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般的华山畿不过是神女用华胥幻境编织出来的一个没有痛苦的虚妄世界,神女的报复不过是拘着他们的魂,留在华山畿中陪着霓茶。
神女道:“如今吾在人间已然没有什么羁绊了。”
祂的神体绽放出一簇极盛的光芒,从脚尖开始一点点泯灭,化作一只只碧绿的萤虫,飞向穹顶,飞出山洞,飞去天际。
飘渺声音回荡在山洞中:“你人前世今生羁于红尘,难得善果,建木树吸收吾神息千年,或可庇佑一二……”
难得善果是什么意思?
建木树中的神明彻底消散了,祂或许已然化作这世间的风雨朝露继续庇佑着祂的子民。剩下的建木树干早已经没有了神迹,激烈震荡之下开始颤动,脚下藤蔓撤去,脚底一空,两人直直跌落……
苏夜坠地猝不及防,白绸缠绕着他的腰,他睁开眼眸,是他的师尊朝着他俯冲而来,操纵着白纻稳住他坠落的身型。
萤虫缭绕在白若一的身后,他长发翻飞,白衣飘然,神情有一丝担忧,又或许是苏夜看错了,也不知是不是刚刚见证过神祇的模样至今在脑中消散不去,他竟觉得自己的师尊此刻也似神明般耀眼。
师尊这样的人无悲无喜,极为神性。
是他不可触及的高度。
可他偏偏收了他做徒弟。
唯一的……徒弟……
他只觉得自己灵魂搅拧,一丝莫名的伤感,喉咙动了动,一声“师尊”并未唤出声来。
建木树虽高,他们跌下的速度也不慢,白若一的白纻护着苏夜,两人平稳落地,所幸苏夜并未摔倒。
他们眼见着建木树震裂了全部的树皮,变成了一株晶莹剔透的晶石树身,而后又变作了一柄无色之剑。
“小心————”白若一冲着苏夜喊道。
那剑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直愣愣地冲着苏夜飞去,苏夜大骇,下意识地闪身躲开,可那剑竟然非常执着地追着他,好似要砍死他一般。
白若一原本要出手制止,心中想到这剑吸收了神明的神性,自然是不会容忍世间一切的妖魔邪祟,他的上辈子自然不必说……今生,却也不能确保他转世之时灵魂是否涤荡涴水后净化完全。
可瞧着这建木树所化的神剑并未使出杀招,反倒是像追逐打闹的小孩。
神剑必然是被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吸引了。
但,必定不是苏夜的灵魂!
看着苏夜一边被神剑追的抱头鼠窜一边大喊着“师尊救命。”白若一竟觉得……很有趣?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别动,它没有伤你的心思。”
如果不出所料,神剑的目的应该是……
苏夜内心挣扎一番,一咬牙信了他师尊,要是被这剑给弄死了也是命该如此!
他死死地紧闭双目,等着可能会把他戳出几个窟窿的神剑反应。
无色神剑直直地冲他刺来,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还是能感觉到剑意和罡风。
如白若一所料,神剑在接近苏夜眉心时倏然停下,而后从他眉心窜出了一抹紫气,神剑贪婪吸食着。
苏夜起初是怀疑这剑会杀了他,脑中过了千遍万遍自己过往的罪孽,他亦觉得神剑有神息,神明之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罪恶。
但,他信了他师尊,他叫他别动,他便没动弹。
心中不知将往事走马观花了几个轮回,感觉到自己体内一股沉浊黏腻的滞留之气被汇聚吸出,身体一点点轻盈起来。
待再睁开眼睛,白若一正站在身边捻起他的手腕,不消片刻便神色淡然道:“本来以为要等你灵脉打通,才能让这妖气通过灵脉一点点被排出体外。如今,也算得上是你的机缘了。”
苏夜瞪大了眼睛:“师尊!你是说,我妖气被拔除了?”
他来涿光山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拔除那在江南阻妖禁制破裂后为妖所伤而感染的妖气,他本以为自己至少需要个三年五载打通灵脉,再过个三五年彻底拔除妖气,至少跟着辰巳仙尊学个十年的法术,以后在哪儿都能某个生路。
而如今……
原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在苏夜眼中却成了一件倒霉事。
苏夜看着白若一,不由得眼眶湿润,他若是有尾巴,此刻大约已经彻底耷拉下去了,他委屈地撇了撇嘴,无辜地抬头望着白若一。
“师尊,你别赶我走……”
“我何时说过要赶你走了?”
这孩子,到底在想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这委屈的眼神看得白若一心里发毛,干脆抬起手摸了摸他脑袋,袖子刚好挡住了他那目光灼灼的眼睛。
“姨父姨母说送我来涿光山是为了拔除我体内不慎染上的妖气,等到妖气除了,他们若是不让我继续修仙,我肯定会被带回江南……”苏夜越说越委屈。
白若一闻言,拧着眉心有些莫名窝火,好在平时压制有方才没表现出来。
“你是我的徒弟,自然是师者为尊,你何去何从自然是我说了算!”
苏夜心中早已三月春风、草长莺飞,他抬起头望着他的师尊,眼睛里恍惚是揉碎了的星河,灿烂又闪耀。
“师尊,你……谢谢。”
他本想说:师尊,你真好。可话到了嘴边他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道了一句谢谢。
关于“你真好”这个词,曾经的苏夜说过很多,譬如……
面对姨父给他安排的房间时:“姨父,您真好,这是我睡过最舒服的房间了!”
