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
“脏!是脏的!”
“洗干净就好了!就不脏了!”
“乖啊,听话,别动,把脏血换掉就好了!”
平淡无奇的农家小院中,一个容貌姣好的妇人端着一盆盆污血往外泼,血水浇在花草上,花草瞬间枯萎,土壤焦黑一片。
屋里的小孩不过三四岁,奄奄一息,由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迷迷糊糊中,他掀开眼皮,看见女人近乎疯魔一般,几乎放干了他半身的血。
小孩藕白的手腕狰狞不堪,皮肉翻开,旁边搁着一把寒光森然的匕首。
那手腕上的狰狞疤痕不止有新鲜的,还有很多结痂了的,或者是又皲裂开。
妇人端着一碗血浆走近,她长得很美貌,眉如远山含黛,肤似白玉凝脂,眼中却狰狞疯魔,诡异极了。
她托起小孩,将那一碗血浆猛地灌入小孩的嘴里,血腥味太浓了,小孩被呛地几欲呕吐,可又被妇人呵斥地浑身发抖,只好努力吞咽着。
见小孩喝完了血浆,妇人满意地笑了,那笑太温柔了。
一个真正的母亲才会流露出的,对自己孩子的温柔笑意,哪里还有刚刚近乎疯魔般的狰狞?
然后她将小孩手腕上的伤口用清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小孩好似习惯了,稚嫩的小脸已经疼到扭曲,却努力咬着嘴唇,忍着、扛着、倔着……
翻开的皮肉都被清水冲到泛白,妇人才满意地给他包扎好,然后又将自己手腕的伤简单处理了一下。
她推开木门,仰头看了一眼皎洁当空的圆月。
不知怎么的,突然哭了。
“今日又是十五,别人家都在团圆,唯有我们家,却要经历这些……”
她哭得很伤心,坐在门槛上呆呆的,终于想起了什么,恨从心生,回头瞪了一眼躺在床上,疼地睡不着的小孩,狠戾道:“都是你这个小杂种!都是你!都是他!害了我!”
小孩不懂那些复杂的情绪,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女人像个恶魔,迟早要将他剥皮抽筋,他害怕地蜷缩在床角,浑身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因为害怕。
那小孩怎么骂都没有反应。
或许是觉得无趣,女人冷静了下来,自言自语着。
“他当时是骗我的吧?将我诓出阳明山,将我诓来这是非人间,独独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我恨他,但我不后悔……”
这些是埋根在苏夜灵魂深处的一段记忆,也是一段本欲掩埋,不愿被人所知的记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那些窥探人记忆的神器那么厌恶过。
苏夜怎么也挪不开自己的手掌,若不是灵脉被禁锢,他甚至想召出霁尘剑,将手腕斩断,彻底切断联系。
无论他如何挣扎,窥探他灵魂深处记忆的神器——三生石,并没有打算停下来,画面源源不断呈现。
甚至强行将他自己都不怎么记得住的潜意识中的记忆也暴露出来。
他的母亲苏司情,曾经也是个脾性柔和,却柔骨铮铮的美人。
那是苏夜出生不久后的事情,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的小孩,被女人抱在怀里,咕噜着葡萄大的眼珠子转个不停,视线在自己的母亲,和母亲面前的男人身上徘徊。
苏夜只记得,自己有记忆的时候,就独自跟着母亲生活,先是在城郊的小院中,过着无人打扰的生活,再后来不知怎么,仓皇间连夜被自己母亲带着离开,去了一方墙高窄巷的后院中过日子。
那后院便是一方秦楼楚馆的柴房和浣衣处,莺莺燕燕,纸醉金迷的热闹只一墙之隔在外,彼时的苏夜对墙外的前院好奇的很,总是妄图爬上墙去看一眼,却每每都被鸨娘棍棒驱赶。
他没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踏入前院,要面对的就是幼年唯一的玩伴的惨死。
那是他第一次杀了人。
他不知道那是杀人,他只是想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但终究是发生了,甚至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他对他的母亲应该是没什么感情的吧?
