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一被吸入混沌没多久便认出这片虚无是什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妙不可言,可终归他本能带着对混沌世界的厌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无意中给他设下的禁制,还是有意困住他的修为,在他意识过来想要抬脚迈向周围,去寻觅自家小徒弟的时候,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开。
他咬牙,将原本不该擅动的灵力全部灌注在双腿上。
可是并没什么用。
在混沌世界的天道规则压制下,他那点灵力修为实在是渺小的可笑,但不知是他妄动了灵力还是惊醒了混沌,他的周围出现了一个怪圈。
那怪圈如淡淡青色萤火,在他十步开外的位置划下了一道范围。
且……在不断缩小……
这怪圈不在白若一的认知范围中,常规手段不足以破解,再三犹豫后重拾脑海中那点零星的破碎记忆。
慢慢推演着变数和破解之法。
还没什么头绪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青年欢呼雀跃地喊着他,他愣神了一阵,愁绪还未卸下。
恼怒便涌上心头。
眼看着他的小徒弟还什么都不晓得,天不怕地不怕地朝他走来,他立马抬手阻止。
这孩子……是不是傻?
白若一搜索枯肠,几乎将这一辈子的记忆,哪怕是那些他不愿提及的都全部调出,想不出离开混沌的办法也就算了,他甚至没办法离开混沌世界给他划下的圈禁。
懊恼极了!委屈极了!
他堂堂辰巳仙尊,在整个九州大陆拥有极高的声望,说是半步成神也不为过,却解不开一个圈禁!
情绪实在糟糕,那小徒弟还不知道越靠近自己越危险。
白若一气急之下,怒斥了一声:“滚!”
若是彼时的苏夜,第一反应应当是气急败坏,当下一跺脚,嚎一嗓子:“哼!滚就滚!谁稀罕看到你了?”
自然这句话不会说出口,可心中一定会这般腹诽。
此时的苏夜早就今非昔比了,他不会在陷入表面的误会之中,神色僵下来的第一反应考虑的不是白若一凶他,而是白若一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混沌很快证实了他的想法,白若一周围那泛着青色的萤光圈子已经缩小到不到三步开外了。
苏夜慌了神,他刚刚亲眼看见了尘大师是如何在他面前从双目到全身都化为空洞虚无,消失地无影无踪……
了尘大师在被虚无吞没之前,周围就是有这样一道泛着荧光的圈子……
苏夜再也顾不得许多,即使是在白若一严厉的斥责声中,他还是奔向他。
他很怕很怕,很怕眼前他珍视了两辈子的人会在今天,就这么,突然的、陡然的、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他面前。
他以前想,如果能陪在师尊身边,天天看着他,给他烹茶撑伞,就好了……
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些或甜蜜、或不甘、或残忍……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让他愈发清晰自己曾经差一点亲手毁掉了自己心中最为重要的人,悔不当初,可是过去的已经发生过了,回天乏术啊……
再后来,他终于明白,师尊没有恨他,他在师尊的眼里、心里都是重要极了的,他突然像是发了什么病似的,开始像只不断讨好,卸下狠戾的柔顺的大型犬类。
只要师尊在身边,怎样都好……
“啪——”
长鞭凌厉地甩在苏夜面前,竟凭空抽出声响。
他抬头看去,白若一那一缕不可思议的神色转瞬之间被愠怒淹没,他不知何时召出的白纻,谪仙手持长鞭,这是白纻为数不多的一次化作长鞭形态……
那一鞭子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抽在苏夜身上,而是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鞭子的主人并没有看苏夜,只是侧身垂眸,纤长的羽睫微微颤动着,他气得不轻……
白若一强压着情绪,开口呵斥:“滚远点!”
“我要是不滚呢……”
苏夜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继续向前走。他一直舍不得惹师尊生气,师尊说什么他都会照做,可现在不同以往,他若是真被白若一激走了,会后悔一辈子。
一道白光划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虚无。
“啪——”
清脆的鞭笞声,那是抽在皮·肉上才能发出的清脆响声,那道鞭声极重,那道鞭痕也极深,苏夜的前胸衣襟破碎,皮开肉绽,肌筋外翻,格外的狰狞。
白若一也愣住了,掩盖在衣袖下握着白纻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没有看谁。
低着头抿着唇。
愣怔了许久……
直到脚边的荧光愈发明亮,范围也越缩越小,他的世界快要坍塌了,可他宁愿孤身堕入未知,也不愿拉扯着自己的小徒弟给自己殉葬。
以往带着惩戒性质的鞭笞大多收着力道,小惩大戒,可这一回,不能小惩,于是那道鞭子灌入了灵力,甩下之时自带罡风,若是个凡人,恐怕早就疼地晕厥过去了……
喉咙滚动着,不知道说什么,白若一阖上眼眸,淡淡道:“现在就滚,别让我看见你。”
这语气明明淡泊到了极点,就好像对着修炼不用功的苏夜说:“现在就去背书,背不完不许下山。”
抑或是:“茶太烫了,我不喜欢。”
总之,他好像没那么当回事,或者说是不打算当回事了。
白若一活了太多年了,看惯了生死,却无法面对自己的小徒弟在自己面前有事,除了苏夜之外,面对天道规则之时,他对别人不在意,对自己更加不在意。
这份不在意让他觉得自己在混沌世界里身死道消,好像也不是那么一件太难以接受的事情,虽然并不知道心头里泛出来酸涩是什么,他姑且当作是面对自己教育了两辈子的小徒弟有些不舍。
这么想着,便叹了口气,依旧闭眸,想着留下一句话给他也好。
“无论你能不能走出去,若是能的话,以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什么撞了一下,险些惊呼出声,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可那个撞过来的人就这么稳稳地接住了他,甚至双臂环在他的后背和腰身上,好似要揉进血脉,捏入骨髓中。
完了!
