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封印在神魔井那具躯体中的五阴炽盛之毒的一缕魔息,感应了苏夜灵魂的位置,窜入天澜城的禁地,钻进苏夜的心脏。
五阴炽盛毒,能增强修士的修为,与此同时最擅操控人心,触发人心底深处的欲望。
白若一不确定重活一世的苏夜心中最难以忘怀的仇怨是什么,但他不敢冒险,不敢任由毒咒肆虐。
好在这一点点魔息不算太难控制,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抽离,但五阴炽盛没有载体是不可能被抽离出来的。
白若一做了一个决定,以自己的身躯,承载这毒。
他没有什么欲望和恨意,五阴炽盛奈何不了他。
可他渐渐感受到自己日渐困顿,身体在努力修复和压抑毒咒……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他开始听不得自己的小徒弟满怀憧憬地去想念其他人,钟续、叶上珠、石羽涅……还有君撷仙君。
想起数月前,苏夜一声不吭就搬到洄溯涧居住,就让白若一觉得浑身难受,气上心头。
他无数次难捱心中的狂躁,告诫着自己。
你是他的师尊,只是他的师尊而已,你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交友?他同谁更亲近,关你什么事?何况他日后不仅有亲友,还会结一位道侣,自然不会同你这个师尊更亲近!
他只是暂时更亲近你罢了!
日后的世界,会越来越大,他走的路也会越来越远!
只要一想到这些,白若一都觉得抓心挠肝的难受,恨不得再也不回涿光山,断绝小徒弟同任何人的往来,看住他,拴紧他,再也不让他离开身边,再也不许他摘下冰绦就好了,可以拴一辈子的!
拴一辈子?
凭什么?
你只是他的师尊而已!仅此而已!
“师尊?你在里面吗?什么焦了啊?”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复杂的思绪。
白若一充满收回神游,锅炉内熬炼的糖浆早就焦成了一团黑色黏糊糊的东西,扑鼻而来的一股焦糊味,他忍不住蹙眉,心中感慨,这么麻烦的东西,苏夜那个小崽子怎么就那么爱吃?
“……师尊?怎么了?你开个门。”
白若一气恼道:“你练剑去!别管闲事,昨日教你的剑招会了吗?我待会儿要检查的!”
“啊?”门外的苏夜一脸懵逼,“哦。”
雪白的衣袖沾上了锅炉灰,脸上也被热气熏地通红,眼眶红地最厉害,眼尾沾上了些薄红。
凡人总能找这些麻烦,做这些奇怪的吃食。
他皱着眉头,将焦黑的糖浆倒掉,又换上新的糖继续熬,却忘记了刷锅,于是新的糖浆虽然没有熬焦,却沾上了锅底的焦炭。
裹上山楂后,蜜酿既不透明莹亮,也非甜腻香馨。
他看着自己浑身炉灰,要是让涿光山任何一个弟子看见,他的面子就算是丢到头了。
算了,不做了!
白若一又怒又丧,索性将糖葫芦丢到一边,回房间沐浴。
等到白若一将自己收拾地衣冠楚楚,推门而出后,就瞧见刚刚练完一套剑法后,浑身汗水津津的苏夜举着什么在吃……
焦成褐色的糖浆裹挟着放得太久都不怎么新鲜了的山楂,就连成串在签子上都排列地歪歪扭扭,确实是不怎么好看,白若一不知自己准备丢了的废品为何会出现在苏夜手中。
少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渍,转头看着白若一晒然一笑,嘴里还裹挟着一颗硕大的糖葫芦,山楂原本不大,但白若一第一次做也没什么经验,不小心裹了不知道多少层,于是想一口含入口中还是比较困难的。
苏夜的两腮被撑得鼓囊囊的,一对剑眉微微蹙着,口齿含糊不清道:“……师尊,你莫不是被哪个店家诓骗了,这样的糖葫芦也敢卖给你。”
“……”
这糖葫芦不是哪个黑心店家卖给你的,是你师尊我做的。当然,白若一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太丢脸了……
白若一侧身冷哼道:“为师也觉得这蜜酿做的……不太合格,不如倒掉吧。”说着,作势要将桌上剩下的几串搛起来扔掉。
眼疾手快的苏夜赶忙扑过去,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双臂环住桌上的糖葫芦,连连求饶,“没事没事,师尊第一次给我买东西,无论怎样都是甜的!”
