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融入结界的那滴血消耗殆尽,血雾浓度也愈发淡,直到周遭事物渐渐消失。
回忆的幻境终是散了。
他们还没弄清楚,上官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得如此嗜血残暴,就被迫回归现实。
丹殊双目通红,满眼血丝,他疾步走向上官卿,一把攥住衣襟,几乎是吼着、咆哮着。
“你哥哥就是个畜生!”
苏夜赶忙制止,“有话好说,不要迁怒他,他哥哥做的事他并不知道。”
此刻的上官卿几乎忘记了恐惧,只沉沦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浑身发抖,失神地念叨着:“不可能的,哥哥不会这样的,哥哥怎么可能……”
丹殊显然被上官卿无意识的话激怒了,他满目狰狞,嘶喊道:“怎么不可能?你哥哥不是个人!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他伤天害理,坏事做尽,他毁了我的师尊!毁了我的师尊啊!”
丹殊眼眸微眯,黑瞳中闪烁着异样的焰火,狠狠吸了口气,没了刚才的癫狂,看起来冷静了很多,却又有些瘆人。
他转头,怪笑着对苏夜说:“你说的对,我迁怒他有什么用呢?”
“我是来救出师尊的……”
“也是来复仇的!”
丹殊瞳孔骤缩,猛地扼住上官卿的脖子,“他毁了我师尊,我就毁了他唯一的弟弟,让他也试试这滋味如何!”
上官卿挣扎不得,喉咙被扼住,憋得满脸通红,眼瞅着快断气了。
糟了!
苏夜心中暗骂一声,甚至开始后悔带丹殊来此。
妈的,这人完全失去理智了!
无论如何,不能牵连无辜之人!
“霁尘,召来!”
霁尘剑应召而出,无色神剑仅是祭出,几乎风云变色,威力不容小觑。
苏夜手持霁尘,道:“丹殊,你清醒点!”
丹殊几乎疯魔道:“等我将此事了结,悉听尊便!”
这人根本不听劝,苏夜又不可能真的去杀他。
有些恩怨,根本就分不清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有恩便有怨,有怨也是因为曾经有恩。
苏夜还没来得及动手,突然出现一个人,身形极快,甚至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只在眼前一闪,那人便瞬间扼住丹殊的胳膊,拥有着强大的气息与恶意……
是敌非友!
那人戾气很重,丹殊凶多吉少。
苏夜手中霁尘微偏,挡了一下,解救下丹殊的胳膊,那人转身立马托住上官卿。
上官卿几乎快断气了,看见来人,哑着嗓子激动道:“哥哥!”
丹殊:“上官裴!”
上官裴身型修长,披着黛青色缎面外袍,肤色苍白,双眼透着阴鸷狡黠,那长相,同芳华的回忆幻境中一模一样,可又有些区别,察觉不出。
若说回忆幻境中的上官裴满目仇恨,那此刻他倒是显得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就连反应,也不见得有多快,甚至可以说除了行为本能之外,意识有些迟钝。
他本能地救下上官卿后,上官卿连连喊了好几声“哥哥”,他都行为木讷,仿佛被催眠了一般。
直到看见丹殊那滴祭出去的血液,被结界释放后,少的可怜的血滴回了吊坠中,上官裴才稍稍有了一点反应。
上官裴一下就认出了那枚吊坠,也辨明了那滴殷红的血液。
他松开上官卿,眼神死死地盯着吊坠。
果然,下一瞬他便冲过去要抢。
上官裴来势迅猛,丹殊虽早有防备,还是不慎被击了一掌,即使内脏震裂、口吐鲜血,他的手依旧死死地捂着胸前的吊坠。
上官裴扯着挂绳,分毫不让,“松手!”
丹殊:“……咳……你,你休想。”
上官裴目露猩红,他拽着丹殊的胳膊,反手一拧。
丹殊痛苦地闷哼出声,眉头紧皱,那只胳膊断了,控制不住了,握不住师尊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他赶在上官裴抢夺之前,将吊坠扯下,放入口中,吞吃入腹。
上官裴起先一愣,随即面色突变,难看得要命。
看着他求而不得的模样,丹殊笑了,眼尾朱红的泪痣亮得晶莹剔透。
上官裴拽着丹殊的衣襟,狠道:“吐出来!”
