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回的晚,回去的时候钟续早就酣然入梦了,幸而没有被诘问。为了不让钟续看见他脸色的伤痕嘲笑他,苏夜起了个大早赶去了天璇长老的戒律堂。
上赶着去领罚,也是没谁了。
这次实在是逃不掉了,苏夜来不及反应,便被推入,砰地一声,石门关上。
他哀嚎几声,恳求能否换个惩罚方式,可惜隔着厚厚的石门外面听不见。
在常人眼中,可能关禁闭是最轻的惩罚了,正如那戒律堂的弟子所说,不过是睡个三日便被放出来了。
可是对于苏夜而言简直就是折磨!
室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他感觉到自己手心脚心已经在出汗了,呼吸也有些急促,过于寂静的环境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快于平时速度的好几倍在砰砰作响。
他知道自己这样只会越来越严重,他想告诉自己不必过于紧张的,这里很安全,以前的那些人都不可能再伤害到自己了,可是他脑中仅剩的理智也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他没办法抵抗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
冷汗越流越多,呼吸越来越急促,苏夜匍匐在地,蜷缩在门口的角落。
“娘,我不想进去,我害怕,里面好黑,好挤。”
“蠢东西……由不得你,不进去?你是想死吗?”
……
“娘,求求你,我不要进去,我不要我不要……”
“不要怕,别说话,别发出声音。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等到他们都走了你拿着这封信和这块玉玦去江南钟家。要听话……”
那是幼时叛逆的苏夜第一次“听话”,这次“听话”,他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真好!
再也没有人骂他了……
真好!
再也没有人抓着他的手腕放血了……
真好!
再也没有人把他关进柜子里了……
苏夜倏然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冷汗,瞧着那不起眼的筷子缝隙,透着微弱的光,却不至于能照亮室内。苏夜匍匐着爬向那个缝隙,渴望哪怕一丝一点的光线。
可是,他根本够不着,就算他现在还能站直了身体,伸长了手臂也不过是徒劳。他的背紧紧贴在石壁上,借着突起的沟壑剐蹭着背上昨夜鞭笞的伤口。
疼痛感唤回了些许理智。
他不能沉沦梦中,如果在这个地方进入梦中……
那他,
还醒的过来吗?
苏夜颤抖着握住了手腕上的冰绦,想着能否从里面找到些照明之物。可他试了很多次,发现冰绦仿佛不听他的诏令,还是一件灵器吗?竟无丝毫反应。若不是他手触碰着手链,感受着它的存在,他定会以为冰绦不过是一场梦。
师尊……也是一场梦。
梦醒了
就什么都没了。
他确确实实已经分不清此刻在涿光山经历的一切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还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还是逃荒的路上;如果可以,他希望曾经经历的一切才是一场梦,他也是个如钟续一般的世家公子哥,无忧无虑,或者只是个普通农户家中的小儿子也好,白天辛勤耕作换来夜间的酣甜美梦。
苏夜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三天到底有多长,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夜晚?
他呼吸从急促到衰弱,冷汗直流,心口有一阵没一阵敷衍地跳着,他想抬手摸摸心口,是不是真实地活着,这里是不是梦里,梦醒了就好了吗?
手指接触心口位置时蓦然触到了一片冰凉,他颤抖着掏出了怀中的东西,触感是玉……这是…………一枚银丝盘玉扣!
他想起来了!
这枚玉扣是他买了要送给师尊的。
可是……
他还没来得及送出手,就已经被关起来了。
白若一,你到底想要怎样?
打也打了,关也关了,还封印了冰绦……
苏夜也不知道该怪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他实在是脑子乱的很,不知道该怨怼谁?那些对自己拳脚相加的人吗?还是那个叫苏司情的女人?还是……师尊?
师尊?
自己为何要怨他?
苏夜实在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脑子糊涂了,便由着脑子乱想了。他只凭本能地攥着那枚玉扣,后背使劲地在石壁上剐蹭,以此换回些理智。
…………
苏夜再也支撑不住了,脑中意识瞬间断篇,人也砰地一声轰然倒地。
不知过去了多久,羽睫轻颤,眼眸微睁,苏夜才悠悠转醒。
昏沉沉的视野里映出了寝室屋顶,不是他熟悉的……
他微一动身便感觉到浑身骨骼都细密地抖了起来,背后随着刚刚那一动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手触及身体,发现身上横七竖八地缠着厚实的纱布,包扎和打结都略显地笨拙。
背上真实的疼痛和纱布上渗出的屡屡鲜血让苏夜真实地感受到之前被关小黑屋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噩梦未醒。那竹条抽不出这样的伤口,那是他自己为了抑制恐惧活生生在宛如石刀的墙壁上蹭出来的。
回想起来依旧是灵魂觳觫,浑身颤栗。
良久,苏夜才松了口气。
背上的疼提醒着他如今很真实地躺在床上而不是小黑屋的梦里,那三日总算是熬过去了,只是……
这里到底是何处?