霎时间,白若一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眼前熟悉的面庞骤然放大,青年唇角微扬,两弯梨涡像是酿了甜酒,眼中是赤·裸的蜜意。
心脏就那么难防狂躁起来,就连呼吸都险些被遗忘。
不知是羞赧还是说不上来的无所适从,白若一险些忘记了如今的处境,好在他定力一向坚韧,此刻余光一瞥周围,就知道怎么回事。
羞极又怒,剑眉倒竖,他气得喘不上气,就连指着苏夜的指尖都是颤抖的。
“你!”他气得气血翻涌,直逼面颊,“你这孽徒!你……你作什么死!”
明明是恼怒的、气愤的,甚至手掌都抬至半空,险些就要落下去,可一瞧见苏夜那张像是酿了甜水的面孔,又或者是那双揉碎了星河的,散发着熠熠光辉的双眸中倒影着自己恼羞成怒的失态模样。
他突然这一掌下不去了。
“……就算要死,自然也要和师尊死在一处。”青年呼吸灼热,声音温润却坚定地难以撼动。
太热了。
呼吸太灼热了,烧得白若一耳背又痒又烫。
青年的手不曾松开一分,甚至愈搂愈紧,他沉迷地流连着对方身上的温暖,甚至遗忘了胸口上落下的那道伤。
“师尊,你忘了吗?我们都拜过昏神了,‘如燕长相见,生死同穴眠’,无论生死,都别丢下我……”
这是……什么浑话?
白若一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可紧挨着他胸膛的青年却不同,尽管隔着皮肉骨骼,那几乎让他振聋发聩的心跳一阵阵如誓言宣泄般传来,原本眉头紧蹙的白若一陡然舒展了眉眼。
两人这样抱在一块儿,甚至身上还穿着祭拜昏神时未来得及换下的喜服。
他们二人是师徒,穿着这样不合规矩的衣服,还以那样一个令人胡乱揣测的姿势相拥着。
仅仅是想象,羞赧已经溢上耳尖,白若一复又蹙眉,喉咙滚动,低声道:“你先放开,抱……那么紧……伤口不疼吗?”
“一点都不疼……很甜。”小徒弟恬不知耻地冲他笑着,那双精壮有力的手臂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白若一不想再提那些让他全身不自在,如坐针毡地事情,又觉得自己像一颗浑身涂满了蜜酿,招惹着蚂蚁啃咬的树,很痒很麻,但不能动,痒到了极致,更不能挠!
眼下有什么能救救他?
白若一终于还是推开了苏夜,他正经危色道:“刚刚不让你靠近,是因为这个禁圈,我还没搞明白是什么东西,我猜测是混沌世界中的小世界,也是一个小混沌世界,说不定待会儿就把我给吞了。”
“偏偏你这个傻子,赶着来送死!”说到这儿,他狠狠剜了一眼苏夜,微怒的薄红染上眼尾,端得是厉声呵斥,却不知他这个样子是有多旖丽无双。
苏夜看得入迷了,心知,如果连白若一都没办法从这里逃脱出去,那么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求生法门。
与其说是心如死灰,倒不如说是坦然面对。
有些事情如果尘埃落定了,那么接受起来就没那么难了。
“生则长相见,死则同穴眠……师尊啊,整个混沌世界都是我们的墓穴,好像也不是很亏。”
若不是脚下荧光禁圈缩小到连两个人的脚都站不下了,白若一本打算……算了,他能如何?自己的小徒弟不要命似的赶来自己身边,他呵斥过、教育过、甚至驱赶过。
无论前世今生,苏夜都是那么轴,怎么教也教不会,怎么学也学不明白。
虚无吞没了白若一的一截衣角,渐渐的是脚趾、脚踝、及踝的墨色长发……
没有痛觉,只是感觉像是消失了,像是从没出现过……
拥着白若一的双臂更加紧了些,原本抵在颈窝的下巴蓦然抬起。丢了手中的不归砚,苏夜腾出双手抬起白若一的脸,神色复杂,且大逆不道。
“师尊,我喜欢你……不!是爱你!”
“白若一……我爱你,不是徒弟对师尊的爱。我爱你,是想和你永生永世在一起,生则长相见,死则同穴眠……”
一句鼓起全部勇气,整整两辈子勇气的话,在生死面前总能那么自然地流露而出,他丝毫不顾白若一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的模样。
双手捧起白若一的面颊。
俯身,微凉的唇贴上……
混沌吞噬的格外快,不一会儿,两个人消失在禁圈内,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只余地上那块不归砚,孤零零地躺在虚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