“……”丹殊没有回答他,只盯着他笑。
上官裴怒火渐旺,他指节泛白,咬牙狠道:“我、让、你,吐出来!”
接着,一拳挥在丹殊腹部。
丹殊吃痛闷哼,望着这个旧时友人,既陌生又熟悉。明明长相甜蜜,非要骨子里透出这么个凶悍相貌,明明的的确确算个恶人,却又故作深情。
丹殊想笑,从起先低低浅笑,到后来笑得悲凉、笑得绝望、笑得降悯、笑出了眼泪。
都是痴人,都是疯子,都太傻了!
丹殊开口道:“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要告诉我师尊在哪儿?把我的师尊还给我。”
“师尊?”
上官裴突然疑惑一声,他双目蓦然微垂,瞳孔胡乱地颤抖着,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好似隔着崇山峻岭的光阴,回溯往事一般。
但他并未回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来,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他突然想起来!
一树梨花下,红衣少年围着月白长袍的谪仙转个不停,话特别多,很聒噪。
是的!眼前这个红衣的人唤芳华“师尊”。
也就是说,他说的……是先生吗?
上官裴突然能确认了,他眼神中出现了久违的兴奋感。
他猛地捏着丹殊的肩膀,怔怔地望着丹殊,颤抖着开口道:“你一定会希望他好好活着对不对?帮帮我,把心头血给我!”
丹殊厌恶地挣脱他的手,拧眉道:“我自然希望他好好活着,你先把他还给我!”
上官裴似魔怔了一般,一直念叨着:“心头血给我,把心头血给我,帮我复活他……”
“复活?”
丹殊一愣,复活是什么意思?
丹殊迟疑良久,才开口:“你什么意思?”
同一句话,他起先只是问,后来几乎是吼。
当局者之所以迷,不过是因为沉浸在自己期望的幻想中,不愿脱离现象去看待问题,他们甚至是刻意逃避真相的。
作为旁观者的苏夜一行人,听到这里,大致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芳华的回忆,只进行到进入上官裴的梦境,而后就结束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既然上官裴提到了“复活”,能被复活的自然不会是活人。
真是讽刺,丹殊不惜吞下返还丹,逆天改命,用一生寿元换取行动如常人的几日光阴,只为了救出芳华。
可,芳华死了……
丹殊不可能接受得了。
上官裴也已经是半个疯了的人,他沉浸在妄想中,一直念叨着:“相信我,我可以的,用拜斗重生之术,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心头血给我,快把心头血给我!”
丹殊:“那不过是一个骗局!怎么可能有人会死而复生?”
他本能地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明明是理智之言,可他却觉得心头酸涩,如果师尊真的没了,那……重生术就不可以是假的!
不是不可能,而是不可以!
上官裴果然疯了,他怒道:“我说可以就可以!”
他像是在茫茫黑海中,漂浮着的一块枯木,找不到船桨也找不到方向,他努力地寻找明灯。
突然,他看见了瑟缩在角落,眼神充满恐慌和焦虑的上官卿,他兴奋地奔过去,急切地追问。
“阿弟,他们不信我,他们不知重生术,你是知晓的对不对?你快告诉他们,我可以复活先生的。”
上官卿只捂着嘴,呆楞在原地,滚烫的泪珠在眼眶打转,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上官裴面对他弟弟,一直脾气都很好,上官卿没说话,他就耐着性子慢慢问,作为兄长,简直温柔至极。
丹殊即使红了眼眶,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却还没忘记被他牵连的几人还在旁边。他眼神示意,让苏夜他们赶紧撤。
苏夜用神识传音问:“那你呢?”
丹殊:“他说的每句话我都不信,即使是……我也要亲眼看见尸首,然后,杀了上官裴,带师尊回家。”
苏夜叹气摇头,以丹殊的修为是不可能敌过上官裴的。
若不是上官裴一直处于疯癫的状态,没空搭理他们……要是打起来,他们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但是,留丹殊一个人在这里,就是让他去送死。
苏夜觉得,自己好歹还有霁尘剑加持,多少也能抵挡一二。于是他传音给钟续,让钟续先带着叶上珠先离开,说是等脱险后,城外娘娘庙见。
钟续自然是不同意的,他作为大表哥,哪有让表弟处于险境的道理。
兄弟二人争了半天,也没吵出个所以然,反倒是让上官裴察觉到。
他刚刚得到了上官卿亲口认可,重生术是真的!芳华一定可以被复活!