到底是谁接自己出来?
还有这上过药,包扎好的伤口……
正想着是谁,便听见一声推门而入。
“醒了?”
那人走近了,苏夜才看清,一袭白裳,墨发如缎直垂膝踝,神情冷淡,端着一碗热腾腾冒着烟的不知何物走来,是白若一!他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有些怨怼和滞怒,但————怨什么?苏夜不知。
内心挣扎一番,终低眉垂目,作出小动物般可怜呜咽道:“……师尊。”
白若一兀自坐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也不看他,只盯着那腾腾热气道:“我那日罚你,你终究是怨恨了……我琢磨着罚你时竹枝也未加灵力,怎地能伤成这样?”
“…………”
苏夜未发一言,脑子到现在都是懵的,他根本不清楚白若一知道了多少他的事情,也不知自己睡了几日了。
白若一:“除了这几日新添的,你那身上的旧伤也未好好处理过……”
旧伤?!
苏夜如遭雷击,伤口是师尊包扎的,那他必然看见了自己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其实早在那日寒潭之中,师尊便已经看见了……恐怕师尊早在那日就已经起疑了!
他会问什么?问自己为何添的那些伤口?问自己是不是穷凶极恶之辈?
那些伤口那么难看,师尊都看见了?
苏夜不禁汗毛倒竖,压低嗓音试探道:“师尊想问什么?”
等了良久,白若一并未发言。
苏夜嗫嚅不语,瞧瞧掀起眼帘偷瞄白若一,却见他正端着那冒着热气的木碗走到了自己床榻边,苏夜整个人不敢动弹、摈住呼吸。
“再不喝,药该凉了。”
“…………师尊。”
木碗递到手中,那腾腾热气熏地眼睫微润,指尖温暖,但嗅着那苦涩药气,胃里一阵翻涌。这么多年来他吃的苦很多,舌尖却尝不得半点苦涩。
但在白若一面前,苏夜不敢表现出半点推脱之意,他是怕白若一的,从骨子里冒出的森森惧意,仿佛与生俱来的恐惧。
就像耗子和猫永远是天敌,一个沐浴着阳光睡在温暖的猫窝里,威风凛凛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一个永远只能瑟缩在阴暗的角落,只有在夜间寂静时分才敢出来偷盗些口粮勉强度日。
苏夜天生就是那见不得光的硕鼠,后来他被猫逮怕了,长出了一身的利刺,这下便再也没有哪只猫会咬断他脖子了。
他不敢表现出半点不适,垂下的碎发挡住了他面上的表情,咬牙一口灌下了那苦涩的汤药。
苦涩在口腔泛滥,通过鼻腔咽喉直冲脑门!
白若一叹息道:“我寻了些法子,这些汤剂调养着,假以时日你那沉疴痼疾便也好了。”
师尊没有询问他那些旧伤是怎么来的,或是早就知晓,或是不屑知晓。如今的苏夜也不知该是认定前者还是后者,只能暗生侥幸,期望此事翻篇。
白若一:“还有一事。”
苏夜:“???!!!”
白若一低沉道:“凝气已成,何故瞒我?”
“师尊,我不是有意的,我…………”
“醒了就早些滚回去吧。”
白若一居然一拂衣袖转身就走,并不打算听苏夜的解释。
生气了?
苏夜明白了过来,此处是师尊所居的云栖竹径的一处偏殿——倦云殿,师尊就寝的是栖云殿,那也就是说,自己被师尊留宿了好几日了?
这下……要怎么和钟续解释?
才能让他不知道自己受罚这件事?
但转念一想,师尊责怪自己凝气已成却未汇报这件事情,他也很纳闷。众人都道苏夜是个毫无根基愚笨至极的蠢材,而实际上他若是真的开始修行,速度远超旁人。
不过才来了几日,他就已凝气而成。
凝气是将天地灵气吸纳进人体的四肢百骸,充盈灵脉,是修仙弟子要迈的第一道门槛,凝气成了便也是打开了修仙的大门,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成功凝气。
若放在千百年前,修仙是不必凝气的,天地灵气到处都是,随取随用。那个时候是修仙界的黄金年代,天资不错的几乎都能飞升成仙。
这片大陆在天堑断裂之前人神混住,互通有无,那时候的神明都居住在昆仑之上,天堑连接着昆仑与大陆。不知是何时那天堑倏然断裂,昆仑飞离大陆,引下滔天洪水肆虐人间,据说是人类触怒了神明,这是神明降下的天罚。
那洪水据说是涴水,涤净了人间的修仙灵气,至此,修仙一途变得愈发艰难,千百年来得道飞升者寥寥无几。
这些认知是苏夜从钟续那里听闻来的,他毕竟是个没上几天学堂的人,识文断字起来颇有些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