面对钟家给他做衣服的绣娘时:“姐姐,你手真巧,这是我穿过最好看的衣服了!”
面对钟家厨娘时:“大娘,您做饭真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了!”
他有些迷茫,到底什么才算是对他好?
他一贯以来对对方有所求才会故意表现出讨好的模样,他的好话都是基于对方给了他什么。
曾经姨父给了他一个住的地方,所以他说姨父好;曾经绣娘给了他一件干净精致又暖和的衣裳,所以他说绣娘好;曾经厨娘给他做了一碗他从未吃过的红烧肉,所以他说厨娘好。
现在,白若一给了他庇佑和保护,所以他也觉得师尊好。
他到底是不太会区分这些“好”有什么区别。
心里又有些纠结,他曾经也觉得他师尊一点都不好,没有人情味,做什么事情都严词厉色,凶巴巴的。
甚至还抽过他!好几次!
可此刻的师尊和抽他的时候的师尊有什么区别呢?
他一贯以来心思简单,非此即彼,分辨“好和不好”也是简单粗暴,如此又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纠结当中。
神剑在他眼前晃动了几下,又开始绕着他转圈,唤醒了他的深思。
他无奈委屈道:“啊!师尊,它怎么又来了?!”
“它吸收了你体内的妖气,沾了你气海中的气息,估计是想认你为主。你祭一滴心头血试试看。”
苏夜闻言,忙咬破手指,一滴血珠腾空而起。
十指连心,所谓的心头血并不是要心脏上的血,而是指尖血。如果每个和剑灵签订契约的修士都要祭出心脏的血,恐怕仙山门派因为这个原因都要死一大批修士。虽然只需要指尖的血也不容小觑,不可轻易流失,心头血内含有修士命气,和性命相连,消耗多了就是消耗自己的阳寿。
血珠融入透明的剑身,在神剑的剑柄中央稳稳落下,看样子像是被嵌入水晶的碧血玉石。
融了他的心头血,说明这神剑已经认主了!
白若一见状道:“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待你打通灵脉后,它就可以寄居在你灵脉中,随召随出。”
苏夜点头思忖,他心中此刻是兴奋的,他竟然也能拥有一把自己的武器,并且不是一般的灵器,而是一把神器!
他抚摸着透明无色,只在剑柄处点缀着一抹鲜红的神剑。看了良久道:“它刚刚涤净了我体内的妖气,又晶莹剔透的,尘埃不染。我之前看话本……不是,是看书的时候想起一个词很适合。”
“霁有雨后放晴,怒气怨气消散之意,它又浑身尘埃不染,就叫————霁尘剑!”
霁尘?!
白若一藏在袖子下的拳头紧紧攥握,眉心紧蹙。
两百多年过去了,凡间早就没有人知道当初的魔君到底叫什么名字,也没人记得那把斩杀了魔君后废了的剑叫————霁尘剑!
他到底还记得什么?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霁尘?!
苏夜笑盈盈说完这句话就发现白若一面色不对,好像对他起的这个名字一点都不满意。
可是苏夜脑子里一想起给剑起名字,就想到这两个字,也不知是从哪本话本里看到的,但就是觉得这把剑就该叫这个名字,也不知怎么就惹怒师尊了。
要不还是换个名字?
白若一忍着眉心的抽搐,敛神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我……”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啊,小心翼翼瞧着白若一的神情,然后道:“要不,还是……换一个吧……啊————”
握剑的手倏然一烫,像是触到了一个大火炉,他忙把手中的神剑抛了出去。谁料那神剑竟然在空中光芒大盛,在剑柄处自行刻上了“霁尘”二字。
完了!
这下反悔还来得及吗?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白若一:“师尊,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果然在意料之内,白若一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说,你当神器是什么?说改就能改?
白若一叹了口气道:“天意如此,算了,就这样吧。”
“那……那好吧。”
苏夜小心翼翼收起了霁尘剑,心中暗骂,这剑怎么和他一样一来就惹师尊生气!他心中又觉诧异,为何师尊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就没什么能让师尊开心的事吗?
白若一环顾四周,刚刚的建木树震动之下掉落的石块已经将进来的洞口堵的死死的,其实就算不堵,他们原路返回也未必出的去。
“师尊,我们怎么出去啊?”
白若一瞥了一眼霁尘剑,对苏夜道:“你用霁……你那剑试试,朝着那处不算太厚的石壁劈。”
“好!师尊,你稍稍避开些。”别让尘土碎石弄脏了你的衣服。
苏夜持起手中的霁尘剑,心中暗道:霁尘啊霁尘,我们第一次合作,你可要为我在师尊面前长长脸啊!
说着,他握了握紧手中的霁尘,咬了咬牙,冲着白若一指着的那处石壁猛地挥去。
静!
没有丝毫动静。
该不会是失败了吧?
这把神剑难不成也是个废柴?
然而,下一刻。
“啊————”
苏夜在惊慌和恐惧中忍不住用仅剩的理智暗骂:卧槽!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自然不是人能干得出来!也就剑能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