他是这样想的。
要不然,他母亲为他挡下那些矜贵的报复时,他的母亲为他血溅当场时,他的母亲死在那个冰冷的夜里时……他怎么会不哭呢?
他很平静,兴许是吓傻了,又或者是直面了小叶子的死亡后已经麻木了,又或者他心里也很希望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折磨他的这位母亲死掉吧,这样,就没人会在每个月圆之夜抓着他的手腕放血了。
“是不是很疼啊?”小苏夜跪趴在奄奄一息的女人身边,深情木讷,无悲无喜。
他的手轻轻抹去自己母亲脸上的血渍,又去触了触她手臂上狰狞不堪的伤口,那些伤口像极了他每个月手腕上都会多出一条的疤痕。
女人的喉咙被血污堵住,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眸悲悯地看着苏夜。
“……小杂种,也很疼呢……真的,真的很疼,你也很疼吧……”
苏夜以前不叫苏夜,他没有名字。
离开城郊小院前,苏司情还会喊他一声宝宝,后来她疯魔了,一看见他心情就极差,什么脏话都骂的出口,喊得最多的就是“小杂种”,楼中的鸨娘觉得有趣,也带着整个楼的小厮、花娘喊他“小杂种”。
他没有读过书,起初不懂是什么意思,别人那么喊他,他就笑着应一声,于是喊他的那人便被逗笑了,多赏他一个馒头吃,或者是少罚他一顿鞭笞。
苏夜对这个名字欢喜的不得了,甚至很自豪地告诉同巷的同龄孩子,自己有名字的,叫“小杂种”!
那些孩子感受不到苏夜的喜悦,甚至厌恶嫌弃地放出狗,追着苏夜满巷子乱跑。苏夜不觉得是那些孩子在针对自己,他心中笃定,定是因为自己经常吃不饱,偷摸着吃狗食,被这些狗察觉了。
一个来寻欢作乐的名门矜贵,死在了花楼里,不是得了什么花·柳病,也不是死在了温柔乡,而是被一个后院的小厮杀死的,是被一块带着木屑的腐朽木板穿破了喉咙。
有人亲眼看见小苏夜浑身是血,似提线木偶般木讷着走出了花楼,整个前院人声鼎沸,尖叫不断。
他不晓得跑,也不晓得怕,甚至又走回了后院,给自己换了一身依然是缝缝补补了无数次的破旧衣袍,那细密的针脚还是小叶子亲手添上的……
他默默坐在水井边,一遍遍洗着适才那件沾了血的破旧衣裳,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可是他已经没有别的衣服了啊……
“啪——”
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力道太大了,他猝不及防摔倒,带翻了一盆混合着污血的水,水洒回了水井中。
苏夜心想,水和血再也分不清了,明天是不是全楼的人都要喝这脏了的水啊?