“那不是买的……”白若一下意识说话的声音很轻。
口腔里还嚼着糖葫芦的苏夜听得不是太清楚,疑惑地“嗯?”了一声。
想到要是让自己的徒弟晓得自己亲自进厨房,做个甜食都做不像,肯定会被嘲笑吧?白若一虽然不是个多好面子的人,可他一直都很在意苏夜对他的态度,虽然嘴上不说,也仅仅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于是他回答:“没什么……”
“哦。”苏夜挑了几个尚未焦糊的山楂,勉强入口,支支吾吾道:“成色差成这样,我还以为是师尊亲手做的呢。”
“苏祈明!你什么意思?”白若一反应过来后咬牙狠道。
“啊?”苏夜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又没过脑子了,他虽然平时有些迟钝,但在认错这方面反应比常人快得多,“师尊,我说错话了!”
他师尊并没消气,白若一咬牙道:“爱吃吃,不吃算了!”
苏夜急了,一脸苦色:“师尊,你别生气啊,我真的错了,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错哪儿了?”
连自己错哪儿了都不知道!白若一脸色愈发难看,他甩袖冷哼:“喜欢吃?那你就把这些都吃完!”
为何?心中的疑问并没有来得及问出口,师尊就不理他了。
苏夜最近的确很困扰,虽然说这段时间,在江南总能吃到可口的甜食,和师尊相处也非常愉快,最重要的是,师尊再也不对他横眉冷对,也不隔三差五拿竹枝抽他了。但师尊变了好多,经常发呆,沉默寡言,更别谈布置下来的一堆课业了,他抛却睡觉的时间外,一刻不停地修炼都学不完啊!
他其实有抱怨过,但也知道师尊是为了他好,但修仙之人寿命漫长,也不急在一时吧?每次苏夜提起这话,白若一都会拿出一套刻薄的说辞。
“时间不够?睡觉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一天四个时辰是久了些,修仙之人要学会用打坐调息代替睡眠,就从今天开始吧!”
“………………”
苏夜被折磨地苦不堪言,虽说非常听话,师尊让干嘛就干嘛,但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期期艾艾地说着自己好几天都没出门了,好久都没吃到蜜酿了。
白若一正想着该怎么再给苏夜做一次糖葫芦,苏夜就开腔道:“师尊!要不你给我放个假,我们去踏青吧!趁着天还没热起来,趁着我们还在江南。”
照着白若一以往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就算同意给苏夜放假,也绝对不愿意陪着他出去胡闹,他闭关了两百年,实在是不习惯同这个不怎么熟悉了的世界有过多的接触,直到被苏夜拉到了大街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任由这孩子胡闹。
街道上热闹非凡,苏夜兴奋地拽着白若一的袖子到处跑,一会儿向他师尊介绍各种不同的小摊,一会儿拉着他去街边吃碗热腾腾的馄饨,一会儿又带着他去一间茶肆听书。
白若一喜静,厌恶拥挤与吵闹,此刻却任由苏夜带着逛遍了整个热闹市集,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走进一间宽敞的茶肆,立刻被一声醒木惊回了魂。
苏夜眉眼弯弯,笑道:“师尊多久没下山了?”
白若一淡淡道:“应该是两百年左右吧,记不得了。”
苏夜拉着白若一走进茶肆,找了一处有竹帘帷幕的雅座,边走边道:“那师尊肯定对人间很多事情不太清楚吧?”
