耳听八方的办法。
瞧瞧,这些个每日里动辄就对着自己声泪俱下、诚惶诚恐的家伙,对着八王、对着一切宗室,乃至一切只比他高一阶半品的上司,也都是忙不迭地行礼让道、恭敬拜别,可是他们没一个是打心眼儿里敬服你的。
老八不争气,便沦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柄,那么他呢?
而他权倾天下,来日若做出些指鹿为马的事,他们也是这般明恭暗讥么?
他可以什么也不怕,甚至拉两个人出来杀鸡儆猴,那她呢?
放鹰的那个下午,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她的心,又仿佛失去了更多。
他头一回觉得,当皇帝是件甚无意趣的差事儿。
兀自摇摇头,眼前还有须得他处理的事——银杏院里住着的一十二个秀女,胡氏配给了八王,四王家的两个儿子也到了可以许婚的年纪,各给指了一个王妃两个侧妃,到底还剩下五个人名分未定,且先三茶六饭的养着罢。
三年一选秀,往后挑进宫来的,除了指给宗室臣子婚配以外,索性都充作宫人女官省事,独独就是今年这几个到御前被相看过的,实在不好待。
便是那些一进来就径直做宫人女官的,往后一没有晋升之路,二没有出宫之日,年久日深,亦难保不是毫毛斧柯。
他是当真伤脑筋了,平白无故的,何必为这些琐碎小事费心神?一万桩朝事也没有这样棘手。
是她说,宫人内侍也是人。又是她说,自己是天底下头一等会拈酸吃醋的。
皇帝琢磨了一会儿,等出了月华阁,便向王内侍道:“你去凤仪宫瞧瞧皇后在做什么,中午朕过去陪她用饭。”
自清明祭扫皇陵回来后,皇帝有四五日没与皇后见面了,此时算起来,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补偿的意思,又叫王内侍问问皇后想吃些什么。
王内侍领命前去传话。皇后闻言便含笑道:“可有豌豆头、茭儿菜来炒个嫩腐皮丝?我今日吃素,倒可请皇爷来尝个野意儿”。
宫里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都寻常,倒是这种一晃过了时令就没有的菜不怎么做,怕主子们倘或寒冬腊月的又想起来,再弄也不是当初的滋味儿了。
皇帝自是答允前往。见了皇后,亲切之余又难免有两分亏欠,温和地扶她起身,打量着她道:“今儿气色好,这粉桃颜色的衣裳也衬你。”
皇后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新敷的杏花珍珠粉细腻润泽,配着云髻花钗,说是双十年华也可以。笑着挽了皇帝进去,道一声:“多谢六郎夸赞。”
帝后是敌体,论礼法,原只有他俩才可同席同寝。二人一块儿落了座,侍膳内侍暗中打了个手势,宫人们便鱼贯而入,将预备下的菜肴依次敬上桌来,方才由大宫女善儿服侍帝后用餐。
皇帝一瞧,桌上的煨酥笋、瓤荸荠饼、豌豆头炒嫩腐皮丝,皆是自己爱吃的,这顿素斋说是凭皇后的心意,实则仍旧是依着他的口味来。
他搁下筷子,摈弃诸多芜杂念头,先同皇后商量正事:“这些鲜菜,是皇庄上送来的?”
皇后点头道:“清晨才送进宫的,一同收的还有一筐早樱桃。方美人害口,我想,等六郎尝过了,送些到清怡阁去。”
皇帝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接着道:“皇庄倒是个好去处…朕想着,宫里面有许多老人,打小进来,任劳任怨地服侍了大半辈子,如今年事渐高,不若准许她们出宫颐养天年,皇庄无疑是个清闲自在的安逸所在。”
皇后不意他如今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究竟是缘何而起,但终究是件天大的恩德,欣然道:“六郎英明仁慈。这太好了!”
心中雀跃过了,又要冷静下来,计划周全:“这些老嬷嬷们入宫的年纪各不相同,是按当差的年头来算呢,还是到了岁数便放出去呢?京畿之内的皇庄加在一起,总共万余顷,再算上直隶的,也就是三万余顷,如今倒安置得下,往后人数越来越多,又该如何管理呢?”
皇帝按住她的手,道:“这些都还要从长计议,我不过先把这个打算告诉给你。”又嘱咐道:“你也别劳心,放出懿旨让她们感念你的好就是了,凡事只管交给六尚的人去做。”
皇后抿嘴一笑,答应下来。又道:“既说起来,我还要向六郎讨个主意——银杏院的那五个姑娘,六郎准备如何册封她们呢?”
皇帝一怔,顿了片刻才道:“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冷眼瞧瞧,她们都各擅长些什么,分到各司里做女官罢,左右六尚又将要忙碌起来了,人手上不可短缺。”
皇后讶异道:“这是为何?可是她们年纪小不懂事,冒犯了六郎?倘若如此,该教便教,该罚便罚,也轮不到让她们做女官去啊。”
皇帝皱着眉略微摇头:“这倒没有。朕并未再见着她们。”
皇后担忧的神色这才稍稍舒展:“那又是她们哪儿还不足为嫔御呢?我看着叫冬小满的那妮儿颇讨喜,又娇憨又爽利的,连她也不能入六郎的眼么?”
皇帝闻言不知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终归是忍不住问道:“阿卿,你这样尽心竭力地为我照料那些妾室庶子,心里头可曾觉得为难么?”
皇后愣住了,数日不见,皇帝今儿的几句话处处透着不同寻常,却直直地问进了她的内心深处。
她低头思索了一时,方才道:“为难其实没有什么为难的,历朝历代的女子,上至天子妇,下至商贾妻,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我已经有幸身处这样的位置,岂不比居于妾室之位的姐妹们蒙受福泽太多?难道还要贪心不足么?”
皇帝听罢,咂摸片刻,仍旧是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正当二人相对无话时,门外宫人来禀,德嫔代方美人前来谢皇后娘娘的赏了。
皇后还未开口叫传进来,皇帝便不悦道:“是方美人仗着身孕拿乔做大,还是她想越俎代庖?叫她不必谢恩,回去安生待着。”
德嫔自承宠以来,何曾受过这样不留情面的训斥?即便她知道皇帝是个霸王性子,自己每常凭着心思计谋,也能与他互不相让——如今才醒悟,这一切不过是他心情尚佳时,懒得戳破的幻象,实际上,他的冷酷无情,始终不曾变过。
她撇开了婵儿的搀扶,在王内侍默不作声的低眉顺眼里,缓缓站起身来,抚顺了衣角,不卑不亢地退出了凤仪宫。
这是皇帝近些日子以来,唯一踏足过的内苑宫殿。如她、如怀着身孕的方美人,都许久不曾得见天颜。
更别说失宠已久的贤妃,和注定步其后尘的惠妃。
她模糊地捕捉到了一种可能,但她暂时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因为不论这个惊世骇俗的猜想是否为真,唯一不受其影响的,只有皇后。
唯独凤位不会动摇。
她回了清怡阁,让宫人把小篓樱桃给方美人送去。
婵儿忿忿不平道:“皇后娘娘也太偏心了,方美人有孕,住在咱们这儿,不是娘娘日日劳心关照着么?一点子鲜果儿,竟没有娘娘的份儿。”
德嫔嗤笑一声:“你眼皮子也太浅了。这点吃食待遇有什么可真的?她怀着龙裔,正应当千尊万贵,可不要委屈了腹中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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