“畜生!孽畜!当真是个不省心的!你非要害死我才肯罢休吗?你和你那父亲一个样子……”
声音太熟悉了,苏夜掀开眼帘斜睨去。
哦,苏司情啊,他的母亲。
后面,苏司情说了什么话,苏夜听不清了,那一巴掌震的他头脑嗡鸣,耳边的声音变得渺远不可琢磨,只觉得困得厉害,他很瘦小,即使七八岁了,还是瘦弱的很,被一个女人单手拖着,也不费太多力气。
苏夜实在是累了,睡的很香甜,耳边是什么嘈杂打闹声,扰人清梦,苏夜皱了皱眉头,没打算睁开眼睛,就这么睡着了。
梦里什么都有……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被塞进了一个逼仄狭小的黑暗空间中,是他习惯了的柜子,意识到身处何地时,他浑身战栗,尽管是隆冬腊月,尽管是衣裳单薄,可毛孔中依旧渗出细密的汗珠,冷汗涔涔,纷纷滚落,顺着眉睫滑落进眼中,眼里湿润一片,但不会是眼泪。
他奋力去推开柜子,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柜子没有上锁,他一推就踉跄着滚了出来,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恐惧感,也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不上锁,是因为再也没有人给他开锁了……
他恍若提线木偶一般,一步一蹒跚着往外走去,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混着的焦糊味,周围一片死寂。
他终是看见了自己该看见的人了,苏司情躺在地上,若不是胸口还艰难地起伏着,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她好像刻意吊着一口气,等着他。
苏夜那时候不懂,长大后也不愿意去想,只有现在,不得不面对血淋淋的真相时,才能重新去审视那段回忆。
他母亲等着他,要将玉玦和泛黄的,不知多少年前就准备好的书信交给他,让他去江南钟家,求他们收留他……
交代完了一切,苏司情迟迟不肯咽气,就等着那句她等了一辈子的称呼。
可眼前的孩子,就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子一般,没有情绪波动,甚至亲眼看到满院血污,心跳都没有快过一拍。
苏司情最终还是没有等到……
支颐侧座在梨花木软塌上的雪朗忍不住挑眉,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作为一个审判者,他本该面对这样的人间疾苦,痛心疾首,悯怀苍生才是。
可他却觉得兴奋极了!
“苏仙君的手上不止一桩命案呢?看来这花楼里的恩客是你杀掉的第一个人,那个女人是你间接害死的第二个人,那是……你的母亲吧?”
“因为你犯了命案,却不伏诛,才导致你母亲的死,你不愧疚吗?”
苏夜没有说话,他一直低着头,灵魂仿佛被抽空,只剩下一个残破不堪的躯壳,那些他这辈子都不想去触碰的记忆就这么深深被扯了出来,拉出来调侃、鞭笞、蹂·躏……
苏夜受不住了,他心里头好似有什么在萌芽生根,像是爬满砖墙的藤蔓,蔓延着,一点点将他心脏包裹了起来,停止他的呼吸,也停止他的理智。
他只能努力攥紧拳头,阖上眼睛,遮盖住瞳孔中一闪而过的血丝。
“……不说话?那是认罪了?”
苏夜还是没有说话,汗水顺着碎发,点点滴滴落在地面上。
雪朗站起来,信步闲庭地踱着步子,神态慵懒轻松道:“我掌管悯苍塔多年,什么样的人间疾苦没看过,可法不容情,不是吗?你这样经历的我多少也看过一些,其实啊,无趣的很。”
言罢,饶有兴趣地轻瞥了一眼苏夜,开口道:“就不搜你记忆了,一条人命是命,再多几条也还是人命,怎么的都辨不出个新鲜花样。”
不搜记忆了?
苏夜微不可查地浑身松快了一瞬,尽管排斥,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自己这辈子的过往,顶多死无葬身之地罢了,可万一搜到了上辈子的,万一抖出了他前世的身份,万一牵连了白若一……
他们会怎么说白若一?
假公济私?明面上杀了他,又偷用禁术复活了魔头,还让这魔头继续杀人不眨眼?不仅如此,还依旧包庇,包庇了这魔头两世,甚至会牵扯出前世仙魔大战时的那些诨话,那样去折辱白若一。
哪一样都是被天下所不容的,他万死难辞其咎!
所幸的是,只要三生石不再轮回溯源他的记忆,这个世界上几乎没人知道两百年前的真实情况了,更加不会有人知道两百年前的昆仑魔君。
也叫苏夜……
缓缓眨了眨眼眸,睫毛煽动,苏夜松了一口气,可下一刻,雪朗的话又将他推回了地狱。
雪朗:“啊,我想起来了,你记忆中,你母亲是不是每个月圆之夜都要给你换掉半身血,她到底在遮掩什么?你的血到底有多脏,为什么溅洒在花草之上,能瞬间枯萎,焦土一片?我倒是好奇的很呢。”
“那就直接验血吧,是人还是魔,一查便知!”