“并非。”被若一微挑眉道:“我得了山主允许,可借阅查看涿光山在人间收录来的消息。”
不多时,小二送来的茶水已经被苏夜用两个杯子颠来倒去散掉不少热量了,看样子差不多已经适合入口了,便递给白若一。
接过茶水,触手温润,不算太凉也不会烫口,眼前的少年逐渐成长出了有棱角的模样,唇边笑意甜蜜,眼前的景象恍惚间与记忆中被时间长河涤荡了两百年的画面重叠,他永远记得他不喜欢太烫的茶……
其实对于修仙之人来说,不必用如此麻烦的方法让茶水渐凉的,只需要催动一点点灵力就行了,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唯独这件事,眼前的少年从来不会假手于任何外在力量,不知何时,白若一似乎早就看惯了少年为他凉茶的模样,本以为可以心如止水,可两百年漫长的等待中,他蓦然发现最简单的这件事,都已经成为奢侈。
见师尊在盯着手中的茶,迟迟没喝,苏夜疑惑道:“还是烫吗?”
“不……温度刚刚好。”
眼前少年又甜蜜地笑了起来,唇角梨涡似乎能酿出这世上最醉人的佳酿,“师尊,我喜欢你,所以……”
喜欢?
什么喜欢?
哪种喜欢?
白若一彻底怔住了,他只觉得耳鸣目眩,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他向来心如止水,情绪从不会有这般大起大伏的时候,可此刻却按耐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这么多年的道心白修了!
做徒弟的大逆不道,自然是他这个当师尊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难辞其咎。可是,作为师尊的他,生出了一些不可言的心思,该如何是好?
苏夜憋红了脸,接着说道:“所以,我想把自己最喜欢的事物分享给最喜欢的师尊!师尊,我们挺说书吧,很有趣的!”苏夜指着楼下正中央的台前站着的书生道:“你看,那是说书人,桌上的是醒木……”
苏夜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可白若一表面上装作听地很认真,实际上一句话都没进脑子,他有些庆幸,幸好,苏夜说出的话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幸好,苏夜没有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幸好……
可为何,心跳还是那么激烈,节奏却变化了许多,就像……就像是空了一块。
苏夜盯着楼下,看得很认真,白若一顺着望过去,只见台上的说书人,猛地拍响了醒木,便开了腔,故事娓娓道来。
是一个神话传说,讲的是千万年前,神魔大战中,炎帝大败蚩尤,拯救万民的故事,古老的神话故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这故事的看点别出心裁,围绕一个叛军展开的,说是炎帝大将后卿叛离神界后投身蚩尤部族,不仅反水,还出卖了无数情报。
好在最终神族取胜,将蚩尤封印,而那叛徒魔星后卿死在乱葬岗中,凄惨无比,无人收尸,魂魄终日飘荡,无法离开乱葬岗,至今不得安息。
说书人把故事讲完,台下就开始有嗑着瓜子喝着茶的人唾骂起来,一时间讨论之声此起彼伏,无一例外都是痛斥后卿“小人”、“活该”、“不得好死”之类的字眼。
苏夜没跟着骂,毕竟师尊在身边,他道:“这先生把故事讲的很生动,师尊看,他们的情绪都被先生调动起来了,像不像提线木偶?那先生想让他们生气他们就生气,想让他们开心他们便哈哈大笑,哪有什么法术比这更厉害的?”
“什么歪理?”白若一也没生气,心底也觉得苏夜说的有几分道理,两百年前的那件事足以让他见识到什么是人言可畏,原来这世上不止是瘟疫会人传人,谣言更甚。
但那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一个角色,每个故事里都必须有个反派,用来被人唾弃咒骂、宣泄情绪的,不必说这个角色是否曾经真实存在过,可早就作古不知多少年头了,他唯一的价值就是被说书人编排,以供给众人取乐,仅此而已。
台下一片掌声响起,醒木一声响,说书人开腔道:“书接上回,我们继续讲《仙尊在魔殿的那些年》,话说……”
闻言,苏夜一愣,手筋抽搐,险些将手中茶杯跌到地上,他阻止不了说书先生讲故事,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序,从怀中丢出一锭银子扔茶桌上。
“师尊,我们不看了,快走快走!”一把拽住白若一的手腕,拉着他就往外跑。
苏夜承认,这一次是他考虑欠周了,他拿出了逃命的速度狂奔离开茶肆,否则,他的小命很可能就不保了。
《仙尊在魔殿的那些年》是什么样的话本,他苏夜能不清楚吗?
喘着气,又是胆战心惊,又是心胃泛酸,说不上来的怪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