阴霾散去,他整个人看起来便没那么疯癫了,清醒了不少。
苏夜心中骂娘,麻烦了!
果然清醒不少的上官裴立马就注意到了几人,他斜睨一眼丹殊,道:“故人来看我,还带着几个小朋友做什么?”
丹殊:“我们两个的事情不必牵连旁人,让他们走。”
“好啊——”
上官裴话音未落,便召出一柄通身血红的灵剑,猛地朝唯一手持武器的苏夜刺去。
苏夜虽时刻防备着,却还是猝不及防,举着剑,勉强挡下几记攻击,连连退了数步。手持霁尘剑的苏夜,步履艰难,退到几乎快挨上身后的钟续和叶上珠了。
霁尘猛地靠近叶上珠,她心中一滞,没来得及避让,吓得赶紧闭眼。
神剑的威慑,天生就会对妖邪作出本能的攻击。
但是……
预想中的攻击并未降下,叶上珠胸前红光大盛,脖子上的血红勾玉漂浮而起。
那勾玉,既神性,又邪性。
是当时从华山畿回来的路上,白若一赠她的,说是助她维持人形,掩映妖息用的。很明显,勾玉在阻止靠近的霁尘察觉她的本体。
上官裴瞧见那勾玉,立马停止了攻击苏夜。
那块勾玉,看着虽然普通,但这些年一直在疯狂研究重生之术的上官裴,很确定这勾玉内血液的主人,定是一个承载魂灵极好的罐子!
上官裴转念,立马朝着叶上珠袭去。
“小心!”
钟续猛地推了一把叶上珠,两个人双双扑倒在地,转头再看,上官裴手上攥着勾玉,笑得古怪。
叶上珠着急道:“我的勾玉……”
钟续:“以后再找回来,先撤!”转头又喊了声苏夜。
苏夜瞧了眼勾玉,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他踟蹰了一瞬,对钟续说:“你们先走,我……我也有疑问,想要弄明白。”
上官裴并未给他们时间离开,他狠狠盯着叶上珠。
“这块勾玉是谁的?里面是不是你的血?你是谁?”他一边说一边朝叶上珠走过去。
钟续将叶上珠护在身后,做好了誓死护住小师妹的准备。
上官裴调动灵息,周遭的压力袭来,庞大且强悍。
无论是苏夜还是丹殊,都靠近不了分毫,在绝对的修为压制下,遑论如何去救人了。
人类修士没有七八十年的沉淀,不可能有这般强大的修为,即使是涿光山的长老,也未必会是上官裴的对手,更何况他们只是灵脉将通未通的普通弟子。
即使是神剑加持,奈何主人没有提剑的能力,神剑便如破铜烂铁,一同被压制地死死的。
距离那威压最近的钟续,已经开始站不住,跌跪在地,鼻孔和嘴角都开始渗出血迹,他眼神坚定地望着上官裴,狠狠擦去血渍。
眼见着钟续快撑不住了,一阵埙乐响起……
苏夜微愣,熟悉……很熟悉!
数月前,药园内,便是这样法器,便是这样乐曲和旋律。
不光是苏夜,钟续也愣住了,他当时在药园就是听见这曲子后才晕了过去。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站在他身后,手持陶埙、闭目吹乐的叶上珠。一波波旋律溢出,缓解了不少威压。
即使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盗取仙草一事,同叶上珠脱不了干系。
当初,苏夜不惜被罚、被审、受讯魂针之苦,就是为了帮小师妹脱罪吗?那个时候,他钟续又在哪里?他又做了什么能帮的上她的事情?
虽然钟续被家族教育成了一个知礼守礼的人,但他打心底是羡慕无所拘束之人的。他并不在意小师妹盗取敛魂草一事。
但是,上官裴一声疑惑后的笃定,让钟续的心凉下了半截。
口腔腥甜,耳道嗡鸣……
上官裴:“你是妖!”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